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秋雨
筆墨紀
□ 余秋雨
一
筆墨是用來書寫歷史的,但它自己也有歷史。
我一再想,中國文化千變?nèi)f化,中國文人千奇百怪,卻都有一個共同的載體,那就是筆墨。
這筆墨肯定是人類奇跡。一片黑黝黝的流動線條,既實用,又審美,既具體,又抽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群聯(lián)結(jié)起來了。千百年來,在這塊遼闊的土地上,什么都可以分裂、訣別、遺佚、湮滅,唯一斷不了、掙不脫的,就是這些黑黝黝的流動線條。
那么今天,就讓它們停止說別人,說說它們。
開筆,還是從自己寫起。
二
在山水蕭瑟、歲月荒寒的家鄉(xiāng),我度過了非常美麗的童年。
千般美麗中,有一半,竟與筆墨有關。
那個冬天太冷了,河結(jié)了冰,湖結(jié)了冰,連家里的水缸也結(jié)了冰。就在這樣的日子,小學要進行期末考試了。
破舊的教室里,每個孩子都在用心磨墨。磨得快的,已經(jīng)把毛筆在硯石上舔來舔去,準備答卷。那年月,鉛筆、鋼筆都還沒有傳到這個僻遠的山村。
磨墨要水,教室門口有一個小水桶,孩子們平日上課時要天天取用。但今天,那水桶也結(jié)了冰,剛剛還是用半塊碎磚砸開了冰,才抖抖索索把水舀到硯臺上。孩子們都在擔心,考試到一半,如果硯臺結(jié)冰了,怎么辦?
這時,一位樂呵呵的男老師走進了教室。他從棉衣襟下取出一瓶白酒,給每個孩子的硯臺上都倒幾滴,說:“這就不會結(jié)冰了,放心寫吧!”

余秋雨 踏莎行·苦旅 紙本釋文:典籍方凋,書聲已老,文辭愈擠心愈小。未頹幼歲越山功,卸官獨自尋唐道。云岡云收,雁門雁叫,千年足跡湮荒草。我言苦旅豈私憐,且聽八駿猶呼嘯。《踏莎行·苦旅》。余秋雨。鈐印:余秋雨印(白)
于是,教室里酒香陣陣,答卷上也酒香陣陣。我們的毛筆字,從一開始就有了李白余韻。


