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慈眉被接到香港的時候是十六歲,一下飛機他就被那種濕熱的空氣給驚到了。天氣很熱,體感不舒爽,身邊的人講著他怎么都聽不懂的話……
但是他知道自己沒資格抱怨也沒資格挑剔。畢竟他不是來度假的,他是從今以后要生活在這里的人。
周慈眉父母離婚,父親不知所蹤,母親死于車禍。幾經輾轉,福利機構找到了周慈眉的小姨——安詠莉。
雖然周慈眉再三保證自己已經可以獨自生活,但這種話出自小孩的嘴里,聽起來總有些不是那么讓人信服。周慈眉的保證被駁回,福利機構聯系到安詠莉,對方雖然怎么都不情愿,但不知他們用什么方法,還是把周慈眉打包送到了香港。
反正自己就是個麻煩,周慈眉早就知曉。
他推著不算多的行李走到出口處四處張望,心臟還在砰砰跳。他只能承認,他很緊張。
突然間,一張熒光板躍入了他的眼簾。板子上面的小燈泡發著五顏六色的光芒,燈泡圍成了他的名字,周慈眉。
他推著行李走了過去,雖然他只有十六歲,但身高已經長到了一米七五。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比她還高出了大半個頭,長頭發,畫著濃濃的煙熏妝,嘴唇涂成了紫色,看起來……so weird(很奇怪)。
她雖然有著和母親相似的五官,但兩人一點都不像。
“周慈眉?”她啟唇,念出了他的名字。
“安詠莉?”他反問,眉頭緊皺。
被叫到名字的女人挑了下眉毛:“很好,希望你以后繼續保持下去,不要叫我小姨。請一定記得,隨時隨地,叫我安詠莉。”
小姨,不,安詠莉接過他的行李。她走在前頭,一雙高跟鞋踩得很穩。走到停車場的時候,周慈眉不可思議地看了眼她的車,居然是一輛日產GTR。
男生張大了嘴,在他的印象里,母親原來不過一輛二手豐田小轎車,開起來還小心翼翼。
安詠莉將他的行李放好,她順著周慈眉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車,然后伸手拍了拍車頂:“如何,很酷嗎?這是我十八歲時追求我的男生送我的禮物。”
周慈眉不知所措,他抓了抓腦袋,幾欲張嘴,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好像有什么東西是錯的,但是錯在哪里,他不知道。
2.
他跟著安詠莉回到了她家。安詠莉住在維多利亞港附近,客廳的落地飄窗外正好可以見到維港的美麗風景。屋子里的一景一物也布置得恰到好處。而且位于客廳和餐廳之間的格擋上滿是古董,每一件都價值不菲。
他暗暗下定決心,這只是寄宿,以后每一分錢,他都會還給安詠莉的。本來在母親死后,他就沒想過要投靠別人生活。
要知道,他可是個男子漢啊。
不過安詠莉大概沒把他當男子漢來看待。她拽著周慈眉的胳膊把他往房間里帶:“這個以后就是你的房間了,這里原本是我的衣帽間,但我最近太忙,所以實在來不及收拾。我只給你添了張床,其余的便沒管了。”
他環顧四周,房間里都是溫馨的小碎花,柜子旁擺著一面超級大的落地鏡,空氣里還彌漫著淡淡的香水味道。周慈眉四下看去,他看到有一整面墻都是凹陷進去的,那里面擺放了很多香水。
見他的目光投了過去,安詠莉解釋道:“我是調香師,所以香水比較多。因為沒有位置放,所以……”
她無辜地聳了下肩膀,表情像個小孩。周慈眉突然有些頭痛起來:“所以,我就要睡在這里?”
“你不喜歡的話可以跟我睡一個房間,反正你是小孩。”她抓了下頭發,說話的時候還一臉自在。
男生徹底崩潰,他忍不住自白:“我已經十六歲了,我不是小孩!”
