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隨著法國國內反建制聲音的愈來愈響,在4月的總統大選中,“共和陣線”還能再次將歐洲“極右翼”的標桿瑪麗娜·勒龐擋在愛麗舍宮門外嗎?如果法國再度發生恐怖襲擊,共和精神還能阻止勒龐成為下一只黑天鵝嗎?
不速之客
1月12日,紐約曼哈頓的特朗普大廈出現了一位令輿論嘩然的訪客。法國“國民陣線”主席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在自己的伴侶、“國民陣線”副主席路易斯·阿利奧特(Louis AlJot)、國際事務顧問盧多維奇·德·達內(Ludovic De Danne)的陪伴下,與喬治·隆巴蒂(George LombardJ)見了面。意大利裔美國地產商人喬治·隆巴蒂住在特朗普大廈的62層和63層,是美國新總統特朗普的鄰居。特朗普曾說,兩人之間有“長久的友誼”。而喬治·隆巴蒂則稱自己和英國獨立黨黨魁、英國脫歐領軍人物奈杰爾·法拉奇(Nigel Farage)一樣,是特朗普在歐洲的密友,在特朗普競選期間,他就在歐洲極右黨派和候選人之間牽線搭橋。
喬治·隆巴蒂說,他和瑪麗娜·勒龐相識已經有20年。勒龐一行人在紐約參加了一個包括商界人士和外交人員的聚會,這些人士或能為勒龐的競選籌資。隆巴蒂強調,勒龐并未要求與特朗普會面,她只是來特朗普大廈喝咖啡。
但這杯咖啡足以令外界充滿遐想。一直以來,勒龐都是特朗普最有聲望的“鐵桿粉絲”之一。早在去年9月份,瑪麗娜·勒龐就公開表示支持美國總統候選人特朗普。勒龐的團隊從那時起就在極力爭取組織雙方的會面。11月特朗普當選后,勒龐曾興奮地表示,人民正在從權貴手中收回權力,這是一場可以“將舊秩序埋葬”的勝利,是“建設未來的世界”的基石。
瑪麗娜·勒龐對特朗普大廈的訪問恰好在一個微妙而敏感的時間點上。今年4月份,法國將舉行總統大選。而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一切,已經證明這將是一場不同尋常的選舉。
先是在去年12月2日,法國總統奧朗德(Francois Hollande)正式宣布,他不打算競逐第二個任期,這使他成為法蘭西第五共和國首位決定放棄競選連任的總統,而在歷史上,連任失敗的總統也不過兩位。很顯然,奧朗德不愿在競選中遭到羞辱——總統的支持率己經跌至4%,是第五共和國最不受歡迎的在任總統。事實上,幾年來,奧朗德一直在進退維谷中掙扎。2012年上任之初,他力求調整法國的產業結構,希望學習德國,重新打造法國工業,但積重難返,政策難以在短期內顯效。2016年,為活躍勞動力市場,政府推動勞動法改革,增強企業的用工自由權,這又導致民眾的反彈,一些有益的改革嘗試被扼殺在搖籃內。在財政政策上,奧朗德既想通過征收巨富稅等提高稅收的措施增加財政收入,也努力削減公共財政支出,這些措施都遇到了不同社會階層的爭議與阻力。
法國面臨的安全困境使在經濟上難有建樹的總統雪上加霜。2015年的《查理周刊》和巴塔克蘭劇院槍擊案曾一度促成了法蘭西民族的高度團結,使奧朗德從左右兩派的“神圣聯盟”中獲益。但當7月14日法國國慶日深夜,尼斯市發生襲擊慘案時,現實已經深深地瓦解了法蘭西共和國的理想。英國《衛報》發問:當人們性命堪憂,談何自由?當年輕人前途難料,談何平等?當穆斯林族裔作為“內部敵人”被歧視,談何博愛?尼斯襲擊發生的數小時前,奧朗德剛在一個電視采訪中表示將結束法國的緊急狀態,而尼斯慘案讓他不得不改口將緊急狀態延續三個月。這一次,總統成了孤家寡人。右派和極右派都認為,再度延期只是一種粉飾,法國的情報系統已經無力應對恐怖威脅。而左派則認為,緊急狀態是無效的,它根本無法阻止另一次襲擊,只會成為政府肆意踐踏公民自由的遮羞布。
總統選舉的第二個意外是法國中右翼的候選人推舉。希拉克時代的前總理朱佩的民調成績一直在40%左右擺動,被認為最有可能出線,但最終,薩科奇時代的前總理弗朗索瓦·菲永以約68%的高票爆冷獲勝。
