盛韻
直到去世,他也沒有指定繼任者。《紐約書評》失去了靈魂人物。
2017年3月20日,《紐約書評》主編羅伯特·西爾弗斯去世了。“至死方休”是《紐約書評》的光榮傳統,編輯編到死(聯合創始人芭芭拉·愛潑斯坦去世后西爾弗斯接過了她的工作內容),插畫師畫到死(大衛·列文從創刊一直畫到視力衰退至無法工作),作者寫到死,讀者讀到死。這樣的老派風格,在注意力集中不超過8分鐘的互聯網時代顯得格外壯烈。
《紐約書評》創刊的故事,已經被重復太多遍,成為傳奇。說到底都是因為《紐約時報書評周刊》太過平庸,叫人不滿。直到今天業內人士說到“時報書評”依然連連搖頭,“不知道他們從哪里約來那么多無聊的文章評那么多俗不可耐的書”。1962到1963年紐約出版業罷工不過是提供了一群知識精英向往已久的機會,《紐約時報》陷入癱瘓,時任蘭登書屋副總裁的杰森·愛潑斯坦深諳行業內幕,他知道各大出版社急于刊登廣告,于是請來西爾弗斯擔任編輯,洛威爾夫婦邀請熟悉的作者,在三周內整出一份華麗刊物。等到《紐約時報》復工時,《紐約書評》已經順利出版兩期,廣告的數量已經可以維持長期運營。芭芭拉·愛潑斯坦收到一封哈佛大學古典系教授的來信:“貴刊好似沙漠中的一股清泉!”杰森和芭芭拉·愛潑斯坦夫婦、洛威爾夫婦的婚姻都以失敗告終,但是他們共同催生的刊物留了下來。
《紐約書評》初誕之際以英國兩份老牌大刊——《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和《新政治家》的文化版面(卡爾·米勒主編)為參考藍本,讓作者圍繞書來討論更廣泛的政治、思想、社會、文化問題,形式以長書評為主。新刊創立,搶作者在所難免。西爾弗斯給卡爾·米勒最喜歡的英國大牌作者都寫了極為討好的約稿信,并許以當時倫敦文化界聞所未聞的高額稿費。極為看重作者忠實度的卡爾·米勒盡管下了禁令嚴防死守,可還是被迫看著麾下明星如弗蘭克·科莫德等人在大洋彼岸的對手刊物上寫起了文章。每每翻看早期《紐約書評》的作者欄時,米勒都恨恨地說:“這是我能編出來的最好的書評。”1979年西爾弗斯幫助米勒創辦《倫敦書評》,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還一份舊人情。
2011年我去紐約探望堂妹,《上海書評》的同事說,既然去紐約,要不要采訪一下《紐約書評》的主編?于是我試著給《紐約書評》的郵箱發了郵件,沒有回音。我想也許應該通過他們的作者來聯系,這樣顯得比較鄭重,就托彭倫請科爾姆·托賓給西爾弗斯寫信說明我們想采訪的事。很快我便收到了同意采訪的回復。這完全是意外之喜,因為他幾乎從不接受采訪,當時的網絡上關于他的資料少之又少。
《紐約書評》的編輯部在紐約曼哈頓下城格林威治村附近,西臨哈德遜河。整棟辦公樓似為歐萊雅集團所有,《紐約書評》與護膚品牌契爾氏在同一層樓辦公。走進《紐約書評》的辦公室,先拿到一份當期報紙,然后是一整面墻的大衛·列文創作的肖像漫畫,每一幅黑白素描都鑲在畫框里,成為辦公室中最醒目的裝飾。列文為《紐約書評》創作了3800多幅漫畫,那些藝術家、政客、作家在他筆下都成了大頭人物,夸張且極具表現力。至今他的作品仍是《紐約書評》禮品部的主打,有掛歷、日歷、書簽、鼠標墊等等。
當時已82歲高齡的西爾弗斯看上去精神矍鑠,盛夏時節依然穿著藏青雞心領毛衣,打著領帶。他告訴我80年代曾去過北京,在社科院演講過,“聽眾很熱情”。我帶了幾份《上海書評》樣刊,他問了幾位封面人物是誰,其中有查建英,他說:“我們馬上會評她的新書。”那時《弄潮兒》英文版剛出不久。
