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呼吸過的空氣會進入他的肺,你踏過的海水會漫過他的腳踝,你沐浴過的陽光會灑在他身上,你們,從來都不曾分離過。
序.
再一次來到薩拉戈薩是在一個冬天,天氣有些冷。護城河靜靜的環繞著皮拉爾廣場,廣場上哥特式高塔的塔尖刺穿了夕陽,金光灑滿天幕,又有幾縷落在水面上。
廣場的那一角,擺著用西班牙語寫著的牌匾:塔羅牌占卜。我走過去將三歐元投進木桌上的鐵箱里,聽到硬幣落進盒子的聲音,披著黑色斗篷的占卜師終于抬起頭:“預測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我回答她,“在塔羅牌的未來里,逆位的死神究竟代表什么?”
“這是一張有趣的牌,很多人以為那是厄運,”她饒有興趣的看著我,“死神的確代表著死亡,而逆位的死神卻是新生,你和你愛的人在未來,將會有無限可能。”
“可曾經有人告訴我,那是代表永遠都沒有結果。”我苦笑。
短暫的安寧,占卜的女人好像若有所思。我向她致謝,轉身離開。身旁的幾只鴿子被驚起,日光落影和絢麗的色彩悉數落在它們雪白的翅膀上,美的讓人炫目。
廣場右邊的教堂里傳來悠長的鐘聲,一下一下,卻顯得那么寂寥。
我突然很想念安東尼了。
1.
第一次遇見安東尼是我在澳門的第三年。
那年夏天我向一家賭城提交了工作的申請,沒想到一周后就被成功錄用。
去之前我在百度上搜索當荷官會不會被調戲,可事實是只有受氣的份兒。在賭場最不受歡迎的不是內地人,而是香港人。
印象里那天晚上熱的出奇,風吹來的都是一股干熱。也許是因為這種令人煩躁的天氣,我不小心算錯了籌碼。在我準備收回籌碼的時候,對面坐著的那個香港女人果然立馬拍案而起,罵罵咧咧。
當荷官最重要的就是不茍言笑,淡定自若。所以我即使心里已經暗暗發顫,還是深吸一口氣面不改色的向她伸出手。
眼看她就要上前挑事,有一只手從背后拉住她。那人在女人的耳邊說了些什么,那女人居然立馬離開了。我正在疑惑,看到一個人漸漸被推到桌子前。
是個很好看的男人。賭場里并不少見高鼻梁黃頭發的歐洲帥哥,可像他一樣的卻是少之又少,就像是畫師筆下的油畫里的貴族。
只是,之所以用推這個字,是因為他是個殘疾人,雙腿無力地垂在輪椅上。
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居然有種深深的遺憾感。那男人在我的桌上賭了好幾盤,都是輸。旁邊的人勸他收手,他卻不停下手中的動作:“這里是我的福地。”粵語有些不標準,卻是很好聽的。
換班之后已然是深夜,我從賭場走出來長吁一口氣,只覺得一身的負重終于可以卸下。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轉身,一個有些年長的男人拉住我:“小姐留步,我叫羅洛,我們先生有事找您。”
我向他身后看,看到了賭場里那個男人。我慢慢走近他:“今天還沒說謝謝你。”
“沒事,”他的臉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表情很不分明,:”只是我有個請求,如果你愿意,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想給你。”
我覺得有些奇怪,可莫名其妙的,我竟然點了點頭。
后來我知道了他叫安東尼,西班牙人,卻能說一口流利的粵語,在澳門做生意,賭場的熟客。
而他口中的這份工作,不同尋常,是在每天下午用中文給他讀書。我辭去了荷官的工作,一起工作的朋友好心告訴我:“海茉,不要和他靠的太近……他很危險。”而我只是笑笑。
他的家在一條很有葡式風格的街道上,第一天到達時他還沒回來,我拿著提前給我的鑰匙開了門——很大的別墅,卻沒有一點生氣。
我在屋子里隨意走動,客廳里空蕩蕩的,里屋卻整整齊齊的放了很多中國傳統的圖書。我隨手拿起一本《詩經》,背后突然有輪椅的聲音。
“下次在客廳等著就好,我不喜歡別人隨意進出我的臥室。”很嚴肅的語氣,是安東尼。
我點點頭,走過去準備推他去客廳,我看到他一怔,又立即恢復了常態。我才意識到他幾乎沒什么表情,就像電視里說的那樣--萬年冰山臉。
我翻開書,他閉上眼。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是《氓》。
我抬頭看他,陽光落在他的側臉上,光和影勾勒出好看的輪廓。
我從來不相信一見鐘情,所以最初的相識,本無關心動。可是日子一久,不知怎么,他就三三兩兩懶懶散散地,停在我心上。
2.