奧朗德的窘境已經宣判了左翼在總統大選中的前途,而朱佩和菲永的區別則在于誰更“右”。朱佩個人長期以來堅持溫和節制的右派理念,主張國家各界的團結,認為文化的多樣性是民族的某種財富,在增加工時、削減公務員上采取一種較和緩的政策,但中右翼選民最終選擇了強調自由主義、控制移民、曾為創造歐元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投出反對票的菲永。
在一場風向明顯右轉的選舉中,人們不得不關心瑪麗娜·勒龐會走多遠。在傳統歐洲價值和歐洲共同體的擁護者眼里,瑪麗娜·勒龐是一劑毒藥。這個“最危險的法國女人”拒絕向穆斯林學生提供“清真餐”,提議在同質性社群周圍建置物理隔離,宣稱一旦當選就將在法國舉行公投,決議是否脫離歐盟。根據規則,法國總統大選將于2017年4月23日和5月7日分兩輪進行。若沒有候選人能在第一輪投票中獲得半數優勢,則領先的兩位候選人進入第二輪決勝。去年11月以來的各種民意調查都顯示,瑪麗娜·勒龐是進入第二輪的熱門人選,其支持率甚至一度領先菲永,排在候選人中的第一位。
瑪麗娜·勒龐入住愛麗舍宮的可能性有多大?事實上,任何理性而審慎的政治分析家都會回答“不大”。毫無疑問,瑪麗娜·勒龐的“國民陣線”已經成為法國政治左右兩派之外的第三極,但法國政治一貫有它獨特的邏輯。歷史提醒人們,2002年4月,瑪麗娜·勒龐之父、“國民陣線”前主席讓-瑪麗·勒龐(Jean Marie Le Pen)也曾與希拉克一道攜手進入總統大選第二輪,但在當年4月21日至5月5日短短半個月時間里,囊括法國左、中、右、極左翼的14個政黨候選人呼吁支持者“為了法蘭西”全部投票給希拉克。第二輪選舉的結果是:希拉克獲得令人震撼的82.21%選票。這就是所謂的“共和陣線”——在法國主流的左中右政黨眼中,國民陣線所鼓吹的民族主義和排外思潮是與共和國的價值觀相違背的,所有“共和政黨”在選舉中的必要時刻都應該放下分歧,團結起來阻止國民陣線的得勢。
這樣的情形在2015年12月的法國大區議會選舉中得以重現。國民陣線在12月6日大區議會選舉第一輪投票中大勝:全國13個大區中,國民陣線在其中的6個區得票領先。瑪麗娜·勒龐和侄女瑪麗昂·馬雷夏爾-勒龐在一北一南兩個大區域都獲得了超過40%的選票,遠超右翼共和黨的25%和26%,而左翼的社會黨在這兩個大區的得票率都未超過20%。
當“國民陣線執掌大區”的可能性變成了緊迫的前景,左翼社會黨主席讓-克里斯托夫·岡巴德利斯(Jean Christophe Cambadlis)在結果公布當晚便宣布:在社會黨贏得第二輪無望的大區里,撤出全部社會黨的候選名單,同時號召選民投票給右翼共和黨,以阻止國民陣線上臺。于是,2015年12月13日晚,第二輪投票出現了大逆轉,國民陣線全面潰敗,未能拿下任何一個大區。
以“共和陣線”的政治邏輯,瑪麗娜·勒龐在今年的總統大選應該毫無勝算。但今天國際政治的吊詭之處就在于:任何理性而審慎的政治分析家都不再敢對勒龐的勝選做出“不可能”的判斷。
2007年,美籍黎巴嫩裔學者納西姆·尼沃拉斯·塔雷伯出版了《黑天鵝效應》一書,他提出,人類歷史上常常出現這樣一些事件:從常識出發,它們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一旦發生則會對原有觀念造成重大沖擊;它們發生后,人類會努力在事后從中悟出其發生的理由和原因,從而完成對它的理解和接受。就像是黑天鵝,16世紀的倫敦,人們用“黑天鵝”來指代那些“不可能的事件”。在當時的英國和歐洲大陸,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黑天鵝,因而認為黑天鵝是不存在的。一直到17世紀,歐洲人“發現”了大洋洲大陸后,才第一次見到黑天鵝。于是,存在多年的“常識”一下子就被推翻了。
塔雷伯用黑天鵝效應解釋那些經濟學理論無法預見的事件,而裂變中的國際政治則在2016年貢獻了兩件最令世人驚愕的“黑天鵝事件”:英國的脫歐公投與特朗普的當選。隨著法國國內反建制聲音的愈來愈響,“共和陣線”還能再次將勒龐擋在愛麗舍宮門外嗎?如果法國再度發生恐怖襲擊,共和精神還能阻止勒龐成為下一只黑天鵝嗎?
