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母”慈悲
關于《西游》,有人說這是一本極好的官場諷刺小說,大抵因為沒后臺的妖怪都被孫大圣一棒子打死,而稍有后臺的妖怪,關鍵時刻總有神仙出來認領。在這些“上面有人”的妖怪里,大都是坐騎神獸,只有一位特殊——金翅大鵬鳥,說起來它與佛家“扛把子”如來沾親帶故。在《西游記》中,如來這樣解釋他與大鵬鳥的關系:“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為之長。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兹赋鍪乐畷r最惡,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從他便門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開他脊背,跨上靈山。欲傷他命,當被諸佛勸解,傷孔雀如傷我母,故此留他在靈山會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大鵬與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親處。”
從如來這段話里可以得到兩個重要信息:大鵬和孔雀是鳳凰的兒子;孔雀愛作惡,吃了如來,反而被封了個“佛母”。所以大師兄調侃如來:“那算下來,你還是那妖精的外甥哩!”龍生九子,鳳誕九雛,孔雀是其中最美的,據密宗佛經記載,孔雀“百花為之羞容,云彩為之失色。然性傲,不羈?!笨兹钢?,最驚艷的部分當屬開屏,為引誘孔雀開屏,穿著花裙子對著它們跳舞的小女孩比比皆是。但在佛經中孔雀開屏卻是罪惡的象征,因為人們對美麗的事物總是充滿貪念,開屏后的孔雀過于美艷,就也象征著貪欲和虛榮。
“明王”在佛教中是佛的“忿化身”,也是生氣之后的佛,所以大部分明王都面目兇狠,一副隨時準備與妖魔廝殺的表情,孔雀明王卻例外。從保留下來的唐代壁畫來看,孔雀明王面如菩薩,一首四臂,坐騎為金色孔雀王。在佛經中,孔雀以毒蟲毒蛇為食,食物毒性越大,毛色就越為鮮亮,因此以其為坐騎的孔雀明王是慈悲相,意在化解危害心靈的“五毒”。傳說佛在世時,一位比丘被毒蛇咬傷,幾近喪命,阿難便請求釋尊大悲救護,釋尊于是教他口誦“孔雀明王咒”,以祛除惡疾毒害。在平安末期,將密宗傳回日本的空海和尚再三強調《孔雀明王經》的重要性,所以日本保留有大量的孔雀明王像,幾個著名的大寺例如松尾寺、法隆寺等,都藏有平安時代(公元8-12世紀)的明王像。
不過孔雀不僅在佛教中占有重要地位,在中世紀時期的風俗中,是以一雙烤孔雀宣布慶典開始的。當時的人認為,孔雀肉不會腐壞,代表著永生,吃孔雀肉象征極度的奢侈與歡樂。烤熟的孔雀肉,經過重新裝飾插上羽毛后,呈現出高雅的孔雀開屏之姿。不過從16世紀中期起,火雞便取代孔雀與鵝,成為宴會菜單中的???。從這個角度講,火雞挽救了當時作為瀕危物種的孔雀。而在伊朗的亞茲德,本不是孔雀生活的地方,但在游牧民族心目中,孔雀是雨的圖騰,所以他們在地毯上織出開屏的孔雀來求雨。人們對美的事物總是充滿渴望和幻想,孔雀在各種文化中所代表的慈悲與高貴,與它們華美的外表息息相關,它們是人類意識里最美的鳥類,猶如王者般高高在上。
鳳去臺空江自流
在佛教還未盛行于中國時,孔雀就已經成為了帝王苑囿里的玩寵,《楚辭·大招》中就有相關描述?!洞笳小肥钦谢曛?,據說是屈原為了招楚威王的魂,整篇用極其華麗的辭藻,從楚王宮的宏大氣勢寫到楚國的四海升平,不過歷史證明,后者只是屈大夫的白日夢。楚王宮里“茝蘭桂樹,郁彌路只”,又有“孔雀盈園,蓄鸞凰只”,一個皇家游獵苑的形象躍然紙上。雖然佛教故事里將孔雀定為鳳凰之子,但在現實中,先民們顯然將孔雀視為可與鸞、凰等神鳥比肩的存在,在他們眼中,孔雀就是現實存在的“神鳥”。
在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中也有類似的例子:“其上則有鹓雛孔鸞,騰遠射干”,這里的“鹓雛”亦是一種類似鳳凰的祥鳥。關于孔雀的描寫,在三國之前的文學作品中較為常見,至兩晉南北朝時就較為少見,而到了唐宋時期,又有大量的詩詞中出現了孔雀的意象,此時的孔雀少了一些神化的意味,卻多了不少奢靡之感。杜甫在《麗人行》中就用“蹙金孔雀銀麒麟”的描述,抨擊了那些無所事事的富貴閑人,孔雀常常與金鈿、羅裳、畫屏等富貴之物放在一起,此時孔雀已然成為了各類閨怨宮怨詩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關于孔雀在文學中的出現頻率,其實與氣候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竺可楨分析了中國五千年的氣候變化,春秋、兩漢期間是古中國的溫暖期,喜暖的孔雀分布較廣,在西漢時期,河南一帶都有野生孔雀活動,但兩晉至南北朝中國進入寒冷期,黃河以南甚至出現嚴重的“冰災”,孔雀的活動范圍不斷縮小。唐宋氣溫又不斷攀升,滇西、嶺南等地孔雀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據唐朝人記載,嶺南每年向唐王朝進貢孔雀“恐以數萬計”。云開山、六萬山等地孔雀常常幾十只成群飛行,本地居民將它們作為普通大鳥一樣捕殺,“烹而食之”或“臘而食之”,而且獵捕十分容易,孔雀數量之多可見一斑。
經過唐宋對孔雀的追捧,明清時期對孔雀的玩賞價值更為重視,孔雀翎成為了每個富貴之家必備的裝飾。不過此時由于大量捕獵和氣溫降低,野生孔雀的活動范圍一再縮小,廣西東部的孔雀已經難覓蹤影?,F如今,只有云南中部、西部、南部有少量野生孔雀,列入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名錄。氣候問題固然是孔雀數量驟減的重要原因,但從唐代就興起的大肆獵捕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不過討伐古代人的“生態觀”毫無意義,這種美麗生物能延續多久,還是在于當下能做到何種程度。李白曾在金陵慨嘆“鳳去臺空江自流”,對于如鳳凰般華麗的孔雀,這種惆悵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