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斯曼
這幅作品還有一個別名《烏鴉與白鷺》。白鷺的意向又一次浮現出來,表明在這兩位頭戴兜帽的“春信式”中性美人之間,眷侶的愛早已超越性別,成為獨立的美好的存在。
東方人表達情感的方式往往是內斂的,不論是《詩經》中一唱三嘆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還是吳越王錢謬艷稱千古的“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抑或是顧城詩《小巷》中不動聲色的“我拿把舊鑰匙/敲著厚厚的墻”,端的皆是波瀾不驚中的情深意重,是雋永蘊藉的婉轉柔情。而將含蓄美的文化發揚到極致的,莫過于大和民族。關于日本人談情說愛,有一個流傳甚廣的軼聞。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東京帝國大學教授英文時,曾給學生出過一篇短文翻譯,要把文中男女月下散步時男士情不自禁說出的“I love you”翻譯成日文。學生逐字譯成“我君愛”,然而夏目漱石沉吟片刻后表示,日本人是不會把這般赤裸的告白掛在嘴邊的,(月色真美)便足夠了。這個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之所以讓很多人產生共鳴,并不是因為夏目漱石在這件事上所展現的文學翻譯中“信達雅”的深厚功力,而是因為我們都知道,哪里是月色美,是身邊的那個人美,是和身邊的人一起看月亮最美。
“月色真美”既是語言的留白,也是情感的留白,然而就是在這樣欲說還休、顧左右而言他的含蓄中,愛侶的默契、悠然的情愫反倒涓涓然、汩汩然來矣。東方主義的留白同樣體現在日本的繪畫藝術中,以文訴情、以畫表意,字與畫本就是一體的。若要提起最受世人歡迎、流傳最廣的日本繪畫種類,浮世繪當仁不讓該是排第一位的。這當然與它的創作性質息息相關。盡管歷史上也出現過非常少量的手繪作品,且浮世繪的名稱中有一個“繪”字,它事實上是版畫的一種。一幅浮世繪最終呈現的效果,是由原畫師、雕版師、刷版師三者合作完成的。原畫師繪圖,雕版師根據原圖在木板上雕刻出圖形,再由刷版師上色,最終轉印到紙上。由于工藝所限,完成一幅浮世繪的工序是相當繁瑣的。例如,圖中有多少種顏色,雕版師就需要雕刻多少副版,且完成上色也需要刷版師刷上數十次版;三者中每種角色都不可或缺,盡管最終隨著時光流轉,人們往往只記住了原畫師的名字。
不過,浮世繪畢竟是印刷而成,可復制性自然遠遠超過繪畫。因此印有浮世繪圖案的印刷制品不僅散播于亞洲地區,更是遠渡重洋,隨著進口商品的貨輪登陸歐洲。19世紀的西歐曾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日本主義”(Japonism)熱潮,印象派畫家如凡·高、莫奈,都曾深受浮世繪藝術的影響。然而,浮世繪在西歐卷起的風潮令日本人大為震驚,主要原因在于,盡管它在本國也非常流行,卻并不被當作是高尚的藝術品,反而被認為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江戶世風民情在繪畫藝術中的綜合體現。
說起江戶文化,不得不談一下它的歷史背景。江戶時代,德川家康把幕府設在關東,避開貴族文化的熏染,并制定“參覲交代”,客觀上使得軍閥在經濟方面對商人產生依賴,因而金融業、工商業逐漸發達了起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商業興盛、民間富庶,平民漸漸根據自身需求發展起了自己的文化娛樂事業。浮世繪的誕生便與江戶時代的“町人文化”分不開。町人即是當時居住在城里的工商業者的統稱,町人戲劇如凈琉璃、歌舞伎,文學上如浮世草子、滑稽本、川柳,皆是富有人情味的庶民文化的體現。儒學的生活指導原理及道德規范與町人的性愛生活產生矛盾和撞擊,因此這些文藝的產物是以“人的娛樂之業,以愉悅人心”(井原西鶴《小竹集》序語云),強調享受意識,并以此調適社會機械的統治、追求個人人情的自由。
而與江戶庶人文學戲劇相呼應的繪畫藝術,便是浮世繪了。同上述的文藝產物類似,浮世繪由世俗取材,強調人本主義與享樂主義,追求自我滿足和個人生活的充實。這就是為什么許多浮世繪的題材都相當市井甚至赤裸:“浮世”即現世、塵世,若不描繪當下的風情,又該描繪什么呢?浮世之中,氣象萬千,因而畫師們充分發揮自己的觀察力和想象力,極盡所能在畫筆間展現浮世之人、浮世之物、浮世之所、浮世之旅、浮世之愛。
譬如善畫名所繪的歌川廣重,其名作有《東海道五十三次》《名所江戶百景》等。名所繪,顧名思義是描繪著名景致的浮世繪,像現在的旅游圖集一樣,名所繪既是滿足沒有能力外出旅行的人對于遠方的想象,也作為資料對游客進行指導——經濟發達,人們手中有了閑錢,旅游業自然蓬勃發展。歌川廣重是我最中意的浮世繪畫師,他不囿于對風景的寫實,構圖和比例上常有夸張,但筆下的風物卻神奇般地飽含鄉土的芬芳,親切溫柔、讓人心向往之。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取材世俗,更因為他復興了大和繪風景畫傳統中固有的季節感和詩趣。此外,也許是吸納了西洋畫畫法的緣故,歌川廣重的浮世繪頗受西方人歡迎,凡·高就曾多次模仿過他的作品。
另一位以名所繪著稱的浮世繪畫師是葛飾北齋,他的名作《富岳三十六景》中的《神奈川沖浪里》恐怕是對后世影響力最大的浮世繪作品。葛飾北齋超越時代的、極富現代感的構圖和筆法啟發了一代又一代不同空間和國度的畫家、雕塑家、設計師甚至音樂家不斷地對其作品進行再利用和再創造。不過,葛飾北齋另外擅長的浮世繪種類則是春畫。春畫以性愛場面及相關事物為題材,可謂是百無禁忌。這些大膽放縱的畫面一方面反映出江戶時期民間過度開放的性生活和好色的風潮,另一方面也是從精神上將“性”和對性的向往視作純粹的理想的美的理念。
擅作春畫的畫師,也常常擅作美人畫。比如喜多川歌磨創造了一種美人“大首繪”,即美女或游女的半身胸像。他畫筆下的美人的形容樣貌、身姿動態被放大特寫化,峨眉粉頸,顧盼婀娜,世俗美女的一顰一笑倒也不失古典的莊重。然而,在他之前,江戶時代中期,鈴木春信才是推進與發展美人畫的重要人物。春信的浮世繪中,女性往往衣著色彩艷麗且場景細節豐富,這是因為他首創了多色印刷版畫,而使用這種新技術做成的浮世繪也被稱為錦繪,蓋因它色澤鮮亮,如織錦一般。春信的美入畫幾乎皆為身處復雜景致中的全身像,大抵是因為,這留給他最大的空間來表現服飾及場景的絢美。他的美人們纖細修長、體態輕盈、彎眉信目,但缺乏面部表情,是極古雅又脫俗的“春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