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如果當時不注冊公司,把手上那點錢交個首付,然后夫妻倆在北京打工,咬著牙關還月供,把一套房供下來,現在已是身價千萬了。想想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天命之年了,還在外面漂泊。這事真應了那句俗話:吃不窮,用不窮,人無算計永世窮。
初到北京的那年,我租住在京西北方舊貨市場附近,推窗就能見到八寶山。現在想來,漂在北京的那幾年,八寶山這個地名,對我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寓意。
這些年我一路漂泊,多少城市與自己擦肩而過,沒有讓我在它身旁停留一刻,都是一晃而過。于是我相信世間萬事萬物皆是因為有緣而生,因為無緣而止。
2001年7月15日,那是北京申奧成功后的第三天。我從西客站出來,從熱情的的士司機那兒,依然可以感受到這個城市狂歡之后的余波。
我沿著可直通青天的長安街一路西行,不知是一種什么力量在牽引,一直向西。當發現此地古柏森森,楊樹成行,我身不由己地放緩了腳步。面對肅穆,我不敢放縱,我怕輕狂的腳步或一時的魯莽驚憂了地下的英靈。
我不知道,京西僻地有一間晦暗的斗室,擱了一床、一桌、一凳、一椅,這是一間閑置多時的斗室,就像一位久未謀面的老友,在都市一隅等待故舊重逢。一直等到韶光遠逝,容顏漸老,額頭布滿了皺紋。
瘸腿的房東摸出一串生銹的鑰匙,讓我逐個試探。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房東給我的一大串鑰匙中,注定只有一把能開啟這把沉寂的銅鎖。當門鎖彈開的一瞬,陽光像潮水一樣奔涌而來。門鎖也在苦苦等待,等待聚少離多的鑰匙捅進它的內心,依靠咔嚓一聲的脆響來點亮心底的光明。
推開一扇窗戶,讓我看到一個肅穆的世界,它靜止在喧囂之后,被巨樹和綠草遮蓋。八寶山,一窗之隔,這般的機緣讓我頗感意外。
八寶山方圓兩公里鮮見林立的高樓,也沒有繁華的商業中心,它清冷、深沉、內斂,找不到市井的喧鬧,卻有一種偏僻山村的寂靜。
那年我剛過而立,獨居這個僻靜之地,對我來說算是一種考驗。好在我不喜歡熱鬧,在京城也少有朋友往來,那段日子我借機修煉,找到了著名作家畢淑敏說的“閱讀是一種孤獨”的感覺。面對大師先哲的才氣智慧,讀過這樣的文字,今生都不會寂寞。除了讀書寫作,我還編輯了一本很有意義的書,書名叫《養生寶典》。我草擬了一份頗有誘惑性的廣告,然后借用朋友的營業執照,找到《中國老年報》《中國老年》《老人天地》等幾家報刊,付了數千元廣告費,征稿啟事就順利刊登出來了。
那時候誠信還沒有完全缺失,廣告發布后效果很不錯,分布在全國30多個省市的500多名古稀以上老人先后來稿。他們以自身的養生經驗,闡述著長壽的秘訣。通過與長壽老人近距離對話,讓我理解了什么是生存智慧,什么叫真知灼見。樸素的道理讓我手上的紙頁變得厚重起來,他們平和敦厚,寬容豁達,笑對人生的態度,讓我受益匪淺。這些老人有身經百戰的將軍,有北京同仁醫院、解放軍總醫院的離退休干部。喜歡書法的老人寫來一些條幅:有鄭板橋的“青菜蘿卜糙米飯,瓦房天水菊花茶”;有陸游的“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
編好這部《養生寶典》,然后又聯系出版印刷。半年多的時間,刨去成本,還掙了一萬多元。創意初獲成功,讓我看到了希望。接下來開始醞釀更大的計劃,把老家剛買的商品房變賣了,帶著十幾年的積蓄開始在北京注冊文化傳播公司,把老婆孩子從老家接到了北京。那是我一生中最豪情滿懷的時候,感覺自己離成功只一步之遙了。
現在想來是一身輕狂。不過我還得感謝石景山區魯谷社區五芳園小學,那個規模頗大的公辦小學,以每學期700元的借讀費接收了我女兒插班入讀五年級。這是申奧后的縷縷陽光,寒冷而傲慢的北京,在這個冬天給了我無邊的溫暖。這種關懷就像之后4毛錢乘公交,讓千萬農民工分享了首都的福利。
