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白小茉坐了一夜的飛機,從舊金山到上海,再轉機去長春。途中她一次也沒有睡著,總想著見到陸傾臣時會是怎樣的場景,他們會有怎樣的對話。她還考慮著,下飛機后要直奔市區,畢竟坐了一夜的飛機,實在太狼狽,要先找一家理發店洗頭發,再去洗手間換件衣服。她特意帶了件大紅色的連衣裙,因為許多年前陸傾臣說過,他喜歡她穿紅色。
這樣想以后,她又深深地嘆了口氣,現在,她和陸傾臣之間也變得這樣客氣了。他們分明見過彼此最窘迫的樣子。
飛機降落在長春機場時已是傍晚,大朵緋色的晚霞飄在天上,白小茉取了行李就匆匆地要出站??墒蔷驮诔稣镜臅r候,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熟悉的聲音穿過人潮,一下子就鉆進她的耳朵里。
她循著聲源望去,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陸傾臣,他穿著簡單的灰色T恤和牛仔褲,臉上掛著久別重逢的笑,很快就走到她面前。
白小茉低下頭飛速地理了理頭發,抬起頭時,換成了一副羞愧的笑臉。
“還以為你不知道我幾點到呢。”她說?!安恢溃砸辉缇蛠淼攘??!彼稹?/p>
白小茉怔了怔,笑哈哈地敷衍了過去。陸傾臣什么也沒說,俯身幫她提行李。他的手從她的手邊滑過時,她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陸傾臣走在前頭,白小茉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她稍稍仰著頭,看他的背影,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她也總是這樣跟在他后面。他走快了,她跟不上的時候,她總是嬌嗔地叫一聲他的名字,他就會停下來,等她跟上了再繼續走,如此反復。
“陸傾臣?”她無意識地叫了一聲,以為他沒聽到,沒想到陸傾臣立刻就停住了。她定住腳,又快步跟了上去??墒撬麤]有繼續往前走,而是等她跟上來后,與她并肩而行。
白小茉挺直脊背,莫名的歡喜和緊張之后,是深深的嘆息。這大概是她和陸傾臣此生最后一次相見吧。
02
時間還早,陸傾臣帶白小茉去了他的住處,把她的行李放在了置物架上。白小茉沒進他的房間,只在門口望了兩眼。依舊是整潔清爽的冷色調布置,淺藍色的窗簾上有魚群的圖案,床頭柜上堆著幾本翻得折了頁的書,還有一個玻璃煙灰缸。
他什么時候也開始抽煙了?
白小茉又好奇又矜持地站在門口,陸傾臣出來,兩人的目光經過短暫的碰觸之后,又各自看向別處。白小茉雙手插進口袋,先轉身下樓。她聽見陸傾臣的腳步聲時近時遠,原來他也在丈量著,與她保持距離。
走完最后一個臺階,白小茉望了一眼臨近正午的長春,因為是深秋了,天空依舊是霧蒙蒙的鴿灰色,整座城市散發出暮年的氣息,正如她身后的陸傾臣。他明明才二十七歲,卻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眼里仿佛總飄浮著一絲倦了的云。
白小茉想起當年那件事,心里涌起一陣心酸,這心酸讓她不敢再直視陸傾臣。
但她知道,陸傾臣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他一定也注意到了她的招牌長發變成了齊耳短發,以及她食指上那枚暗淡無光的黃銅戒指。
吃飯時,陸傾臣擱下筷子,幫她盛了碗湯,說道:“這里的花蛤湯還可以?!?/p>
幾乎是同時,白小茉也開口了:“這戒指取不下來了?!?/p>
她仿佛是在解釋,為什么分手了她還戴著戒指。
兩人的目光有短暫的相逢,又都刻意地撇開了。陸傾臣懸在半空的手頓了頓才把湯放到她面前,白小茉小聲說了句“謝謝”。
氣氛沉默下來,回憶從腦海深處鋪天蓋地地涌出來,白小茉知道,不管再怎樣裝作客套,她和陸傾臣都不會真的陌生。他們之間有那么多回憶,就算長命百歲也回憶不完,又怎么會陌生呢?