這份工作并不困難,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日復一日,時間過去的很快,我多多少少從管家羅洛那里聽說了一些東西,開始漸漸了解安東尼。
他喜歡黑色,喜歡清淡。沒有什么愛好,唯一的大概就是聽我讀書了。
即使我一直很奇怪,他那樣的人怎么會那樣喜歡中國傳統的文化。只是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不曾問過。
偶爾我會從集市上買一些花花草草擺在安東尼家里,他很不喜歡這些東西。可我還是堅持這樣,因為我覺得他的生活太缺乏色彩。
因為我覺得他太寂寞了。
他像是一個孤獨患者,而我覺得,這座城市有他的故事。
終于有一天,我念完《關鳩》:“安東尼,你怎么會喜歡這些東西?”
像是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他一怔,繼而緩緩睜開眼:“你不該問這個。今天你做得很好,可以提前走了。”
我無奈,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瓷人擺在電視機旁邊。他緩緩轉著輪椅過來拿起瓷人:“以后也別拿來這些垃圾了。”
我一把把瓷人奪過來:“這是我從內地帶來的東西,可以祈福的……唉,你這個人啊,就像我初中學過的歐洲的保守主義者,枯燥又無趣。”
沒想到他居然笑了,眉眼微微揚起。雖然只是一瞬間,卻好像晨曦劃破層層云霧。
心情莫名的好起來,我擺好小人拿起包走出去,腳步雀躍。
我記得那是我和安東尼認識的第三個月初,羅洛告訴我安東尼的生日快要臨近。
那天我早早就在安東尼家里等他,他回來時已經很晚了。似乎是沒想到我還在等他,開門后他愣了很久:“不是讓羅洛告訴你……”
“沒關系,”我打斷他,“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說罷就推他出了家門。
是氹仔官也街。
人群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我有點困難推著安東尼穿過人群。他穿的黑色西裝,緊皺著眉頭,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這是什么鬼地方?”
“好地方嘍,帶你見識見識大千世界。”我笑著回答他,到了一家小吃鋪。
“吃什么?”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
我拿起雞仔餅:“我先嘗嘗。”說罷就咬了一口。
“不,不能嘗啊。”男孩有點著急,眼看就要過來拉住我,我急忙推著安東尼跑開。“喂,姐姐!阿姨!大媽!給錢啦!”
我將男孩甩在背后,在街口才氣喘吁吁地停下:“哈哈哈哈……給。”我張開手,是幾個板栗。
“你平常就是這樣無賴?”沉默了一路的安東尼終于開口,是有些嫌棄的模樣。
“我沒有父母沒有家……澳門太大了,我總要有個方法生活下去吧。”我認真的看著他。
他不說話,從口袋里掏著什么。我看見他的臉色慢慢變白,動作也有些急促。
“怎……怎么了?”我有些疑惑。
他自己推著輪椅往之前的方向去。“安東尼!”我跑過去拉住他,“這里人這么多,你要干嘛?”
他沒有停下也沒有回答我,嘴里好像說些什么懷表。他突然從輪椅上跌落下來,以一種幾近跪著的姿勢在地上找著什么。
前面已經開始有人疑惑的竊竊私語,我跑過去想要扶起他。沒想到他一把推開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莫名其妙的失態,只好給羅洛打電話。
羅洛是五分鐘后來的,他勸了安東尼很久,安東尼才終于同意離開。我正想和他一起上車,安東尼卻一把關掉車門,在我驚訝的空檔,車窗被緩緩搖下,他的臉的輪廓在黑夜中很是分明:“滾。”
“我只是想給你過生……”話還沒說完,車緩緩被開走,漸漸消失在夜幕里。映像的最后,是羅洛無奈的看著我。
我轉身往回走,有些難過。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看到地上似乎有個金色的東西。我穿過人群去撿起來,擦擦上面的泥土,是一個精美的懷表。
只是打開后,上面有些我看不懂的文字,還夾著一個異國女孩的照片。相片上的女孩正在起舞,穿著火紅的緄邊荷葉裙,像個高傲的火烈鳥。
表盤上的指針一點一點移動,我卻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戳著我的心口,很酸,也很疼。
3.