西爾弗斯非常熱衷政治,《紐約書評》的立場通常被定為美國東海岸自由左派大本營。他并不會主動給自己貼上立場標簽,而更愿意用一種超越立場的凝練表達:“We are skeptical.”(我們是懷疑派。)他不接受天然的權威,無論對政府還是領導,都抱懷疑態度。每當美國政府被迫或主動卷入戰爭,便為《紐約書評》提供了大展拳腳的舞臺。該刊歷史上的幾次影響力達到峰值,都是在戰爭時期逆流發表反戰文章和深度報道。

《紐約書評》主編羅伯特·西爾弗斯
采訪結束后,他囑咐我務必將整理稿發給他審閱。我自然遵囑,同時很好奇他會刪改哪些內容。很顯然,他的許多哈佛助理中有人能讀中文,甚至有可能回譯成英文讓他審訂,他提出刪去對《倫敦書評》“過于激進”的批評。他寫信的時間都是美國的凌晨,足證他徹夜工作的傳聞不虛。
當時離《紐約書評》創刊50年還有兩年,我問他對慶祝50周年有何打算,他說還沒想好。后來看到大導演馬丁·斯科塞斯的紀錄片《爭鳴五十年》,正是為該刊慶生的大手筆。斯科塞斯是《紐約書評》死忠粉,借著拍紀錄片的機會見了他的作家偶像們。影片中有回顧精彩歷史的資料片段(諾曼·梅勒和戈爾·維達爾在電視上互撕),有撰稿人訪談,有西爾弗斯如何指示助理回復信件,還有眼尖的觀眾注意到某編輯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塊“社交媒體是狗屎”的牌子。《紐約書評》的確不太在意新媒體呈現,至今沒有APP,網絡版付費訂閱時常有登錄異常(我曾經因為無法登陸打國際長途到紐約辦公室,換了用戶名和密碼才解決問題),推特和臉書的推送也不算活躍,播客在放了奧巴馬總統采訪他崇拜的作家瑪麗蓮·羅賓遜之后就沒有更新過——那可是2015年的事了。
采訪完成之后,我和鮑勃(羅伯特的簡稱)偶爾會有聯系。有一次他告訴我,他的同事馬克·丹納要來中國開會,順便給我捎個包裹。后來我拿到了包裹,是2011年11月10日那一期的《紐約書評》。
熟悉鮑勃的人都說他dashing(中文大概可以譯成風度翩翩、有派頭吧),絕不是窮酸文人的模樣。他年輕時英俊堪比電影明星,交的女朋友都是文藝圈里數一數二的大美女加才女。他有崇英情結和崇法情結,人到中年時情感穩定下來,與英國的伯爵夫人格蕾絲相伴。伯爵夫人家有私人直升機,如鮑勃的作者在外調查訪問遇到緊急情況就可以動用。他倆都是狂熱的歌劇愛好者,是大都會歌劇院的常客。去年12月,格蕾絲與世長辭,才不到三個月,鮑勃也離開人世,老年喪侶實在是不可承受之重。
樹大自然招風,外界對《紐約書評》的批評也不少,除了來自政見不同方的批評之外,主要集中在說它小圈子氣過濃,都是熟人互相寫書評,地方化傾向嚴重。我認識的幾位年輕英國編輯都說西爾弗斯是“暴君”,從不允許他人染指編輯工作。他一直拒絕回答繼任人選的問題,說自己關心的只有下一期刊物。直到他去世,也沒有指定繼任者。《紐約書評》失去了靈魂人物將如何維持,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曾一度“接班”的伊恩·布魯瑪最近否認了傳聞,說這是80年代的老傳說了。但他確定地表示,很難想象一份沒有西爾弗斯的《紐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