白小茉看著那枚戒指,仿佛掉進回憶的夢境里。
那還是年少時期,白小茉最初遇見陸傾臣時,她的照片和班級信息被作為優秀學生貼在布告欄里,她被朋友們拉著去看,陸傾臣的照片就貼在她的旁邊。最讓人尷尬的是,白小茉的名字被戴著老花鏡的教導主任寫成了“白小菜”。白小茉去看的時候,陸傾臣也在,他還默默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我不叫白小菜,是白小茉?!卑仔≤晕貫樽约杭m正。
陸傾臣歪著頭看她,她不置可否地回看他一眼,只看見他的側臉將天幕里的晚霞裁剪成了好看的弧度,他正微微地瞇著眼睛,眸子里有一絲打量的神色。那一瞬間,白小茉的心仿佛在蜂蜜罐子里翻滾了一圈,裹了一層厚厚的甜。
“不好意思?!标憙A臣撓撓頭,一臉歉意地說。
“沒……沒關系?!卑仔≤缘痛姑佳?,有些莫名臉紅。
這算是打了照面。第二次在學校外的書店里遇見,兩人對視一秒后叫出了彼此的名字,這才是真正的相識。
很久很久以后,回憶起當時的那一眼,白小茉仍覺得怦然心動,仿佛全世界的清風晚霞都從她心上走了一遭,留下長久不散的歡喜。
03
故事總是這樣,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從認識以后,見面的次數就會莫名越來越多,見的每一面也都感覺成了緣分。白小茉跟陸傾臣開始三天兩頭在學校里遇見,有時候哪怕隔著人山人海,也能一眼看見對方,然后對視一笑地說句“Hi”。
白小茉懷揣著少女心思,也許他們之前就見過,只是不認識。
他們見面的地方不局限于學校,甚至在街上時也會遇見。那是一個雨過天晴的午后,陸傾臣雙手插在口袋里,像鼓起勇氣似的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喝奶茶?”
白小茉點點頭,看著自己的鞋面就跟陸傾臣走了。
后來白小茉一有空就到鳳嶼路上溜達,巧的是十有八九都能遇見陸傾臣。后來很久以后,白小茉才明白,不是她每次都能遇見陸傾臣,而是他一直在等她。在這個世界上,兩個人只要想見面,就一定能見到,萬水千山都不是阻礙。
不穿校服的陸傾臣看起來顯得稍微成熟一點,襯衣領子熨得平整,袖口挽起來露出白凈的手腕和纖長的手指,短短的指甲和短短的頭發,使得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
白小茉側頭看了一眼櫥窗里倒映的自己和他快要重疊的影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心動。那天,他們又在鳳嶼路遇見了,途中還遇見了一個擺攤的大爺,對方說可以用硬幣做成戒指。
陸傾臣掏出幾枚五角硬幣,說:“幫她做一個吧?!?/p>
“不用……吧?!卑仔≤孕睦镆魂嚉g喜,但還是低著頭推辭。爽快的大爺已經收下硬幣,問她戴哪只手指。
白小茉怔怔地伸出食指,大爺看了一眼就埋頭開始打戒指。白小茉不敢抬頭看陸傾臣,只看著對面的梧桐樹,幾聲夏日的初蟬鳴叫劃破長空,仿佛每一秒鐘都慢了下來。
陸傾臣看著地上他們倆快要融合在一起的影子,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
老大爺做好了戒指,白小茉隆重地用手心接下它,在準備試戴的時候,陸傾臣忽然拿走了戒指,在她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把它戴在了她的左手食指上。
白小茉想說聲“謝謝”,但不知道怎么就是說不出來,只能看著陸傾臣給老大爺付完錢,然后跟著他身后走了。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她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和他頭頂被風吹起來的碎發,再看看食指上的黃銅戒指,心像乘著蝴蝶,一點點飛了起來。
那枚戒指從陸傾臣幫她戴上開始,就再也沒有被摘下來過。這一戴就是許多年。
陸傾臣沒想到,她至今還戴著,而白小茉也忘了這回事,仿佛這個戒指已經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哪怕是當初他們分手的時候,她也從未想過取下來。
陸傾臣的眼里騰起一絲光亮,但很快又暗下去。桌上的菜已經涼了,兩人都從回憶的牢籠里掙扎出來,帶著深深的疲倦。
陸傾臣說:“明天我要出差,你自己在長春逛逛吧。”
白小茉不假思索地答:“好?!?/p>
04
那天下午,白小茉跟著陸傾臣回家,一人一間臥室,僅有一墻之隔。
一整夜,家里都沒有一絲動靜。但白小茉知道,陸傾臣一定和她一樣,徹夜未眠。
白小茉想起高三那年,她和陸傾臣還是總在鳳嶼路見面、喝奶茶,但他們再也沒見過那個用硬幣打戒指的大爺,倒是她和同學逛街的時候,在另一條街上看見了。