老勒龐
黑天鵝焦慮還來自另一重疑問:2002年總統大選的歷史對于今天的法國還具有多少解釋力?今天的勒龐已經不是過去的勒龐了。
2011年,在充當父親左右手十余年后,43歲的瑪麗娜·勒龐正式從82歲的父親手里接過國民陣線主席的大旗。4年后,她完成了一次“弒父”儀式。2015年5月1日,在國民陣線一場傳統集會上,當瑪麗娜·勒龐發言時,老勒龐突然走上主席臺,站在女兒身前,接受臺下人群的歡呼。兩天后,瑪麗娜·勒龐在法國多家媒體采訪中,把父親在集會上搶風頭的舉動稱作“惡行”。第二天,她就在國民陣線領導層總部開會,決定中止老勒龐的黨員資格。老勒龐則對女兒發動“毒舌”攻勢。87歲的他和守候在黨派總部門口的記者說:“這幫人想干掉我,如果我死了,你要幫我作證不是自殺。”他在一個電臺采訪節目中稱女兒是“叛徒”,“在背后捅刀子”,比其他政敵“更壞”;他還放言“以現任國民陣線主席隨我的姓為恥”,要求女兒“放棄姓氏”。
對這場父女決裂,有一些八卦狗血的解釋。英國《衛報》說:決裂開始于2014年9月,老勒龐飼養的杜賓犬咬死了瑪麗娜的愛貓,此后瑪麗娜搬出了家族同住的城堡。然而無論這場家庭內訌是真是假,它的政治意義都毋庸置疑:瑪麗娜·勒龐正在為實現登上法國政壇的中心舞臺這一目標為自己和國民陣線松綁。
1928年,老勒龐出生在法國西部布列塔尼島的小城鎮,父親是普通漁民,母親是農家婦女。“二戰”期間,老勒龐的父親在海上觸雷身亡,他靠著國家救濟長大成人。
年輕的勒龐趕上了法國極右政治戰后的第一波浪潮。在巴黎法學院深造期間,他以旺盛的精力和活動家才干當上了右翼大學生聯合會主席。1956年,他投身于以小商人、手工業者為主體的右翼運動“布熱德運動”,并任黨團主席,年僅28歲就成為法國國民議會最年輕的議員。
1954年,阿爾及利亞民族獨立戰爭爆發,法蘭西第四共和國政府面臨沉重壓力。國際上,大部分國家全力支持去殖民化運動,聯合國連續通過譴責法國的決議。國內,法國共產黨在“二戰”后一度成為第一大黨,民間的反戰思潮占據主流。1958年5月29日,在支持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回歸的軍官們即將進行公開軍事政變15個小時前,法國國會以329票贊成、224票反對,授權戴高樂組建新政府,法蘭西步入第五共和國時代。當時許多軍官認為阿爾及利亞并不是殖民地,而是法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領土,期望戴高樂的鐵腕能夠使法國維系對阿爾及利亞的控制。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1960年,戴高樂政府突然開始與阿爾及利亞方面舉行和平談判,并在1962年3月雙方簽訂《埃維昂協定》,法國宣布放棄阿爾及利亞,承認其主權與獨立。戴高樂的“背叛”使許多軍官走向極右。當時,最極端的一些人組成了自稱“秘密軍事組織”(OAS)的地下武裝,策劃了一系列恐怖襲擊來阻止阿爾及利亞獨立,還有人密謀對戴高樂的刺殺行動。但是這一波極右浪潮并沒有抵擋得過時代的大主題。
老勒龐也是一名曾經參加過對越南和阿爾及利亞遠征的退伍軍人,他在巴黎號召起義,反對積極推行“非殖民化政策”的戴高樂,為此他受到警方的通緝,也丟掉了自己的政治飯碗。60年代,老勒龐一度以開辦小型唱片出版社維持生活,后來這家出版社也因為出版有法西斯內容的歌曲被警方頻頻光顧。不過,這段低潮使得老勒龐有機會對自己的政治經歷進行思考和總結。1970年,他考上了研究生,1971年以題為《1945年以來法國的無政府主義思潮》的論文拿到文憑。