“小孩都說自己不是小孩,就像喝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是一個道理。”
安詠莉伸出手來,拍了拍周慈眉的腦袋:“去換洗一下,我帶你出去喝粥,順便出去走走。”
等周慈眉換洗出來,安詠莉皺著眉頭打量了他半天,她用手搓著下巴前前后后地繞著他使勁地看,最后說了一句:“要不然咱們先換身衣服,我不想你穿得這么丑走出去。”
于是他苦著一張臉被安詠莉帶出去逛街。女人的豪爽和能逛再一次驚呆了周慈眉。
海港城那么多家店鋪,她居然能把每一家店鋪的位置記得清清楚楚,還拽著他在人流眾多的地方穿梭自如。
最讓他崩潰的不是別的,兩人落座吃東西,有男人上前來搭訕。安詠莉一把扯過周慈眉擋在自己的面前:“你看,我兒子都這么大了,你就別白費心思了。”
說完之后,她本想在他的臉上親一下。周慈眉趕緊閃開了。
他不太喜歡旁人的觸碰,而且是這樣陌生的親人。
回到家中,他忍不住翻看幾大袋子里的衣服,企圖記下價格日后還清。但當他打開購物袋的時候,發現里面所有的標簽全部被剪掉了,連購物憑證都找不到了。
周慈眉忍不住抿了下嘴唇,他的心里忍不住翻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怪異感,好像自己小小的心思已經被安詠莉看透。
3.
他被安詠莉送到一所男子學校就讀。頭幾日安詠莉還頗為熱心地接送周慈眉,但他實在不慣,最后便開始提前往學校走去。安詠莉起床之后尋不到人,最后也只得放棄了。
學校不遠,就在維多利亞公園附近,他每天上學都算方便。而且沿街都有吃的,只要有錢,怎么可能隨隨便便餓死一個人。
學校是全英文教學,下課的時候同學們都會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講粵語。男生們的話題無非就是游戲體育和某個學校的女生。他剛轉來,粵語又不好,只能拼死了用英文聊天。所以好些天下來,也沒交到什么朋友。周末的時候也沒人約他出門,只能獨自一人在家,或者隨便出門走走。
其實他心里多少有些難受,但是這種感覺,也不知道該跟誰講。
那天他獨自出門,突然而至的大雨淋得他只能跑去街邊的百貨,正巧旁邊是電影院的售票窗口。他的眼睛在那些影片上逡巡,最后落在了貞子的海報上。
進影院后,落座在他身邊的是個女生。借著電影院里還未熄滅的燈光,周慈眉發現女生長得還挺清秀好看的。女生看了他一眼后,便自顧自從包里掏出了一塊很大的毯子,接著將自己的上半身整個包了進去。
他忍不住又看了那個女生一眼,女生也瞟了過來:“我只是有點害怕。”
“怕也要看?”周慈眉忍不住回問。
“又怕又愛,這才是人之常情。”
說完之后,女生忍不住將自己裹得更牢。
片子播到一半,女鬼突然從里面一躍而出,坐在周慈眉身邊的女生一聲驚叫,直接捉著他的胳膊一陣死擰,甚至連指甲都快要陷入他的肉里。
長得再好看也不能隨便亂掐人啊,周慈眉暗暗在心里叫囂。這會兒,他不動聲色地挪開了女生的手,接著往旁邊挪了一個空位。
但是好景不長,女生也挪了過來。于是兩個人在電影院玩起了你追我趕的游戲。
結果等到周慈眉生生往后挪了一排位置,他突然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影。周慈眉走近一看,果然是安詠莉。
安詠莉的身邊還坐著一個男人,此刻那個男人幾乎要蜷成一團快抱住她了。而她呢,卻是非常淡然地推了一把那人的腦袋,說了一句:“離我遠點,不要打擾我看電影。”
周慈眉突然覺悟,大概那個女生追著他兩排座椅和那個黏著安詠莉的男人的心思毫無二致,不過周慈眉和安詠莉的不解風情,大概是祖傳的。
大概是那個男人太吵,安詠莉站起身也想換個位置,黑暗中二人兩兩相望,最后共同選擇了第一排的位置,安靜地看完了電影。
電影院燈光再亮的時候,他們發出了同樣的感慨:“一點也不嚇人啊。”
4.
