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斌
人生在世,大概沒有不想好的,活得有質量,有意思,才可能死而無憾,不算白活。可是一個人從生到死,哪怕僥幸沒有大災大難,平平安安活下來,似乎也很難活得順心遂意,所謂生活質量和生命質量常常是兩條道上的馬車,總難齊頭并進:想要好好生活,便不能好好活著;想要好好活著,卻無法好好生活。生活和活著不是一回事,只有二者得兼,才稱得上活出了質量吧?不過通常情況下,又有誰在意呢,我們大多只是在計算過一天少一天的生活,忽略了自己是不是日日常新地活著。人們總把志得意滿的生活等同于完美人生,或者用“生命不止,奮斗不息”來謀求這種生活,一邊是千篇一律的現世安穩,另一邊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存在,若要不失自我本心,恐怕只能沖出固化的生活定式,以一種非常規的方式活著。李西閩的中篇小說《孤獨旅行家》大抵便是一個這樣的故事,小說主人公王大嘴因為“厭倦了四平八穩的生活”,才會成為一個從生活“出走”的人,成為一個總要獨自走在路上的“孤獨旅行家”。
人們多數喜歡旅行。因為生活水平提高了,旅游也成為生活質量的一個指標,一到節假日,不出門游玩好像就過意不去,就對不住那寶貴的空閑的幾天,于是傾巢出動,闊人遠游省外國外,不闊的就在本地近郊轉悠,總之都要扎堆跑出去,享受(折騰)幾天不平常的日子。這種旅游當然只是一個小插曲,是正常生活的暫時跑題,一經吹哨集合,馬上就要納入正軌,回到原來的生活主題中。《孤獨旅行家》中李大嘴的卻不同,對他來說,旅行便是生活,在路上才是常態,居家過日子卻是難以忍受的非常態——他“寧愿死在路上,也不想過那種毫無生氣的日子”。所以,這個王大嘴堪稱職業旅行家,他周游世界,經歷傳奇,把旅行當成了人生主題。基于王大嘴的這一角色定位,小說以他的侄兒王小煙的視角,講述了一個發生在西藏的旅行故事。
我們知道有一類特意將故事背景設置在路途上的電影叫公路電影,如巴西電影《中央車站》,希臘電影《霧中風景》,中國導演韓寒執導的《后會無期》,畢贛執導的《路邊野餐》,都屬此類。當然,也可把寫旅途故事的小說稱作“公路小說”,最有名的公路小說應該是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中國的《西游記》則算得上公路小說的先驅,雖然唐僧師徒走的不是“公路”。人在旅途,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滿變數,所以就有妖魔鬼怪,有九九八十一難,有出乎意料的故事,以此為主題的公路小說自然大有文章可做。《孤獨旅行家》便是一部以西藏大北線為背景的公路小說。所謂西藏大北線,指的是從拉薩至阿里南北兩條公路的閉合橢圓線。《孤獨旅行家》所寫即是王大嘴帶領王小煙從拉薩出發,一路西行,經羊卓雍湖、扎什倫布寺、瑪旁雍錯圣湖、拉昂錯鬼湖、崗仁波齊神山、札達土林、獅泉河,終至阿里,這一路的經歷見聞。小說敘述“我”和王大嘴的行程“游記”,重點記敘了在圣湖逗留、在神山徒步轉山,讀者可隨著小說人物,見識許多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準確描摹的西藏美景。這也是公路小說的一大看點吧。
同時,小說又借王大嘴之口,補充敘述了“孤獨旅行家”的前傳——他救人也被救,一次次地死里逃生;他有一次次的艷遇,一次次的離別……他的行程孤獨而又風月無邊。顯然,這是一個拒絕安逸、極端自我的人,一旦看準了遠方,便會義無反顧,不計得失地走下去。所以,小說一開始就點明,他是兄長眼里的無用之人,是嫂子眼里不勞而獲的討債鬼,是侄兒眼里真假難辨不太靠譜的人,總之,他是這家人的異數,是一個沒指望的“浪子”。大家最擔心的,就是某一天他死在路上,變成一堆無名的白骨。