1972年,老勒龐重出江湖,成立新組織“國民陣線”。最初和他一起建黨的5個合伙人中,有4個都是前維希分子或前納粹分子,但是老勒龐成功說服他們以溫和、合法的手段參與體制內的政治競爭。
從某種意義上看,老勒龐似乎是一個政治投機家。“國民陣線”的綱領總是應時而變。1978年,他公布《權利與經濟民主》綱領,強調經濟自由和自治自由;80年代他又宣揚“人民資本主義”;90年代,他仿效克林頓的新經濟政策,倡導貨幣主義;而當綠黨在歐洲開始風行時,“國民陣線”又不失時機地唱起保護環境的高調,自稱是全歐最綠的黨。
但有一個主題,“國民陣線”始終堅持。法國當代歷史學家米歇爾·維諾克(Michel Winock)說,法國有兩種民族主義,一種是“開放式的”,是源自啟蒙思想和大革命記憶的一種樂觀的哲學;還有另外一種是“封閉式的”,這種民族主義植根于對歷史演變的悲觀看法,或是對法蘭西日益衰落的恐懼,以及揮之不去的保衛民族、使之強盛,以及使集體認同免受事實上的或是想象的威脅這樣一些看法。每當法國面臨一些大的危機,“封閉的”民族主義便會以不同形式現身,扮演擺脫困境的良方。
“封閉的”民族主義正是國民陣線不變的標簽。老勒龐曾說,黨派的首要任務就是使“法蘭西民族的法蘭西特性能永遠保持下去”。他有一句著名的言論來闡釋他的“民族本我”思想:“我喜歡我的女兒勝過我的侄女,喜歡侄女勝過我的鄰居,喜歡鄰居勝過那些陌生人,喜歡那些陌生人勝過我的敵人們。”
毫無疑問,老勒龐的這一政治定位十分成功。1973年世界石油危機觸發了戰后最大規模的全球經濟危機,失業、移民成為嚴肅的政治問題,“誰是法國人”的“民族身份”問題被重提出來,而這個議題在過去40年里愈演愈烈。2002年,老勒龐在總統大選中的“成功”,令整個歐洲震驚。雖然他最終被“共和陣線”成功阻擊,但一些評論家意識到,歐洲已經進入了一個轉捩點,曾經的邊緣主題思想和理念已經開始進入政治主流:對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抵制、民族主義、“文明沖突”的觀點和對“精英階層”和現有體制的猛烈抨擊。
然而,2002年的總統大選是風光也是尷尬。盡管產生了如此耀眼的總統候選人,國民陣線在法國政治的決策中卻根本沒有發言權——法國國民議會采取兩輪多數比例制選舉體系,任何政黨在沒有與社會黨和人民運動聯盟這兩大政黨聯合時,都很難進入議會。而這個障礙很多時候來自老勒龐本身。
從任何一個角度看,老勒龐都不是一個合格的主流政客。年輕時,他就以善飲好斗著稱。1958年,他在和他競爭議員席位的對手亞歷克西·托馬斯所主持的集會上大打出手,一只眼睛受了重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得不以戴著眼罩的形象出現,一次次提醒人們他愛用拳頭。他的私生活也有不堪之處。1987年,他與妻子皮埃蕾特的離婚官司轟動法國。皮埃蕾特告訴媒體,老勒龐是“納粹崇拜者”,暗地里稱呼希特勒為“多爾菲叔叔”。皮埃蕾特為了羞辱丈夫,還為法國版《花花公子》雜志拍攝裸照。