他們出電影院的時候,天已全黑。安詠莉問周慈眉:“怎么沒和朋友一起來看?”
周慈眉有些躊躇,最后還是老實回答:“沒有朋友,我粵語不好,學校里鮮少有人和我多說什么。”
語氣平淡,但聽起來有些可憐兮兮。安詠莉的胳膊搭在了周慈眉肩上:“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粵語說不好,每天很痛苦。日復一日想回家,總覺得自己被排斥。”
大概是看電影的時候兩人的默契有些獨到,這會兒他不排斥安詠莉的胳膊。他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安詠莉也看了過來:“怎么,你不信?”
他搖頭:“只是看不出來。”
“世人皆苦,只不過大家都愛放大自己的痛苦,對比別人的幸福。”安詠莉說。
男生一怔,隨即停住了腳步。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也曾經和他說過同樣的話,一時間,周慈眉忍不住將眼前的女人和腦袋里的媽媽疊在了一起。
安詠莉問:“怎么了?”
“沒想到你能說出這樣發人深省的句子。”他老實回答。
安詠莉一個爆栗敲在周慈眉的腦袋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有個女生跟了我們一路,要不要請她吃個飯?”
周慈眉也跟著轉頭,看到了那個清秀的女生。女生見他回望過來,她忍不住小跑上來自我介紹:“你好,我是陳家琪。”
這名字一聽就港味十足,而且女生說話的時候也是一口糯糯的香港普通話,黏得都快分不清了。她的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好像要羞得滴出血來。
三人隨便找了家小店吃糖水,排隊的時候陳家琪說明了情況,原來她每天早上都跟著周慈眉跑步,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周慈眉的慣跑路線,也知道他會去哪幾家餐廳吃早餐,還知道他在哪里上學。
零零碎碎地說下來,周慈眉忍不住打斷了她。他說:“陳家琪,你知道你這樣的行為叫什么嗎?”
對方不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叫跟蹤狂。”安詠莉忍不住在一邊補刀。
陳家琪委委屈屈地看著兩人,她抿著嘴,好一會兒才說話:“可是……他長得太好看了啊!”
安詠莉繃不住笑,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她忍不住揪著周慈眉的臉說:“長得好看果然很有優勢啊。”
三人交換了電話號碼,陳家琪問安詠莉:“你是姐姐嗎?”
安詠莉馬上澄清:“我是他媽媽。”
陳家琪忍不住驚呼:“阿姨你好年輕。”
安詠莉摸了下臉:“客氣客氣,保養得當。”
聽到這話,周慈眉差點忍不住想要爆出她的真實年齡。分明她和自己相差十二歲,怎么可以裝得如此像模像樣。
他們邊吃邊聊,無意間聊到夢想。陳家琪撐著下巴:“我啊,我想當明星經紀人,每天活在好看的人堆里。”
說完之后,她看向周慈眉:“你呢?”
見他半天沒說話,安詠莉說了一句:“隨便說說嘛,夢想這東西就是實現不了的。你想得那么認真干嘛。”
周慈眉反問一句:“那你的夢想是什么?”
“你又不是汪峰,我們現在又不是在錄《中國好聲音》,我不回答。”安詠莉拒絕。
兩人回到家中,安詠莉又問了一次:“眉眉,你說一下,其實我還蠻想知道的。”
周慈眉想了想:“想讓我媽活過來。那天她出門的時候我正和她吵了一架,忘記跟她說一路小心,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就接到了她的死亡消息。”
5.