但是,這種擔心對王大嘴來說似乎又是庸人自擾,因為他本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否則也不可能跑到發生戰亂的非洲、緬甸,在槍林彈雨中湊熱鬧,他根本不在乎如何死,他在乎的只是如何活——與其按部就班地像大部分小市民一樣生活,“變成一頭圈養的肥豬”,他寧可獨自遠行,寧可曝尸荒野。大概這就是王大嘴和他的家人和大多數人的區別。通常,這樣的人是要放縱不羈,有幾分狠勁的,他們離經叛道,不受常情常規的約束。小說中的王大嘴在家人看來便是一個沒臉沒皮的人,王小煙的這次西藏之行,便是被他巧言“騙”去的。不時向家人騙點錢花或許是王大嘴的一大短板,除此我們又會發現,這個看似大大咧咧沒正形的家伙其實有許多可愛之處。比如,他們遇到的旅伴楊瓊在拉曲河摘了一朵野花,遭到王大嘴怒斥:“你怎么能夠摘花?你不知道萬物皆有靈嗎?它好好地開放,你卻殘忍地摘下它,是何居心?你有什么權力破壞一朵花的生命!”轉山時,王小煙看到一個走得很慢的藏族老阿爸,想要用手機拍他的背影,卻被王大嘴制止:“不要亂拍人,要學會對別人的尊重。”王大嘴給藏族老阿媽送去過冬的衣物,楊瓊提議讓他們拿上這些東西合影,又被王大嘴拉下臉拒絕。王大嘴還曾陪著一個癌癥患者行走兩個月,送他走向死亡,將其埋葬,還為他種了一棵樹。這些細節都表明,表面粗放的王大嘴內心里也有細膩溫暖之處,他對弱者、對他者、對萬物生靈具備一視同仁的慈悲。
不僅如此,王大嘴還是一個心存敬畏的人。他有其獨行的自信:“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又有身為“俗人”的自知之明:他來過西藏幾次,基本上不去寺廟,原因是“寺廟太神圣,我是路過的俗人,體悟不到神佛的奧妙,或許還會玷污神圣”。可是去神山轉山之前,為了祈禱天氣轉晴,他竟在圣湖邊跪了一夜。可見,王大嘴未因獨行天下永在“世界的中心”而自大,亦未因作為俗人、不近神佛而妄自菲薄,面對圣湖、神山的神圣氣象,他也不由自主生出了敬畏、虔敬之心。
除此之外,還能多少看出王大嘴時常流露的虛無情緒。他因為不愿安逸規矩地終老一生,才把獨自遠行當成了頭等大事,所以,在路上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不在乎有無意義,不在乎何去何從,一天天的行走像是慣性的延續。在試圖活出自我的途中,似乎又失去了自我的參照。結果,就造成了事實上的逃避:逃避現世的生活,逃避有限度的自己。他說:“其實我們都是走馬觀花,活著一場也是走馬觀花,死了也很難發現世界真正的奧秘。”“我們融不進風景,來再多次都一樣,激動也沒有用,我現在見到再好的風景,也不會激動了,我們只是過客。”顯然,王大嘴對自己的旅行和整個人生都持了一種走馬觀花、未知其可的過客心態,對于途中的風景、所處的世界,他沒有身心交融的貼合感,也沒有追根溯源的好奇心,他的日復一日的漂泊旅行未嘗不是另一種停滯不前的生活,這位孤獨旅行家的行程上寫滿了虛無。
可見王大嘴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你沒辦法判斷他是好是壞,是對是錯,在他身上,我們能看到現代社會越來越稀缺的荒野精神,也看到了現代人的無家、無根的生存狀態。即便如王大嘴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去做“孤獨旅行家”,也未必就能知行合一,未必就能發現自己的靈魂。與之相對應,小說中出現的其他人物都可作為王大嘴的現實映像,他的兄嫂、非洲女人、廣州女子,都要求他停下來,留下來,要求他居家過正常日子,他的侄兒王小煙,雖然也還有年輕人浪漫、冒險的沖動,卻也經不住家人的欺騙,匆匆忙忙趕回家中……小說以王小煙被王大嘴騙到西藏始,又以王小煙被家里騙回上海終,這個本來耽于“我的世界”的游戲的都市少年,有如從夢境返回現實,在他身上,似乎又折射出“孤獨旅行家”的雙重悲劇:他自以為超越了現實,卻不過是脫離了現實。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