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
詩歌寫作對詩人來說是本己的,它是標示出詩人之為詩人者,并永遠作為詩人的本性而被銘記。詩人是諸神的祭司。詩人的確創造了諸神,也創造了他們自覺的、本己的信使。在詩所承載著諸神和詩人之思的途中,詩歌作品成為其存在之地與隱喻之所。而詩人郭曉琦從厚重的西部詩歌遺產中汲取精髓元素,并涉身在中國當代各類詩歌思潮趨勢中的寫作經驗里,憑借原始的鄉村背景、內部記憶、時間體悟,以卓異于同代書寫者的精致、鳴響、靜謐、深情完成了一個人的靈魂史書和地理志略。他的詩正是通過悉聽諸神的意思、與自己的對話,全心全意地還原了一個真實故去的村莊,筑造了內心世界的另一個村莊——諸神家園:天堂。
這種還原與筑造伴隨著殘酷的離開,它類似于俄語詩人葉賽寧對母親的離家出走,類似于英語詩人希尼對父親的徹底挖掘,類似于德語詩人特拉克爾對自身的根本放棄。詩人郭曉琦是作為一個離開村莊者,來進行他的村莊寫作的。同時他也為漢語詩歌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在場的書寫范式:在開端已經要缺乏開端,而這缺乏將會給出開端:諸詞語、諸語言、一切摧毀統一性和自我認同的事物。因此就得徹底強調離開:在出離處,至關重要的事不是去另一個地方,是郭曉琦的詩性離開。
精致的馬燈
命運的法則就是:一切都自行經驗,
即便寂靜返歸,也有一種語言存在。
——荷爾德林《和平慶典》
“1990年考入慶陽師范,在校樂隊吹黑管兩年,后放棄;練書法兩個月,后放棄;學繪畫數天,后放棄……”“……當過教師,干過教育行政,現為編輯……”“……34歲從隴東調到蘭州……”正是這種離開,催生出不同的介紹方式都干脆的導向一致的命定:寫詩,詩人。郭曉琦制作自己的簡歷也如制造一盞馬燈,精致,簡潔。這也是閱讀其詩歌給人帶來的直覺感受,輕微的憂傷、淡然的幽默,透露出命運的必往之所。他攪動詞語和語言的方式凸顯別致,使其少有累贅、冗長之句。因為詩人的疆域,乃是他詩作的可靠領域:馬燈般精致的語言。他在詩語節奏和氣質方面的極端精致,也曾是迷戀諸多青年讀詩者的根本原因。諸如其流傳廣遠的詩作《對一座廢棄宅院的簡單敘述》《荒涼的黃家梁》《檸》《黑河》《北堡鎮》等,皆是表現了一個被掏空了的、遭到時間和當代現實所刪除的世界,甚至詩人的個性作為這個世界的情感修辭也被取消,只有言語異常內向的朝著自身折疊,形成了一個個翻卷的褶皺,這是純粹的被淡忘的世界,或是深切地表達著那些夢幻般消散的印象,這種消散的方式就像正在散去的鄉音那樣,無從概括、無從捕捉——但最終有一張白紙留下了村莊被抹去時,語言曾經抵抗過的痕跡:詩版,它主宰著詩人精神的深度。
斯洛文尼亞思想家斯拉沃熱·齊澤克在《敏感的主體》一書中意識到有必要從一張白紙開始——通過穿越世界之夜,把尚未從我這里脫穎而出的實在的整體抹去。這自然是以反話形式更為深刻地雕銘詩歌語言在面對世界廢墟、破敗、滅絕時所帶有的歷史價值和文獻意義。而德國批評家瓦爾特·本雅明甚至相信只有詩人才是歷史的創立者和決斷者。也即如若沒有詩人這些馬燈一樣照耀舊時村莊和記憶的詩歌,那一系列曾經生活在甘肅中東南一代人們的精神現狀便顯得模糊、流離,以致無法印證、存照。
正是在語言的寂靜之返歸層面,郭曉琦成功塑造了一個個孤立無援卻需要被永恒懷念地鄉村狀態,他的語詞詩句如馬燈般精致,他所追憶的事物亦如馬燈般孤絕,他為這可以快速被遺忘的當代世界添置了一方可能的處所:行走,去往內心的村莊。
在命運之所,村莊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里爾克《豹》
通讀郭曉琦全部的詩,從其內在的表達立場上講,實際上多處流露著一種黑夜之來臨的惋惜,以傳輸對現行外在世界的諸多抗拒,正如里爾克在寫下秋日之詩“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所出具的拒絕和掙脫。郭曉琦雖生活在城市,卻沒有城市,孤獨的、陌生而令他恐懼地陷入無有之鄉,同樣沒有邊界沒有依靠,既沒有壁爐,也沒有柴房。這些他所希冀的事物只能存在于詩中,存在于他熱愛著的命運之所,存在于他身離而神不離的村莊。