而作為政客,老勒龐的一些言論和觀點則更加驚世駭俗,屢屢挑戰法國輿論的底線。當年,老勒龐攻擊戴高樂:“為什么大家認為戴高樂就一定比貝當更勇敢?”“躲到倫敦去對抗侵略者可比留在本土容易得多。”他甚至為納粹辯護:“德國人在法國的占領算不上特別殘忍,盡管有那么一些錯誤,可是在一個55萬平方公里的國家,這是難以避免的。”1987年9月,他在一次采訪中說:“我并沒有說納粹毒氣室不存在,我沒有親眼見過,也沒有深入研究過這件事,但我相信這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史中的一個細節。”隨后,法庭裁定他的言論違反《蓋索法》(Gayssot Act,法國禁止否認納粹大屠殺的法律),罰款120萬法郎。但勒龐依然多次重申這一觀點。1996年,他在德國的一次演講中又提到了這件事,隨后被慕尼黑法庭裁定違法并罰款,老勒龐惡作劇地回應道:“好吧,我現在明白了‘二戰只不過是毒氣室歷史的一個細節。”而在互聯網的時代,老勒龐的口無忌憚越來越是一個麻煩,他說法國國家足球隊“黑人太多”“不能代表法國”,說要把法國猶太影視明星帕特里克·布魯爾“塞進微波爐”。
2011年卸任國民陣線主席時,老勒龐因其言論被定罪18次,罪名涵蓋為戰爭罪行辯護、宣揚仇恨、歧視、種族暴力和反猶。他那些基于“二戰”、反猶和反阿爾及利亞獨立的“過時”話題,不但難以吸引新生代的選民,還越來越成為國民陣線的負擔。2002年以后,國民陣線一直走下坡,2008年,由于國民陣線經濟拮據,老勒龐不得不把總部大樓賣掉。
明日之星
“我和我父親走的不是同一條路,我和他的年紀不一樣,經歷也不一樣。他是男人,我是女人,這就意味著我給黨留下的印記更多是‘我是怎么樣的,而不是‘他是怎么樣的。”去年9月,在接受美國《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志采訪時,瑪麗娜·勒龐這樣評價自己和父親對“國民陣線”的影響。她毫不掩飾這種區別在政治上的意義:“在過去,國民陣線是一個抗議式的政黨,是一個反對黨。自然來說,其影響力不斷擴大使得它逐漸成為一個政府黨:即尋求權力登頂來實施政治理念。”
因為父親,政治曾經是瑪麗娜·勒龐的痛苦。她對童年的最深刻記憶是在學校里,自己和兩個姐姐如何被左派老師討厭,如何被同學們稱作“魔鬼的女兒”。她總是說,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事件是“20公斤炸藥”。8歲那年,老勒龐的反對者將炸彈扔到家里的樓梯間,勒龐一家因為在臥室床上睡覺而躲過一劫。從此她明白:“政治是會讓人付出生命的。”即便如此,勒龐家的三姐妹最終都成為國民陣線的忠實擁護者,并且都在黨內找到了自己的伴侶。瑪麗娜·勒龐1995年嫁給國民陣線的商務主管弗蘭克·肖弗羅伊。2000年,兩人離婚。2002年,她又嫁給了國民陣線全國秘書埃里克·羅里奧。這段婚姻持續了4年。從2009年起,瑪麗娜·勒龐和現“國民陣線”副主席路易斯·阿利奧特(Louis Aliot)一直保持著伴侶關系,用她的話說:“父親把政治病毒遺傳給了我,我吃飯、睡覺都離不開政治,我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試圖擺脫這一切上,到頭來卻發現自己越陷越深。”
瑪麗娜·勒龐對權力的渴望比老勒龐更甚。她給女兒取名貞德(Jehanne),得名自圣女貞德(Joan of Arc),兒子路易(Louis)的名字則來自法國歷史諸王。她愛惜自己的名譽。1986年正式步入政壇以來,她幾乎沒有任何個人丑聞。她不談論私生活。1987年,老勒龐與妻子皮埃蕾特離婚后,瑪麗娜·勒龐15年間不曾公開提及自己的母親。她吸取父親的教訓,即使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也從未陷入任何不堪。