大爺自然不記得她了,白小茉伸手給他看戒指,老大爺忽然一拍大腿說想起來了。原來他不記得白小茉,但還記得陸傾臣。
因為是陸傾臣求了他好久,讓他去鳳嶼路上擺一個小時的攤,而且當時白小茉做完那枚戒指后的第二天,陸傾臣又來找他,讓他幫忙做一枚一模一樣的黃銅戒指。
白小茉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陸傾臣策劃的。有一種大喜過望的感覺襲遍她的全身。
最終在高考之后,還是白小茉先攤了牌,她對他的喜歡已經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
陸傾臣沒想到自己精心策劃的“驚喜”已經被人知道了。在白小茉攤牌之后,他又認認真真地表了白。
他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他就是喜歡她,想跟她一起上大學,一起穿上學士服拍照,一起經歷以后漫長的人生。
和所有表白的男生一樣,他說出的話難免有夸大其詞的浪漫,但是白小茉還是被感動得淚流滿面。她點頭如搗蒜地答應了他。
兩個人走在鳳嶼路上,在白小茉第一次牽他的手時,陸傾臣說,其實他想過更浪漫的表白,但沒想到被白小茉搶了先。
“那我們以后要是吵架分手,你再跟我表白吧。”白小茉說。
陸傾臣目光如水,深情地看著她說:“應該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確實如此,大學四年,無數情侶分分合合,陸傾臣和白小茉卻從未鬧過矛盾,就連一點爭執都沒有起過。
后來白小茉總說,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四年,有人喜歡,有人陪伴,心有歸宿。
陸傾臣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一畢業我們就結婚?!?/p>
“為什么這么著急?既沒有工作也沒有錢。”白小茉靠在他肩上問他。
“沒什么,就是想早點娶你。”陸傾臣說。
白小茉羞紅了臉,借著月光,吻了一下陸傾臣的臉。那一刻,他們覺得未來的人生能一眼望到頭,不懂別人為什么吵架,不懂新聞上為了房子署名分手的情侶,更不懂原來天底下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夢想成真,人們不知道意外和驚喜哪個先來。
所以,當意外降臨的那一瞬間,白小茉終于明白了什么叫絕望。
05
那是個夏初的傍晚,白小茉跟陸傾臣一同去中山路吃飯。吃完飯,他們牽著手在人潮燈海里漫無目的地閑逛。
天上一輪彎彎的月亮,晚霞淡得只剩一些痕跡,白小茉正跟陸傾臣聊著畢業論文的事情,忽然間前方響起一片驚呼,街上的人群開始騷動,只聽見有人喊“小偷”。白小茉還沒弄清什么事,只見一個男人橫沖直撞地朝她跑來,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勒住了她的咽喉,匕首距離她的脖子只有五厘米。
她跟陸傾臣牽著的手被扯開。伴隨著陸傾臣的驚呼,白小茉才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
那個小偷把她挾持了。人群頓時散開,陸傾臣倉皇失措地看著她和身后的小偷,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但始終不敢上前。
小偷見嚇住了眾人,便拖著白小茉一步步后退,最終往人煙稀少的巷子里退去。但是直到她消失,陸傾臣都還愣在原地,沒有跟上來。
最后,小偷逃竄,白小茉被丟在巷子里,她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想起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她還久久回不過神來。
有群眾跑過來攙扶她,有人報了警。陸傾臣這才從人群里踉蹌地走出來,抱住嚇傻了的白小茉。
白小茉渾身發抖,看著陸傾臣的眼神都是恍惚的。好久好久,她才后怕地哭出聲來。
這件事過去很久后,白小茉想起那一瞬間仍覺得心里一顫,那一刻她以為自己會死,她被挾持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放在陸傾臣身上了,像瀕死的大雁在最后看了一眼這世上令它眷戀的山川。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白小茉看見那一刻,陸傾臣往后退了一步。
他沒有沖上前救她的舉動,而是往后退了。白小茉明白這是生命的本能,但仍有些耿耿于懷,她腦海里一直浮現著一個問題:倘若那個小偷提出交換人質,陸傾臣是否會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冒險?