而當代真實的村莊早已是底層人生活場域的代名詞。郭曉琦近期組詩《低處》,完全深入到底層人的生活場景中,熱切關注他們的日常細節,由細節闡述整個底層生命的環境與命運,顯然詩人已能熟稔的從自我記憶的深難中拔出,去殷殷書寫他者的悲苦與愁悶,完整地置換著主體與客體共同的人間災厄。組詩具體的詩作中關注的也即是《單身女人》《一個打井的人死在井里》《一個婆婆和他的三個孫子》《一個女人在街道上嚎啕大哭》這些形形色色的村莊人。這些人被裹挾在世界技術的必然趨勢中,沒有任何被保護的可能,但它在人的當代本質中威脅著人。這也是當代人的精神實質。社會化依靠對自然能源的和平解放、改造、儲藏和控制,就能使人都覺得做人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是完全幸福的。但這種陷阱性的狀態只不過是那種有意以自身為目標的自身貫徹之天翻地覆的忙亂毫不被攪亂地繼續擾攘不休而已。技術的本質使白晝變成了世界黑夜。亦即當代人用技術使自己變成沒有村莊的人。
郭曉琦用另一類詩歌強烈固執地筑造了一個可能的村莊。也是他詩歌命運的村莊,并以此來整頓靈魂,安身立命。這一類作品則尤以《柴房子》《后園》《胡同》等詩為主。他熱愛和推崇著的,與他批判和呵斥著的,構成了村莊的兩幅截然不同的面孔和內在。這也是詩人所處的當代命運,是他產出愛與恨的源頭。他寫下的村莊也深處在自身的命運中。這就把郭曉琦的命運詩和那些流行的鄉土詩歌區分開來了。他們可能寫出了村莊,但沒有寫出村莊在想些什么,村莊的人在思些什么,村莊的隱秘歷史和村莊及其人的命運關系是什么,他們從來觸及不到命運關系。他們一直在給村莊照相、素描,技術高明點的便是水彩、水墨。但他們從來沒有整體性細節、沒有將命運關系對接起來。命運關系是詩寫完成的對應體,這對應合起來就是命運實體。沒有命運實體,也就沒有精神實體。這樣算起來,他們寫出了村莊,但從來沒有哪個村莊是他自己的,因為:他們壓根兒就沒有一個自己是自己的。endprint
追憶作為一種詩學
因為那風不會兩次吹過
我們敞開的家園
——策蘭《沒有勝利,你和我生活》
要知道,郭曉琦所闡述和記載的村莊命運,皆是從他的故鄉隴東鄉村大地上司空見慣的天地人神四重合一景象中取舍而來,在片段性和瞬間性詞與物的生成強化和意義遞進中,追憶——這項思維方式成為構成他詩歌美學的主要方面。也即是說,詩人離開隴東使他更熟悉了隴東人的真正本質。他始終保留著對隴東疆域的追憶,在精神內核中,離開故鄉本質上卻是為了返鄉,返回到他詩意歌唱的本己法則中去。追憶乃是在適宜的詩人世界之本質中的詩意持存,而這個適宜的詩人世界在未來歷史的命運中顯示著它的創建基礎:詩歌。命運把詩人發送到這個詩人世界的本質之中,并選定了他作為記錄追憶疆域中的人事物語。能在離開故鄉后寫出最切近的故鄉,這是隴東高塬對郭曉琦的厚愛和期盼,也是他作為赤子之命運的必然選擇。
被追憶的事物能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這些名單也大都是代表郭曉琦創作實力的詩歌。“……紅棉襖。拖拉機。土路。坡地。祖屋。胡麻花。鷂子嶺。黑渠口。刺槐。葵花籽。烏鴉。吼秦腔的人……”這些人事都可以歸結為“我總是描述不好故鄉”的范疇。在中國當代詩歌中,能將一方水土如此徹底地書寫在詩歌意象中,的確為數不多。這就為郭曉琦詩歌全面的完成對故鄉風物的精神志略奠定基礎。也就是在他的詩歌下,這些事物早已不是這些事物,而是諸神選擇棲居的日常居所。紅棉襖不是紅棉花才成為詩歌中的紅棉襖,那個吼秦腔的人不是吼秦腔的人才成為隴東高塬上那個最苦情的人。這便是追憶的詩學魅力。
寫詩的追憶實際上是一種創建。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認為:詩人創建著的棲居為大地之子的詩意棲居指引并且奉獻基礎,一個持存者進入持存之中,追憶存在者。郭曉琦不僅為中國當代詩歌的內容創建了作為鄉土敘事的內在儀式,而且筑就了隴東大地上人們的心靈史詩。并且,這種創建的唯一性宣布,再走這條道路的后來者顯然會遭到失敗。這也是追憶作為詩學之一種的特殊命運。這種特殊性,成為不朽的詞的缺席。
結語
從追憶的源頭趕往命運村莊的郭曉琦,馬不停蹄地為自身建造著語言的天堂,以一個新的異于原始物質存在的詩歌世界,來慰藉靈魂的拒抗與妥協。這里,村莊作為一個象征物,容納并構成郭曉琦與他詩歌之間的全部關系。他書寫各種不同的村莊和村莊里的人,過去的,當下的,未來的,在許多層層疊疊、日積月累的詩歌中,形成了他與世界、與命運之間的嵌合與歸屬。想必,在他離開的地方,一定做著力所能及的返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