安東尼再讓我去他家是三天后,那天的雨很大,打在身上有點疼。
我披著一身露水進去的時候,他已經在客廳等著我了。桌子上是一本宋詞精選,我打開它熟練的念起來,不一會,看到安東尼似乎睡著了,我才慢慢將書合上。
陽臺上。羅洛看著我:“海茉,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那塊安東尼很珍惜的懷表上,是有一個穿紅舞裙的跳舞的異國女孩嘛?”
羅洛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似乎正想說些什么,背后突然出現一個聲音。“你找到它了?”是安東尼,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跟過來了,語氣中滿是欣喜。
心中一直害怕的猜想成了事實,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沙漠中等待一艘船,明明已經抑制了那么久的絕望,如今卻被告知它早已駛入了正確的港灣。我怔了半晌,才慢慢把口袋里的懷表給他。
安東尼像我做了一個過來的手勢,我有點躊躇還是跟了過去。回頭看羅洛,他一臉的驚訝。
“你似乎對妮娜很感興趣。”安東尼緩緩說,眼中有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妮娜,原來她叫妮娜。
漫長的空白后,我終于知道了安東尼的故事。
她是西班牙人,在皮拉爾廣場上跳弗拉明戈的女孩,熱情大方漂亮。安東尼遇見她不過是偶然,卻愛上了她。之后的安東尼總是去給她的表演捧場,一次兩次后,妮娜也記住了安東尼。不由多說,最后他們在一起了。
“之……之后呢?”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們搬進了一個有很大的書房的別墅里,她喜歡中國文化,喜歡唐詩喜歡宋詞,喜歡每天給我讀它們。”他的音調平緩,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悲傷的表情,“之后……是車禍。”
我驚訝的看著他,想說什么卻覺得胸口苦澀。
“車子來得時候我去推開她,可是最后……我的腿斷了,她也沒有活下來。”
……風從敞開的窗子里吹進來,窗簾輕輕鼓起,是沉默。
“海茉,你的聲音很像她。”
心在一瞬間鮮血淋漓,原來是這樣的。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些的。”我不敢看他,匆忙地拿起包走出去。外面的雨還在已經停了,太陽懶洋洋的照著,只有屋檐上的水還在滴下來,淅淅瀝瀝的。
可我卻覺得冷,很冷。
4.
“你是不是不想要這份工作了?”我忘了是第幾天后,我突然接到安東尼的電話。電話那頭他的聲音,帶有些玩笑的味道,我卻開心不起來。
我從被子里鉆出來,站在鏡子前很久,最終才下定決心從衣柜里拿出那條裙子。
火紅色的荷葉裙,我從來沒有穿過這樣鮮艷的顏色,很刺眼。我走在街上,引來了不少人的側目。
開門的是羅洛,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驚訝。安東尼剛吃完午飯,我輕輕走到他身后。
“你來了?”他轉身看我,我看見他有那么一瞬間的恍神。
他一把抓過我,我的鼻尖有他燥熱的呼吸。心中忐忑不安,久久,他才輕輕笑著說:“我聽說中國有一個成語,叫……東施效顰。海茉,不如你來給我解釋一下,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語氣里都是嘲諷。
我像個小丑,就這樣給別人做笑料。可我卻還是從他手中脫開,努力的平靜自己,整了整衣服去坐在沙發上。
是《詩經·邶風·擊鼓》。
我緩緩開口: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這首詩,原來是講戰士之間的情誼。”我鼓起勇氣定定地看著安東尼,“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是后來,這句的意思就不一樣了。”
“是什么意思?”
我走近他,看著他像翡翠一樣的綠色的眼睛,正要開口,他卻偏過頭去,像是逃避:“羅洛,我今天有點累,送海茉回去。”
我像是一個泄了氣的氣球,笑了笑,向羅洛揮了揮手:“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酒吧里。
燈紅酒綠,我舉起一杯酒灌下去,喉嚨間一陣辛辣,可最后卻是痛在胸口。
不知道到了多晚,迷迷糊糊間我好像看到了羅洛,他拉住我:“海茉,別喝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來干嘛?!叫安東尼來,”我的嗓子沙啞,幾乎是吼出來的,“你叫他來!”
他無奈的扶著我,然后撥通了一個電話。
“海茉,不要胡鬧。”是安東尼。
我笑著拿住手機:“安東尼,你聽我說……”
“你的聲音怎么會成這樣。”他有些驚訝的打斷我,“我命令你現在回去,羅洛!給她找個醫生。”語氣急促。
我喝了一口酒:“不用了,我不想再用和妮娜一樣的聲音茍活在你旁邊,我不需要!”