后來安詠莉對他說:“所謂夢想,是要朝前看的東西。你說的那個叫做后悔藥。”
周慈眉哦了一聲,他撐著腦袋想了半天:“想組個搖滾樂隊。”
聽完此話,安詠莉說:“聽起來還蠻窮的樣子,溫飽不濟,只能賺個情懷,很適合夢想二字,我欣賞你。”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母親聽到了,一定大罵他天馬行空、白日做夢。母親嚴肅刻板,一輩子都希望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甚至連大學專業都早早跟他定好。她希望周慈眉能夠讀金融,然后她再咬咬牙將他送出去留學深造,最后進入投行。
久而久之,周慈眉也不敢隨便胡思亂想。想得太多最后被母親的一句“不切實際”統統打散。
大人就是這樣,自己做不到,也不敢讓下一代去碰壁。但是人分明都是在失敗里汲取經驗,年輕人有大把時間用來后悔。
不過像安詠莉這樣不靠譜的長輩,卻總有一套她自己的奇怪想法。
安詠莉聽聞他吉他彈得不錯,特地買來了一柄很貴的吉他。她美名其曰這是夢想的代價。少年人就應該用貴的,這樣才能體現一切來之不易。
電吉他上有一個銀色長槍,看起來有些古怪。他問安詠莉:“這個是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人們會說‘對著流星許愿,夢想會實現’嗎?”安詠莉問了一句。
周慈眉搖頭。
“北歐神話中主神奧丁使用的一種武器叫岡格尼爾,據說他能貫穿一切防御,必中目標。傳說對矛尖所發的愿,永不能反悔而且必將實現。岡格尼爾在投射的時候宛若流星劃破天際,這也就是為什么‘對著流星許愿便會實現愿望’。”
安詠莉點了點他的吉他:“這個就是岡格尼爾,為你的夢想加持。”
聽到這話,周慈眉有些發愣。在他的印象里,安詠莉很少安慰人。一時間,他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份好意,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過了好半天,周慈眉才緩慢地說了一句:“我是不是應該說謝謝?”
安詠莉笑了:“這個時候你微笑就好了。”
說完之后,她走過去摸了摸周慈眉的腦袋:“好好加油,定一個難以達到的目標總是好的,即使摔下來也會比別人爬得高。”
不知道為什么,聽完這話,周慈眉的眼眶隱隱有些發熱,他總覺得自己的心臟鼓噪得厲害,好像隨時都要躍出胸腔。
6.
那把繪有岡格尼爾的電吉他好像真的有魔力一般,讓他進入了學校里的音樂社團。不過周慈眉不得不承認,最大的功勞,還是要歸功于安詠莉。
他粵語不好,安詠莉便特地買來大量粵語電影和電視劇的影碟放給他看,每天堅持逼著他講粵語,說得周慈眉半夜做夢都忍不住罵人癡線。而且她還教了不少罵人的話,一個女人,說起粗話的時候還格外的理直氣壯,簡直有違周慈眉的三觀。
“說臟話,不禮貌。”周慈眉糾結再三,還是說出了心中抗拒的原因。
當然,這也是曾經母親教的,做人不能用那些粗言鄙語的。
“不會罵人恒被人罵,我們要學,但并不一定要用。起碼你在被人罵的時候你要知道你被罵了,而不是繼續傻兮兮地對著人笑,你說對不對?”
安詠莉的歪理在這一秒格外的有說服力。周慈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著了她的道,反正也跟著學了起來。
不僅僅是安詠莉,陳家琪每天也黏在他的身邊。女生說粵語的時候比說普通話的速度快了一倍,在她身邊,周慈眉感覺自己每天都在練聽力。
好像自從許下了愿望,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起來。他的朋友越來越多,生活終于不是那么艱難了。
樂隊的朋友們都很友善,而且每個人都很羨慕周慈眉的那把吉他,他們嘖嘖有聲:“你的吉他真的超級貴,而且還要等很久才能拿到,你媽媽對你真好啊。”
安詠莉提前拜訪過樂隊里的每一個人。她帶著一群小孩出門遠足,去南丫島旅游,還讓他們帶著樂器去街頭唱歌。五個半大的少年站在街頭就是風景,他們的技巧雖然沒有那么嫻熟,但是青春就是這樣才顯得珍貴。陳家琪舉著手機在一邊錄像,只有安詠莉一人站在一邊,眼神始終放在周慈眉身上,眼神里的驕傲,快要溢出來了。
那一瞬間,周慈眉有些恍惚,他一不小心又把安詠莉看成了自己的母親。一曲彈罷,周慈眉忍不住揉了揉眼,果然所謂姐妹就是很相似啊,他總會看錯人。
在回家的路上,安詠莉和周慈眉站在天星小輪上往海上看。安詠莉說:“當初見你的時候,你才這么高。”
她伸手比劃了一下周慈眉的身高,他不服氣地說:“那時候你穿著十五厘米的高跟鞋,根本沒有說服力。”
“我現在也穿著高跟鞋,你現在都已經可以跟我齊頭并進了。”安詠莉嘆了口氣:“不過一年啊,兒子真的長大了。”
其實周慈眉本想反駁一句誰是你兒子,不過到嘴邊的話突然轉了彎,他問出了心底長久的疑惑:“你為什么非要我喊你的名字,而不是小姨?”