在注冊公司的時候,我跑遍了北京內外。因為當時民房不允許注冊,要求是商業性質的寫字樓,而寫字樓的租金超貴,難以承受。于是將目光從城區轉向郊區。通州、昌平、順義?,F在想來,有件事腸子都要悔青??!當時地鐵1號線的延伸線正在擴建。八通線是通往通州區的,我在求租房子的時候,看到地鐵沿線的樓盤正在搞促銷,每平米才三千多。如果當時不注冊公司,把手上那點錢交個首付,然后夫妻倆在北京打工,咬著牙關還月供,把一套房供下來,現在已是身價千萬了。想想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天命之年了,還在外面漂泊。這事真應了那句俗話:吃不窮,用不窮,人無算計永世窮。
房沒買錯失良機還不說,關鍵是公司注冊后,同類型的公司一夜之間冒出來很多,競爭日趨激烈。到了2003年“非典”期間幾乎難以為繼了。
此時我陷入第一輪焦慮。拖家帶口,京城米貴,居而不易!怎么辦呢?徘徊在八寶山這個清靜之地,有點走投無路了。不知是這一帶商業網點太少,人口密度不大,還是人們在諱忌什么,反正八寶山公交站永遠顯得孤單、清冷和落寞。如果是隆冬時節,所有的樹木掉光了葉子,墓園一下子顯得空空蕩蕩起來。朔風驟起,下過一場薄雪,許久也沒有落下行人的腳板。在公墓往西的路邊,有一排面朝公路的低矮商鋪,其間除了一家朋馳汽車修理廠、一家聯通手機服務店、一家上海英漢清潔機械直銷點外,其余都是經營喪葬用品的門臉。小店中擺滿了骨灰盒、壽衣、鮮花、花圈、經幡,濃黑的哀字或悼字渲染著死亡的冷寂。如果是晚上,路口的燈箱上能看到一些陵園的推銷廣告,藍天白云的畫面把墓地形容為最后的天堂,但是對于生者來說,比起誘人的鮮活世界,這樣的天堂再美也叫地獄。公墓往東是北辰汽車租賃,接著是一家規模不大的加油站,然后是清華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某天傍晚,我躑躅在八寶山沿線,突然一組畫面赫然入目,那一刻我感到眼前白光一閃,整個身體都為之一震!沒有風,說不上是冷,但一種涼意已侵入骨髓。這樣的布局是誰事先刻意安排,還是無意之中的巧合?一邊是婦產醫院,一邊是墓地,人生這條直線連著兩個端點,滾燙的生命通過周身的血管沿著我腳下的路線直奔主題。在這條直線距離不足500米的地段上,好像是大師的手筆,濃縮了人生全部的內涵。一個人由嬰兒降生,到垂暮之年進入墳墓,這是每一個生命行走的必然過程。生與死占據一條直線上的兩個端點,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定律,可以改變的只是兩個端點之間的一段距離。它有長有短;可明亮,亦可灰暗,距離與色彩皆因人而異。我看清了宿命的所指。
公司在慘談經營中,挨到了2005年。由于失去了最初一輪的發展機遇,女兒也面臨升入初中的選擇。想在北京就讀就得花大價錢,曾在通州二中參加過借讀考試,15個新生借讀名額,女兒考了第8名。公榜的時候一家人好開心,在東北菜館慶賀了一頓,可隨之而來又頗感失落。學校通知家長,借讀生除了正常學雜費,每個學年還得交1萬元的借讀費。高中不說,僅三年初中就得花好幾萬。想想還是放棄了這個選擇,女兒在極不情愿的處境下,回到了江西老家。
2006年,女兒寄住在我姐姐家,由于父母不在身邊,學習成績直線下降,而且老師反映經常出入網吧。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匆匆結束了6年的北漂生涯,回到了老家,回到了原點。一晃離開北京已經十個年頭了,新北漂,老北漂,一茬一茬,韭菜一樣,割了又長,長了又割。這些年,我身在遠方,不知北京又接納了多少漂泊者!
責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