“那就滾。”他說的極為平常,就像在說著什么根本無足輕重的人一樣,“海茉,錢我會打在你卡里,你被解雇了。”
像是在一瞬間清醒,我聽著電話那頭的滴滴聲,眼淚終于爭先恐后的流下。
就像他們說的,他真的很危險,我那樣容易的就愛上了他,可如今我知道,我和安東尼,再也沒有未來了。
5.
安東尼離開了。
在我連續去找他未果的很多天,我聽鄰居說那個好看的西班牙男人走了,像是回了西班牙。
我四處打聽,終于確定了他回了薩拉戈薩。
我回到了賭場,艱難地賺錢。我申請西班牙護照,我努力的學習西班牙語。
大概是五個月后,我終于拿著機票上了飛機。飛機緩緩沖上天際,我看見底下的人和物越來越小,最后隱在云層里。
我不知道我該怎么面對他,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和他說,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還在不在薩拉戈薩。但是我卻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找他。
三天三夜的飛行,很累。
我從機場走出來,看著日光下的教堂和白鴿,第一次覺得我和安東尼這樣近。
我想了很久,最后決定先去皮拉爾廣場,我想看看那些跳弗朗明戈的女孩,我想看看妮娜的影子。
下公交車后我想從包里拿出手機,卻發現手機和錢包都沒了蹤影。可我卻出奇的不覺得驚慌,我拿著口袋最后的三歐元四處游蕩。
廣場上的噴泉旁有很多穿著紅衣的女子,她們熱情的起舞,美的讓人自慚形穢,引來游客陣陣歡呼聲。我轉頭,突然看到角落里的一塊牌子,上面有些西班牙字母。
我從書中看過那些字母,是塔羅牌占卜的意思。
我走過去將三歐元投進木箱去,有落在箱子里清脆的聲音。果然,占卜師抬頭,是個男人。
“占卜什么?”
“我和一個人的愛情。”我努力的表達我的意思。
占卜師隨即拿出一副塔羅牌,在桌面上劃成一個漂亮的圓弧。他讓我抽三張圖,分別表示過去,現在和將來。
第一張,魔術師-逆位。
“逆位魔術師,代表無謂的犧牲,過去的你在追求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情。”占卜師麻木的說些。
第二張,愚者-逆位。
“逆位的愚者,代表勇敢的冒險。現在的你正在追求可能性,離開了自己的家園,重視自己的夢想。”
第三張,死神-逆位。
“逆位的死神……”
“不用再說了。”有人把占卜師打斷,我驚訝的回頭,居然看見了安東尼。
他穿著深灰色的西裝,目光復雜。
眼淚在一瞬間如潮水般沖擊了眼眶,我努力控制自己:“那么這位先生,你知道逆位的死神是什么意思嘛?我和那個人的未來,究竟是怎樣的。”
“西班牙人都懂塔羅牌……那不過是代表你和那個人,永遠沒有結果。”他狠狠地說。
我和安東尼都再清楚不過那個人是誰,我也清楚的知道,他是在拒絕我。可我還是笑了:“安東尼,如果你肯帶我去一個地方,我就走,從此再也不來打擾你。”
他一怔,繼而點點頭。
6.
我想去的那個地方,是墓園。
在那里,我見到了妮娜的墓碑。黑白照片上的她還是那樣自信的笑著,很美。
我將一束花放在她的碑前,安東尼在遠處看著我。我知道他不想過來的原因,他不想再次傷心。
我向安東尼走去,我微笑著對他說:“好了。”
“為什么想來這里?”他問。
“我想看看,我究竟多努力才能比過她她。可如今我發現,無論我怎么努力都不會成功了。我比不過,也沒有精力再比了。”
他微微側頭不說話,我推著他走出墓園。
“那么,就這樣吧。”他輕輕說,語氣卻有些奇怪。
那是我們之間的最后一次對話。
九月,我回到澳門。
依舊是賭場的荷官,依舊是很艱難的生活,一切好像都像從前一樣。只是偶爾遇到幾個西班牙的客人,我才會突然想起那個叫安東尼的男人。
我知道自己騙不了自己,可我還是裝作一切如常。
我是在第二年的夏天接到羅洛的電話的,于是我再一次踏上了去薩拉戈薩的飛機。
在機場他來接我的時候告訴我,安東尼死了。
手中的包瞬間掉了下去,我癱坐在地上,心里好像是被一把鈍刀一點一點的絞著。
我去了墓地看他,碑上的照片上的他像是隔了一層水霧,還是不茍言笑的樣子,臉色卻蒼白的不像話。
“這是先生讓我給你的。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那樣。”羅洛在包中拿著什么,是一封信。
以及信里那些,我從前一無所知的事。
7.