這件事過去不久,白小茉就迎來了畢業。她跟陸傾臣穿著學士服在學校里的孔子像下合影,又跟同學們一起參加了告別晚會。
搬出學校前一周,白小茉紅著臉問陸傾臣要不要一起合租,平日里果斷的陸傾臣此刻支支吾吾起來。最后他說,他家里有點事要回家一段時間,讓她先自己住。
白小茉“哦”了一聲,心里有些說不上來的失落。
自從小偷那件事后,她總覺得陸傾臣對她的態度變了,但具體哪里變了,她又說不上來。
離校那天,陸傾臣幫白小茉把東西都搬到了出租房里,安頓好她之后,他就回家了。白小茉開始實習,每天忙得不知疲倦,但總會抽出時間來跟陸傾臣打電話。一開始他還會接,一個月后,白小茉打過去五次,他有三次都沒接,問他為什么,他只說沒聽見。
白小茉察覺到這其中的變化了,現在的陸傾臣再也不是那個盼著畢業后娶她的陸傾臣了,他的心似乎已經不在她身上了。
果然,在她實習的第二個月,陸傾臣主動打來電話,白小茉躲在茶水間里接電話,陸傾臣問了她工作的事情,又叮囑她注意飲食。白小茉松了口氣,笑意盈盈,陸傾臣仿佛又變回原來的他了。
可是就下一秒,陸傾臣沉默了一會兒之后,突然冒出一句:“小茉,不如我們分手吧?!?/p>
白小茉呆住了,她問:“你說什么?”
“分手吧?!标憙A臣的口吻里有不舍,有嘆息,但也有一絲決絕。
“分手”兩個字猶如當頭棒喝。白小茉仍然不敢相信,她問為什么,陸傾臣只說“對不起”,說了好多句。
最后是陸傾臣掛斷了電話,白小茉在茶水間里淚流滿面。她不肯相信她和陸傾臣會是這樣的結局。
從未吵過架的情侶,一吵架就是絕境,但她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也許陸傾臣只是一時糊涂,也許還有挽回的機會。直到她在微博上看到陸傾臣去了長春。
白小茉的心碎成幾瓣,想哭卻哭不出來,她終于明白陸傾臣說分手并非一時起意,而是從小偷那件事之后就開始了。他一點點地冷落她,到分手,原來都是別有用心。
白小茉躲在廁所里抱頭痛哭,一個月之后她才意識到,她跟陸傾臣是真的沒有可能了。雖然他們的聯系方式都還在,她卻再也沒辦法發一條消息給他,哪怕只是一個表情。
她覺得,人啊,真是奇怪,明明是因為互相喜歡才會在一起,有了戀愛的儀式后,做什么都可以,分手時卻只需要一句話,明明就在那兒,但就是再也邁不過去那個坎。
白小茉沒辦法正常工作了,最終連實習期也沒過。她在家里頹廢了一個月后,決定出國繼續上學。
06
最終,白小茉決定在舊金山留學。陸傾臣先聯系了她。
在她去舊金山那天,剛下飛機就接到了陸傾臣的電話。白小茉猶豫了三秒,按下接聽鍵,陸傾臣讓她注意安全,遇上什么事不要慌張,要先找警察。
白小茉在電話這端紅了眼眶,她以為她會恨他,可是看見他的名字時還是忍不住按下了接聽鍵。從那之后,白小茉和陸傾臣恢復了聯系,只不過兩個人變成了普通朋友。
白小茉會在電話里耀武揚威地說:“最近有個意大利小伙兒在追我。”
陸傾臣沉默了一會兒說:“國外的不靠譜,找國內的吧?!?/p>
白小茉的心沉了沉,嘻嘻哈哈地轉移了話題。明明已經分手了,她還是想知道他會不會在意她,會不會想念她。
白小茉到舊金山的第二年,她跟同學喝了酒,打電話給陸傾臣。
“為什么分手?”她上來就這一句話,聲音里帶著憤怒也帶著哭腔。
陸傾臣沉默了好久才說:“因為,我覺得太慚愧,慚愧到不敢面對你。”
接下來,陸傾臣終于說出了藏在他心里好久的心事,他說,從前他總是把要娶白小茉掛在嘴邊,他以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他也說過好多誓言,說會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墒悄翘飚斔H眼看見小偷用刀抵著白小茉的脖子時,他竟然沒有勇氣沖上去,還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小偷挾著白小茉逃走的時候,他想沖上去,卻抬不動腳。