2011年,瑪麗娜·勒龐在國民陣線的內部選舉中成功接過父親的權杖。事實證明,她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加拿大渥太華大學教授丹尼爾·斯托克莫(Daniel Stockemer)指出,瑪麗娜·勒龐讓國民陣線實現了重生。從2011到2014年,國民陣線是法國唯一一個實現黨員數量增長的政黨,支付黨費的黨員數量在不到三年時間里從2.2萬人暴漲到8.3萬人。而法國民意調查顯示,2002到2012年,50%~70%的法國人認為國民陣線是一個危險的政黨,而現在僅有不到20%的法國人還持有同樣的看法。
國民陣線的成功得益于國際政治的大氣候,但瑪麗娜·勒龐亦功不可沒。去年11月16日,她在離愛麗舍宮不遠的競選總部宣布了參與總統大選的競選標志藍色玫瑰和競選口號“以人民的名義”,這兩者恰恰代表了新勒龐過去5年的路線和成績。
瑪麗娜·勒龐向記者解釋那朵藍色玫瑰:玫瑰代表著法國左翼聯盟,而藍色是傳統右派的色調。一朵藍色玫瑰意味著國民陣線不僅要保住原有鐵桿選民,還要把左右兩派的支持者都拉攏過來。事實上,盡管今天的主流媒體依然將國民陣線視為“極右翼政黨”,但從瑪麗娜·勒龐上臺之日起,她就在努力撕掉這一標簽。她甚至公然宣布,哪個記者再用“極右翼政黨”來形容國民陣線的話,就會遭到起訴。原因很簡單:“極右翼”在法國政治色譜中是唯一一個被列入絕對貶義的歸類,這一歸類,會將國民陣線永遠綁在在野黨的位置上。
不像父親,瑪麗娜·勒龐給國民陣線貼上了共和標簽,她尊重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體制,不再宣揚與第五共和國精神背道而馳的反猶、懷疑甚至否定“二戰”歷史和紐倫堡審判的挑釁觀念。為了讓選民相信新標簽,她將國民陣線各種文件里那些典型極右主義分子的言論和觀點刪除,威脅說黨內任何敢于觸及紅線的人都會被驅逐。另一方面,瑪麗娜·勒龐將過去的政治理念與現實的思潮進行重新掛鉤。老勒龐時代,“封閉的”民族主義的反對對象是猶太人,現在國民陣線內部甚至有了猶太高層,新勒龐談論的議題是伊斯蘭文化對法蘭西精神的侵蝕。她甚至在聯合國會見了以色列大使。最明確的轉變是法國最主要的猶太社團代表“猶太人協會聯合會”主席羅歇·庫基爾曼的聲明:“我相信我們所有猶太人都意識到,瑪麗娜個人無可指責……”
一些觀察家承認,今天人們確實難以用傳統的“極右翼”概念來定義國民陣線,他們在歐盟、歐元問題上的立場,和包括利比亞戰爭等外交政策上的態度與法國極左翼的“左翼陣線”異曲同工。統計調查顯示,事實上,國民陣線才是法國工人階級的首選。而出現這一現象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瑪麗娜·勒龐對民粹主義路線不遺余力的推行。
老勒龐也曾走過民粹主義路線。1984年,他參與總統選舉時的口號是“勒龐,人民”(Le Pen,le Peuple),但他從未在演講中和政黨平臺上強調這一點。但今天瑪麗娜·勒龐或許是法國最會“以人民的名義”傳播政治理念的政客。她談論法國脫歐的理由,說2005年歐盟憲法的通過是法國左右翼政治家聯合的結果,“違背了法國人民的意志”。她談論從英國脫歐中得到的經驗:“第一,如果人民想要做,沒什么是不可能實現的。第二,我們被騙了。他們告訴我們英國退歐會是一個災難,股票市場會崩盤、經濟會停滯、失業率會飛升,而事實是這些都沒有發生。……你們為了影響選舉結果而騙人,但是人民知道了你們的手段……”