致海茉: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死了。你一定會怪我,甚至恨我。但我求你把它看完。
你一定以為我是在賭場第一次認識你的,可其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我妹妹的葬禮上。
她叫妮娜,你見過她的,跳弗朗明戈的女孩,卻沒有在車禍里活下來。她喜歡中國的文化,我想讓她的葬禮上有人能為她讀詩。于是我在薩拉戈薩找到了你,你從小沒有父母,是來西班牙的志愿者。
那天你穿著黑色的裙子,很美。你讀的是詩經,我一直記得。結束后我問你愿不愿意來我家做清潔工,你同意了。當時我居然有一絲欣喜。你告訴我你叫海茉。
因為妮娜的原因那段時間我心情很不好,總是發火。可你還是幫我打理好了一切。你喜歡小東西,喜歡每天給我讀詩,喜歡笑。即使在我生氣的時候,你也能嘲笑我是冰山臉。
在你生日那天你告訴我你想一直在我家做清潔可以嗎,我有些驚訝你居然也喜歡我,我沒有回答,但是吻了你。
我們在皮拉爾廣場上拍了結婚照,你說那是你的夢想,你想要早早實現。別人問我安東尼你怎么會笑了,你總說是因為我啊。
我忘了我們那次是因為什么吵架,在大街上,你很生氣的往后退。車過來的時候我想去推開你,卻突然發現自己的雙腿癱軟了下來。沒有及時救你,你被送進了急救室。
我還記得最后一刻你眼底的驚訝,你沒想到我會不去救你,我想你一定恨我。可事實卻更殘酷,你失憶了,身體不好總是昏迷。
我想要照顧你,卻知道了我為什么雙腿癱軟的原因。那是肌萎縮側鎖硬化癥,你一定聽說過的,也叫漸凍人。
我的全身每個器官會漸漸衰退……萎縮直到……心臟也停止運動。我這輩子都沒辦法照顧你,我甚至會害了你。
我讓人送你去澳門,你一定不知道你身邊有很多我的人。她們常常告訴我你的情況,我還記得你四年前的冬天的一個晚上很晚我的朋友告訴我你沒有回家,我很害怕,最后才知道是你加班。而前年年初,我的腿徹底報廢了。
我想在死之前去澳門看看你,我每天去賭場在角落里看你……可我還是沒忍住的去找了你。我沒想到你會再次愛上我,我也不曾想傷害你。我只是身不由己。其實那個懷表是你送我的,你告訴我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妮娜和你……我一直不舍得丟掉。
我不敢多看你一眼,就怕一眼,就會讓你看穿我心里對你的喜歡。我不敢對你好,就怕一旦這樣,我就會舍不得離開你……我只能抱著秘密,沉睡在死亡里。還好,我沒有讓你看見我狼狽死去的模樣。
如今,我會在天堂保佑你。
最后,若有來生--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安東尼
眼淚一滴一滴流下來,過去的一切在我的腦子里連成一幅又一幅畫面,像是一場電影。
只有如今,安東尼再也不再了,電影終于也要謝幕了。
終.
我走進圣雅各伯教堂。
這座精致的小堂于1629年興建,于1740年重建于媽閣炮臺上,靜靜的立在在澳門這個小城的尾端。
小教堂里擺放著圣人雕像和花地瑪圣母,還有伊莎貝皇后的瓷磚圖像,很美。
教父是個英國人,他慈祥的問我:“你想要禱告?”
我點頭,然后拿出安東尼給我的那封信放在桌子上:“神明,我真摯的求您讓安東尼在天堂幸福。”
教父走過來看見那封信,指著封面:“你的愛人?”
封面上是幾個字母:Toamor(致海茉)。
我搖搖頭:“不是。”
沒想到他輕笑:“看,這是西班牙語,Tiamor,是我愛你的意思。”
我才發現第二個字母居然是i,我笑道:“是我的愛人,只是他去了很遠的地方。”
“那沒關系,”教父接著說:“《圣經》里說過,你呼吸過的空氣會進入他的肺,你踏過的海水會漫過他的腳踝,你沐浴過的陽光會灑在他身上,你們,從來都不曾分離過。”
我點點頭,笑著走出去,已經是黃昏了,晚霞像是濕了翅膀的蝴蝶掠過天空留下的印記,美不勝收。
安東尼,我知道我們從不曾分離過,我知道你一直在看著我。
我會好好的生活,為了我,也為了你。
編輯: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