“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并沒有自己說的那么愛你。小茉,盡管你從來沒說過,但是我知道你對這件事、對我都耿耿于懷?!标憙A臣說。
白小茉沒說話,她不可否認她的確那樣想過,但她沒有放在心上。
“如果是我,我也未必能做到挺身而出,這世上沒有那么多愛情需要面對生死的考驗,我不懂我們為什么一定要走到這個份兒上?!卑仔≤钥薜眯沟桌?。
“對不起,小茉?!标憙A臣說,“只要一想到那件事,我就沒辦法面對你?!?/p>
白小茉不再說話了,一分鐘后,她掛斷電話。酒醒了,她忽然覺得舊金山的夏天也很冷,冷得徹骨,冷得讓人想哭。
那以后,陸傾臣沒再打電話給她,白小茉也沒有再打過去。
一晃三年的時間過去,白小茉畢業了,但她留在了舊金山,其間,白小茉跟一個英國人戀愛了,但兩個人在一起僅僅一周就分手了。因為午夜夢回的時候,她總是把身邊的人當成陸傾臣,英國男友倒無所謂,白小茉卻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提了分手。
她偶爾想起陸傾臣,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在舊金山的幾年,白小茉圓潤了些,左手食指上的黃銅戒指不知不覺就取不下來了。
第四年,白小茉決定回國,沒有通知除了父母以外的任何人,但在翻到通訊錄里的“陸傾臣”三個字時,她猶豫再三,還是給他發了信息:
“陸傾臣,我要回國了,長春見?!?/p>
07
清晨六點,白小茉聽見隔壁傳來了窸窣聲,陸傾臣已經起床了。她聽見他拉背包的聲音,然后腳步聲在客廳里來回了幾次,聽起來有刻意放慢腳步的感覺。
最后腳步聲停在她房間門口,她立刻閉上眼睛裝睡,但是腳步聲很快又離開了。十分鐘之后,她聽見關門的聲音,起床開門看,家里已經空無一人,桌子上有張字條:
“小茉,我出差去了,冰箱里有吃的?!?/p>
白小茉跑去陽臺,正好看見陸傾臣走出小區。
來之前,白小茉本來是要住酒店的,但陸傾臣說一個女孩住酒店不安全,讓她住他家。
“那你呢?”她問。
“正好那幾天我要出差?!?/p>
“哦。”
白小茉一夜未眠,她打開了所有的燈,把陸傾臣的家里里外外看了個遍,最后在他的床頭柜里,找到了那枚舊舊的黃銅戒指,與她手上這枚一模一樣。
白小茉忽然就紅了眼眶,這么多年他還把戒指留在身邊,這么多年她仍舊愛著他。
她把戒指握在手心里,索性躺在了陸傾臣的床上,他的枕頭上還有他的余溫和淡淡的煙草氣息。困意襲來,白小茉深深地睡了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一點。她在冰箱里找了些吃的,一整天都沒有出門。
其間,陸傾臣有打過一兩通電話,告訴她哪里有好吃的,超市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白小茉換上那件紅色連衣裙,外面套了件黑色呢大衣,打算一個人去逛逛長春城,看看陸傾城生活了這么多年的地方。
臨近正午,天空仍是灰蒙蒙的。白小茉剛走出小區不久,忽然下起雪來。
白小茉定住腳,看著細小的雪紛紛揚揚,不一會兒地上就落了白。她感慨原來長春十月就會下雪了,舊金山很少下雪,就算下一整天也不會落白。
白小茉沿著街走了很遠,雪越下越大,她沒打傘,一會兒就白了頭。
白小茉打了一通電話給陸傾臣,想告訴他下雪了,可是電話許久才被接通。但就在接通的那一瞬間,白小茉停住了。
因為她看見陸傾臣剛從十米開外的旅館里出來,但還沒有看見她。
“你在哪里出差?”她問。
“北京。”他答。
“北京下雪了嗎?”她問。
“沒……沒有吧?!?/p>
白小茉沉默了一分鐘,對著電話一字一頓地問:“陸傾臣!你就有這么討厭我嗎?”