2007年,老勒龐參加總統大選,他的大選宣言足足有69頁,充滿科學研究式的語態和大量的數據統計。宣言沒有對老勒龐進行個性化的描述,沒有提到國民陣線的主要支持者中低階層,也幾乎沒有對主流政黨和精英階層進行批判的內容。2012年瑪麗娜·勒龐參選時,情況變得完全不同了。她被塑造成一位魅力型領袖,一位能夠重建法蘭西的人民之王。競選宣言不再是一份黨派宣言,它的名字是“我的計劃,為法蘭西,為法蘭西人民——瑪麗娜·勒龐,人民之聲,法蘭西精神”。宣言充滿了反精英的立場和觀點,稱勒龐代表那些被不公正的國際競爭所脅迫、被腐敗的政治和社會精英所統治的勤勞誠實的法國人。她指控,真正應當為法國債務危機負責的是政黨精英的奢侈消費。她承諾,要打擊腐敗、精英主義,把法國從國際組織控制中拯救出來。整篇宣言只有16頁,都是用勞工階層能夠理解的語句寫成的,精簡、明白,所有的政策要點都緊緊圍繞著工資、購買力、誠實工作的報償、社會和公共安全。總而言之,瑪麗娜·勒龐和她的國民陣線是那個腐敗墮落的現行系統中的局外人。
不管瑪麗娜·勒龐是否能夠在4月的總統大選中成為黑天鵝,國民陣線都不再會是過去那個沒有發言權的在野黨。歐洲各國出現的普遍趨勢是:傳統政黨對全球化、移民、經濟等現實問題的政策應對捉襟見肘,選票不斷流向“極右”勢力,導致它們不得不“向右看齊”。在2015年的法國大區選舉中,薩科齊就曾經公開拒絕加入“共和陣線”,希望用這種方式吸納“極右”選民。在巴黎恐怖襲擊發生后,總統奧朗德也曾邀請瑪麗娜·勒龐“共商國是”,并在邊境控制及難民等問題上接受了部分“極右”勢力的主張。
而瑪麗娜·勒龐可能有更為長遠的計劃。2016年的英國脫歐公投中,大部分英國年輕人站在了支持歐盟的一邊,而在美國總統大選中,特朗普在新千年一代那里遇到了問題。但法國的情況卻正好相反。在法國,24歲以下的年輕人中有1/4處于失業狀態。年輕一代是經濟和文化不安最嚴重的群體。2011年以后,在新勒龐的領導下,國民陣線在各地方的辦公室開始積極吸納年輕力量,現在,國民陣線1/5的地方政治委員會委員的年齡在34歲以下,左翼社會黨的比例只有13%,右翼共和黨的比例僅為8%。國民陣線的知名面孔都是30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包括瑪麗娜·勒龐的侄女——年僅26歲、最年輕的國會議員瑪麗昂·馬雷夏爾一勒龐。根據益普索(Ipsos)的調查,18到24歲的法國選民心中的理想總統人選就是瑪麗娜·勒龐。
“年輕人已經對現在這套40年前建立的政治系統失望,這套系統帶給他們不安和失業,他們正在尋找另一種途徑讓國家重新正常運轉,讓法國年輕人的日常生活重新活躍起來,而我們正在提供這種途徑。”大衛·拉赫里納(David Rachline)說。年僅28歲的大衛·拉赫里納被勒龐委任為總統競選團隊主管。拉赫里納的舉止至少比他的年齡大10歲,在政治活動家的圈子里,他一向享有黨派動物之名。15歲,拉赫里納就已經加入國民陣線。26歲,他成為弗萊儒(Frejus)市市長,并在當地廣受歡迎。通過地產開發的方式,他成功地在沒有提高稅收的情況下減少了當地政府債務,因而被國民陣線樹立為證明該黨執政能力的典型。“國民陣線以一種非常獨特的方式讓年輕人扮演重要角色。”瑪麗昂·馬雷夏爾-勒龐說,“如果他們來到國民陣線,他們不會處于邊緣;如果他們有能力,他們就有機會競選公職,真正為他們的國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