“怕你尷尬啊。我們十幾年從未蒙面,一初見就要你喊我小姨,這樣很奇怪好吧。”她揮揮手,想隨意把問題敷衍過去。
她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周慈眉看得出來。兩人都呆了這么久,她說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敷衍,他總歸還是分得清楚的。
7.
周慈眉的小樂隊唱歌的視頻被陳家琪放到了某視頻網站上,在加上陳家琪本人也頗有營銷手段,沒過多久,他們的樂隊居然莫名其妙的紅了起來。有時候他走在上學的路上還能被人指指點點,更離奇的是,居然會有女生跑來找他要簽名。
這個時候陳家琪就會竄到前面,她的架勢倒是非常專業,插著腰在前面裝經紀人,一副很有派頭的樣子。
他回家和安詠莉說到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會忍不住笑。安詠莉也很喜歡聽這些瑣碎的小事。周慈眉知道,她喜歡聽一切關于他的事情,即使是午飯吃了什么,安詠莉也能津津有味地聽上五分鐘,一點也不覺得無聊。
后來周慈眉的樂隊太紅,居然有經紀公司找上門來聯系他們。他把這些瑣碎的事情全部交給了陳家琪,她開心得不得了,眼睛里都快要閃出一條銀河。
五個人在周末時去那家經紀公司參加甄選,他們擠在錄音室門口嘰嘰喳喳,周慈眉還在給安詠莉發短信告知她甄選的地址。他剛剛按完最后一個字,抬頭的時候,視線邊和門口路過的人撞了個正著。
這時陳家琪忍不住推了下他的胳膊:“慈眉,那個男人跟你長得好像。”
那人也急匆匆地邁著步子走了進來,他伸手抓住了周慈眉的胳膊,上下打量了許久之后,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是誰?”
“周慈眉。”他回答。
男人怔怔看了他許久,最后居然當眾流下了眼淚。他一把將周慈眉摟在了懷里,抱了很久之后松開。他帶著周慈眉走到了樓梯間,然后問了一句:“你的母親還好嗎?”
“我的母親已經過世了,請問你是?”
“什么,安詠莉死了?”男人瞪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他狠狠掐住了周慈眉的雙手,怎么都不肯松開。
聽到這話的周慈眉整個人都愣在那里,他傻了半天,連自己說話的時候都有些語無倫次:“不,不不,我的母親不叫安詠莉,安詠莉是我的小姨。”
話音剛落,安詠莉適時出現。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扶著墻,看著面前的兩個男人也是一愣。她空出來的一只手在扇風:“電梯壞了,我穿著高跟鞋爬上來的。周慈眉,你怎么在這里?”
十五厘米的高跟鞋,十七層高樓,周慈眉都看得有些心驚膽戰,她居然就這樣爬上來了。
但當安詠莉看到他身邊的那個男人時,她的表情變得非常奇怪,尷尬和羞愧爬了滿臉,似乎還有一些無法掩飾的憤怒。
安詠莉直接將周慈眉帶出了樓梯間,她走得太快,周慈眉被帶得踉踉蹌蹌。周慈眉心里的疑問越來越大,此刻簡直快要爆炸了。他拽住了安詠莉,終于問了一句:“那個人說,你是我母親。你是嗎?”
安詠莉不敢側過臉,她有些踟躕地說:“我……不是。”
周慈眉又問:“那你在騙我嗎?”
