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銜玉而生”的考古學探源

文 圖/田藝璨

《紅樓夢》里最為人熟知和最具有神秘色彩的故事，就是賈寶玉“銜玉而生”的情節。那塊通靈寶玉幾乎貫穿整部小說的主線構思與布局，涉及的情節從開篇的女媧補天石到幻化的通靈寶玉，以及賞玉、贊玉、摔玉、罵玉、砸玉、找玉、送玉、索玉、護玉、失玉、得玉等都體現了強烈的神靈效應。

從現代醫學角度來看，賈寶玉“銜玉而生”顯然是無稽之談，然而作為家喻戶曉的故事又出現在《紅樓夢》這樣一部集中國傳統文化于一體的百科全書式的鴻篇巨著之中，應該有它產生的社會土壤和文化底蘊，所以如在更為久遠的歷史長河中探究，我們會發現“銜玉而生”這一神奇而荒誕不經的情節有著非常悠久的考古學淵源和歷史事實背景。

北陰陽營遺址出土雨花石

“口中銜玉”現象的考古學術語叫“玉唅”，或者“玉琀”“唅玉”“琀玉”“口含”“口唅”“口琀”“含口”等，這種現象目前最早出現于距今6000多年前的南京北陰陽營遺址中,在發掘的271座墓葬中隨葬自然礫石花石子（即雨花石）76粒，呈不太規整的圓形或卵圓形，尺寸在2.4～4.5厘米之間，質地為瑪瑙和玉髓，大多花紋絢麗，色彩斑斕，是當時人們從遺址以南8公里左右的雨花臺一帶有意識地采集而來，絕大多數作為墓葬的隨葬品，有一部分放在死者口中。由于雨花石的體量相對較大，人體骨骼研究中也未發現有口腔磨蝕痕跡，所以雨花石應為死后放入嘴中的可能性較大。北陰陽營遺址所代表的文化已形成崇尚玉石器的觀念習俗以及初步的社會分層現象，在中國同時期諸多考古學文化中獨樹一幟、出類拔萃。玉器除了裝飾佩戴的審美功能外，可能還具有顯示財富、身份、地位、等級的社會意義。與之時代相當并受到北陰陽營文化巨大影響的太湖西部的溧陽神墩遺址和金壇三星村遺址則有經過精細琢磨、具有明顯生前使用佩戴痕跡的玉器（包括玉璜、玉墜）作為口含物使用。

溧陽神墩遺址M20玉唅清理前

溧陽神墩遺址M20口唅玉璜

齊家文化皇娘娘臺遺址口 唅玉珠

崧澤文化仙壇廟遺址出土口 唅玉璜現場

崧澤文化崧澤遺址口唅玉璧

虢國墓地口唅玉貝

虢國墓地口唅人龍合紋玉

此后，隨著考古學文化的交流、傳播、遷徙、擴散、影響、滲透和傳承，口含玉器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在長江下游地區的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江淮地區的龍虬莊文化，海岱地區的大汶口文化以至于更為遙遠的西北地區的齊家文化中都有零星散點狀分布，使用的種類有玉璜、管、系璧、錐形器及雞心形、餅形、半球形墜等。

進入夏商周時期，玉唅習俗繼續存在，口中含一件至多件玉器不等，主要分布在以中原為中心的廣大地區，一度相當盛行，形成了一定的規范。不同等級的死者口含的物品是有相對差別的，社會等級相對較高者才可使用玉唅。種類有玉魚、蟬、貝、珠、管、環、瑗、璜、玦、戈、殘柄形器、長方形飾品及玉片、碎玉、動物形小玉器等。器物形制不定，地位較低者則口中含貝，也有少量同時含玉含貝的，文獻記載還有含米的，可見等級規定執行并不非常嚴格。這一時期，海貝具有貨幣的職能，以貝、米含口，不僅具有“不忍虛其口” 的含義，還希望死者在陰間像現世一樣飲食，并有金錢供死者繼續花費使用，更多的還是祈求渴望利用玉石蘊含的特性保護尸體不化，以達到視死如生的信仰功能。文獻記載如《公羊傳·文公五年》曰“含者何？口實也”，何休注曰：“孝子所以實親口也，緣生以事死，不忍虛其口。天子以珠，諸侯以玉，大夫以碧，士以貝，春秋之制也。”可見口含玉器習俗已與當時的忠孝禮儀觀念和社會意識形態等緊緊交織在一起。

秦漢以降，社會經濟發達，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厚葬之風盛行，皇帝、諸侯王及高級貴族逐漸形成了玉衣殮服制度，以顯示其尊崇的社會地位，并相信玉衣可保尸骨不朽。玉唅習俗繼續存在，并演化成為竅塞的組成部分之一，口含玉器從劍首、五銖、碎玉塊、圓柱體瑪瑙等逐漸單一化、固定化為蟬形玉唅，分布區域明顯擴大，數量明顯增加，達到了口銜玉器的鼎盛階段。使用者既有高級官吏，也有富裕的平民，甚至出現在刑徒的墓葬中，可見并沒有嚴格的等級和身份限定，是流行于全社會的一種相對普遍的喪葬用器和習俗現象，這與《漢書·楊王孫傳》中記載的“口含玉石，欲化不得” 和葛洪《抱樸子》“金玉在九竅，則死者為之不朽”等玉石具有尸體防腐不朽觀念有關。蟬是一種神奇的可以類比為死而復生的動物，蟬的昆蟲生命史給了當時人這樣的啟示和聯想。蟬先是蟄伏在土中，像死者已經埋葬，后來爬出地面，爬上樹木，蛻去表皮，長出翅膀，飛升上天，將口含玉器做成蟬形，希望死者在尸體不朽的基礎上，能夠像蟬蛻一樣的復活和靈魂再生成仙。

秦公一號墓口唅玉蟬

西安北郊尤家莊東口唅玉蟬

西安東郊洪慶口唅玉蟬

東漢以后，天下大亂，社會長期處于戰爭分裂和劇烈動蕩之中，經濟的蕭條凋敝導致統治者已無力再制作大量斂尸玉器隨葬，厚葬風氣逐漸衰落，在兵荒馬亂的形勢下，盜墓之風盛行，漢代帝王陵墓常被盜掘一空，尸骨也一并化為齏粉。直到曹魏黃初三年（222年），魏文帝“作終制曰：飯含無以珠玉，無施珠褥玉匣”，徹底廢除了厚葬，包括玉衣制度和口唅玉蟬等斂尸玉器逐漸消亡。但崇玉思想和唅玉習俗作為歷史的長期積淀則隨時代而有所變化，并和道教的煉丹吃藥食玉行為相結合，如晉王嘉《拾遺記》“今蒼梧之外，山人采藥，時有得青石，圓潔如珠，服之不死，帶者身輕”；《玉經》“服金者壽如金，服玉者壽如玉也”；《抱樸子·仙藥篇》“玉亦仙藥，但難得耳”。這些其實都是漢代以來渴望通過玉石作為天地日月之精物載體追求長生不死，渴望得道成仙信仰的繼續。經過唐宋元明清，曾經長期延續的崇玉愛玉思想和歷史悠久的祥瑞感生神話傳統相結合，終于演化創造出賈寶玉“銜玉而生”的傳奇故事情節，使《紅樓夢》成為中華民族最為優秀的文化代表作之一，也使玉及玉文化構成了我國優秀傳統文化中最具有東方民族色彩的一個重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