余秋雨 墨跡跋語 紙本釋文:墨跡跋語。余之筆墨,不同書法。書法如名廚獻藝,彰顯其技,且以此技為畢生主業(yè)。余之筆墨,則如家婦治餐,只求實用,餐外尚有諸多要務。余之情狀,略近古人。古之學者,每日執(zhí)筆,皆直抒襟懷,唯傾意于自撰之文,自吟之詩。憑此,謂之文士,謂之詩人,而不易割取其鋒毫,謂之書法家。及至現(xiàn)代,筆墨之世消退,故有專業(yè)書法留其形貌供奉一角,此亦中華文化面臨轉(zhuǎn)捩之無奈別徑,頗可首肯。考之歷史,每于轉(zhuǎn)捩,必有遺世之人兼及兩端,左右呼應。余即為其中一例,自幼熟習筆墨古風,長而寫作現(xiàn)代文章,即使余之萬千讀者,亦不知余之雙重秘藏。及至全國各地邀余書寫諸般大碑,方知余習慣于自文自書而不假他人之手,一時稱便稱奇。今余老矣,終可坦言,此筆墨之秘,并非巧技偶拾,實乃余浮生之依。余命何在?辨濃淡墨色、縱橫筆跡可也。余秋雨自跋于甲午春日。鈐印:余秋雨印(朱白相間)
其實豈止是李白。長大后才知道,就在我們小學的西面,比李白早四百年,一群人已經(jīng)在蘸酒寫字了,領頭那個人叫王羲之,寫出的答卷叫《蘭亭序》。
我上小學時只有四歲,自然成了老師們的重點保護對象。上課時都用毛筆記錄,我太小了,弄得兩手都是墨,又沾到了臉上。因此,每次下課,老師就會快速抱起我,沖到校門口的小河邊,把我的臉和手都洗干凈,然后,再快速抱著我回到座位,讓下一節(jié)課的老師看著舒服一點兒。但是,下一節(jié)課的老師又會重復做這樣的事。于是,那些奔跑的腳步,那些抱持的手臂,那些清亮的河水,加在一起,成了我最隆重的書法入門課。如果我寫不好毛筆字,天理不容。
后來,學校里有了一個圖書館。由于書很少,老師規(guī)定,用一頁小楷,借一本書。不久又加碼,提高為兩頁小楷借一本書。就在那時,我初次聽 到老師把毛筆字說成“書法”,因此立即產(chǎn)生誤會,以為“書法” 就是“借書的方法”。這個誤會,倒是不錯。
學校外面,識字的人很少。但畢竟是王陽明、黃宗羲的家鄉(xiāng),民間有一個規(guī)矩,路上見到一片寫過字的紙,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經(jīng)污損,也萬不可踩踏。過路的農(nóng)夫見了,都必須彎下腰去,恭恭敬敬撿起來,用手掌捧著,向吳山廟走去。廟門邊上,有一個石爐,上刻四個字:“敬惜字紙。”石爐里還有余燼,把字紙放下去,有時有一朵小火,有時沒有火,只見字紙慢慢焦黃,熔入灰燼。
我聽說,連土匪下山,見到路上字紙,也這樣做。
家鄉(xiāng)近海,有不少漁民。哪一季節(jié),如果發(fā)心要到遠海打魚,船主一定會步行幾里地,找到一個讀書人,用一籃雞蛋、一捆魚干,換得一疊字紙。他們相信,天下最重的,是這些黑森森的毛筆字。只有把一疊字紙壓在船艙中間底部,才敢破浪遠航。
那些在路上撿字紙的農(nóng)夫,以及把字紙壓在船艙的漁民,都不識字。
不識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們崇拜從未謀面的神明,是為世間之禮,天地之敬。
這是我的起點。
起點對我,多有佑護。筆墨為杖,行至今日。
三
天下很多事,即使參與了,也未必懂得。
我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些黑森森的文字,正是中國文化的生命基元。它們的重要性,怎么說也不過分。
其一,這些文字證明,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蒙昧時代、結(jié)繩時代、傳說時代,終于找到了可以快速攀援的文化臺階。如果沒有這個文化臺階,在那些時代再沉淪幾十萬年,都是有可能的。有了這個文化臺階,則可以進入哲思,進入詩情,而且可以上下傳承。于是,此后幾千年,遠遠超過了此前幾十萬年、幾百萬年。
其二,這些文字,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始終保持一種共同生態(tài)的契機。遼闊的山河,諸多的方言,紛繁的習俗,都可以憑借著這些小小的密碼而獲得統(tǒng)一,而且由統(tǒng)一而共生,由統(tǒng)一而互補,由統(tǒng)一而流動,由統(tǒng)一而偉大。
其三,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便進入了一種集體人格。這種集體人格,有風范,有意態(tài),有表情,又協(xié)和四方、對話眾人。于是,書寫過程既是文化流通過程,又是人格修煉過程。一個個漢字,千年百年書寫著一種九州共仰的人格理想。
其四,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也進入一種高層審美程序,有造型,有節(jié)奏,有徐疾,有韻致。于是,永恒的線條,永恒的黑色,至簡至樸,又至深至厚,推進了中國文化的美學品格。
……
我曾經(jīng)親自考察過人類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廢墟,特別關注那里的文字遺存。與中國漢字相比,它們有的未脫原始象形,有的未脫簡陋單調(diào),有的未脫狹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邊,在中東的煙塵中,在南亞的泥污間,我明白了那些文明中斷和湮滅的技術(shù)原因。
在中國的很多考古現(xiàn)場,我也見到不少原始符號。它們有可能向文字過渡,但更有可能結(jié)束過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遺址一樣,符號只是符號,沒有找到文明的洞口,終于在黑暗中消亡。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劃劃而刻劃出了一個民族永久的生命線。人類的諸多奇跡中,中國文字,獨占鰲頭。
中國文字在苦風凄雨的近代,曾受到遠方列強的嘲笑。那些由字母拼接的西方文字,與槍炮、毒品和科技一起,包圍住了漢字的大地,漢字一度不知回應。但是,就在大地即將沉淪的時刻,甲骨文突然出土,而且很快被讀懂,告知天下,何謂文明的年輪,何謂歷史的底氣,何謂時間的尊嚴。
我一直很奇怪,為什么這個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群臨近滅亡時最后抖摟出來的,不是深藏的財寶,不是隱伏的健勇,不是驚天的謀略,而只是一種古文字?
終于,我有點兒懂了。所以我在為北京大學的各系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的時候,開始整整一個月,都在講甲骨文。
(節(jié)選自《書法史述》,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韓少玄


余秋雨 采石磯碑 紙本釋文:此為采石磯,李白辭世地。追溯三千里,屈原誕生地。追溯兩千里,屈原行吟地。追溯一千里,東坡流放地。如許絕頂詩人,或依江而生,或憑江而哭,或臨江而唱,或?qū)そ牛梢姶私燃墸缫训菢O。余曾問:在世界名山大川間,詩格最高是何處?所得答案應無疑:萬里長江數(shù)第一。細究中華詩情,多半大河之賜。黃河呼喚莊嚴,長江翻卷奇麗;黃河推出百家,長江托舉孤楫;黃河滋養(yǎng)王道,長江孕育遐思;黃河濃繪雄渾,長江淡守神秘。兩河喧騰相融,合成文明一體。李白來自天外,兼得兩河之力,一路尋覓故鄉(xiāng),歸于此江此磯。于是立地成臺,呼集千古情思,告示大漠煙水,天下不可無詩。詩為浮生之韻,詩乃普世之寄。既然有過盛唐,中國與詩不離;既然有過李白,九州別具經(jīng)緯。余秋雨文并書。鈐印:余秋雨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