“小茉……”陸傾臣循著聲音才看見不遠處的白小茉。
兩個人隔著十米的距離對視,雪簌簌掉落,不管人間的愛恨情仇。陸傾臣僵在原地,他想解釋,卻不知怎么說出口,他只不過是怕她尷尬,才會故意說出差。
陸傾臣一步步走到白小茉身邊,伸手在她頭頂,為她擋風遮雪。
“陸傾臣,為什么我們會變成這樣?為什么?”白小茉的眼里像住了一條溪流,她的眼淚不停地落下。
“我只是怕住在一起會尷尬……”陸傾臣試圖解釋。
“陸傾臣。”白小茉心如死灰,“你不用躲著我,從五年前起你不就決定你不會再愛我了嗎?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告訴你,我已經訂婚了?!?/p>
“小茉……”陸傾臣說不出話來了。
“我要走了。”白小茉說,“再見。”
白小茉不再等他說話,轉身走進人群里,她極力控制,眼淚卻還是不斷地涌了出來。她知道陸傾臣跟在她后面,但她一次也沒有回頭,風雪凄厲,她和他都白了頭。
白小茉回到陸傾臣的小房子門口時,才發現自己忘了鎖門。在她推門而入的時候迎面對上一個男人,她嚇得失聲尖叫,只一聲,就被人勒住了脖子。
而陸傾臣沖上來,與小偷撞了個滿懷……
似曾相識的場景,全然不同的結局。
08
十月二十九號,長春的第二場雪。
白小茉站在玻璃窗前,望著窗外掛著白雪的松樹枝,說是望,其實她的目光是空的,像天欲大雪的前兆,沒有云也沒有風,靜得有幾分詭異。
“小茉,飛機快要起飛了?!币粋€中年女人說。
“嗯?!卑仔≤渣c頭,終于登機了。
飛機開始滑翔,很快起飛,白小茉望著下面越來越小的屋頂,眼里仍舊干干的。她想,如果不是媽媽親自來帶她回家,她可能永遠要在長春待下去了。
此生,就算再也見不到陸傾臣,留在這個他生活過的城市也好。
僅僅一個星期,那個“入室行竊殺人事件”的新聞,就迅速淪為了萬千新聞里的舊聞。她還記得那天報道出來的新聞標題是“男友為救女友與小偷赤手相搏”,還上了長春當日的新聞頭條。有人評論情深義重,有人說他傻,把錢給小偷就好了,不用拼命啊。
這種新聞,在網上隨便一搜都能搜到上百條,但她沒想到這種新聞有朝一日會與她有關。
四天后,白小茉站在陸傾臣的家里,一切都還是那天她離開時的模樣。榆木柜上落了薄薄的灰塵,她從柜子里找到那枚一模一樣的黃銅戒指,戴在右手的食指上。
白小茉站在客廳里,回憶著她來到長春這短短的一個月,仿佛有一輩子那么長。她自言自語一般說:“陸傾臣,我騙了你,我沒有訂婚,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我想給我們最后一個機會。過了那么多年,我還是愛你,我知道你也一樣?!?/p>
陸傾臣死后,白小茉很少睡著,不管是醒著還是睡著,她的腦海里都只有陸傾臣。她還記得二〇一二年,她到舊金山的第二年,在那個喝醉的晚上,陸傾臣在電話里說過,如果時間能回到在中山路的那個晚上,他一定會義無反顧,哪怕搭上性命也無所謂。
白小茉沒想過真的被他一語成讖,她的歸來終于給了他補償的機會,也讓他終究把命搭在了她身上。陸傾臣死前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只是看著她笑,那笑好似在說:“小茉啊,我終于不欠你了?!?/p>
白小茉看著大雪覆蓋的長春說,可是,你明明欠我一個陸傾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