這一次,安詠莉什么話也沒說。
周慈眉覺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團燒得很旺的火,那些憑空蒸騰的熱氣讓他非常憤怒。這些憤怒在胸腔里四處亂竄,他忍不住脫下了肩上視為珍寶的吉他,接著狠狠地往墻上砸了過去。他將吉他扔了出去,然后對安詠莉說:“你別跟過來。”
8.
周慈眉在朋友家里借住了幾天,這大概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離家出走,而且一走就是七天。
這七天里,他也想通了很多問題,比如說為什么安詠莉在一見面的時候非要他直呼她的名字,比如說為什么半夜的時候安詠莉會偷偷溜到他的房間來幫他攢被角,比如說為什么她總喜歡兒子兒子地叫他。
他想不通的問題也有很多,她為什么將自己送給別人養,她為什么把自己裝得如此無辜、還企圖在他的生命里繼續扮作好人……
想不通和想得通的問題幾乎要把他扯成兩半。最后在他快要發瘋之際,陳家琪把他出賣了,安詠莉找上門來。
兩人神色各異地回到了家中。剛剛到家,周慈眉便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任憑安詠莉怎么敲門,他都不肯打開。
“周慈眉,你開門,犯人都有上庭申辯的機會,你總得讓我申訴一下再判我死刑吧!”
安詠莉講話一向是歪理多端,周慈眉說不過,他打開門,留出了一條縫隙。
“十八歲的時候我和你生父相戀,你也看到了,就那個現在當總裁的男人。后來我們因為小事吵崩。等我回到我姐身邊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本想打掉你,但是我姐說她沒有辦法懷孕,反正我也不想要小孩,就給她算了。”
所以周慈眉變成了別人的孩子,安詠莉無話可說。她生完孩子之后繼續回到香港完成學業,姐姐喜歡小孩喜歡得緊,生怕她反悔,所以死活不讓她回去看孩子。
聽到這里,周慈眉問了一句:“安詠莉,你把我送人的時候,你想過我的心情嗎?”
安詠莉說:“我把你生下來的時候都沒有過問你的意見,送人的時候還要過問一下嗎?”
一句反問堵得周慈眉不知道該怎么生氣,他有些惱火地揪著頭發,只得繼續沉默。
“后來我姐用孩子也沒能挽回她的婚姻,我在香港這邊找到了工作,那時候我也有想過要把你接回來。但是你生父家大勢大,又沒結婚,我怕他把你搶走。而且我姐也舍不得你,就這樣幾番糾結之下,你長到十六了。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被嚇壞了,心想要是你知道你是我兒子肯定會當場掉頭就走。所以還是繼續維系了那個謊言,還篡改了一下我的年齡,免得被你猜出來。”
“你還好意思說被嚇壞了。”周慈眉沒好氣地說,“我是你兒子,你居然還可以不聞不問那么多年,十六年后又突然回到我的生命里,好像沒事人一樣,騙我這么久!”
他的聲音有些憤怒,但周慈眉卻懶得生氣了。
真的是不想再氣了,他也不知道該氣些什么好。兩人的母子關系奇怪到可以,但細細計較,周慈眉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對他不好嗎?她對他分明很好啊!
“倒也沒有不聞不問,你的生活費都是我來負擔的。我姐姐的工資只能維系她自己的生活。”安詠莉說:“不過她肯定沒說起過我。”
“反正母親死了,你說什么都是你對。”周慈眉沒好氣地反駁。
“知道你不信,我把你從出生到現在的銀行流水賬全部打出來了,裝了好多個文件袋呢,你要不要看看?”
這個女人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周慈眉繼續耙頭發,心煩意亂。
“那你原諒我了嗎?”
墻那邊的安詠莉小聲問了一句。
“沒有!”周慈眉吼道。
“哦沒關系,反正時間還長,你原不原諒我都無所謂,反正你是我兒子。”
兩人隔著墻壁相對而立,相似的眉眼露出同樣的釋然表情。沒關系,總歸是母子,總有一方要先妥協認輸。
9.
“兒子,你原諒我了嗎?”
“沒有!”
“那我明天再來問一遍。”
“也……也不是不能原諒你的。買把吉他先,有岡格尼爾的才算!”
編輯: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