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很少向人提及在法國留學(xué)的那段過往。
因性格古怪,我結(jié)交的朋友不多,算上瑞秋也是寥寥無幾。當(dāng)然,這個瑞秋不是《老友記》里金發(fā)碧眼、風(fēng)情時髦的小野貓,那精致可人的打扮總令我艷羨不止。我認(rèn)識的瑞秋姓陳,來自香港,和我一樣,是日落黃昏時分拉波勒海邊的常客。
她來得比我早太多,我看海是為尋求一絲心理快慰,而她戴著一副眼鏡,膝上擱著本書,純粹是為了消遣時光。其實(shí)我在舊書屋的影碟架上見過年輕時的她,這位巴黎歌劇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華人女歌唱家,卻在風(fēng)華無限好時,選擇了隱退。
那年她二十四歲。
我們相識始于緣分。我會知道她的故事,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傳說太陽在海平面上徐徐下落時射出的最后一縷光芒是綠色的,綠光的出現(xiàn)會摧毀幻想和謊言。而看見過綠光的人,在情感問題上不會出錯,而且會得到永遠(yuǎn)的幸福。”
“我讀過,是凡爾納寫的《綠光》。那,你看到過綠光嗎?”
“只有一次。但是誰真的會相信呢?故事的本質(zhì)不過是殘酷的謊言。”
001
十八歲時,少女時代的陳瑞秋始終相信綠光的故事。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陳瑞秋隨隔壁回鄉(xiāng)探親的寶華姐離開廣州老家,隨著太平洋西岸的洋流悄悄地游蕩到了香港。她的真名不叫瑞秋,“瑞秋”是她來到寶華歌廳后取的名字。它本來指的是一個不知名的西洋女歌手,瑞秋在老家的舊貨市場淘到她的專輯,一聽便喜歡上了。
寶華歌廳在熱鬧的廟街開了有兩三年,四個霓虹燈大字每到傍晚便開始加入整條大街繁復(fù)旖旎的爭奇斗艷之中。來歌廳聽歌的絕大部分是從內(nèi)地跑來香港淘金的漂泊人,滿嘴說著鄉(xiāng)音。陳瑞秋以前跟人演奏八音,逢人喜事,也會唱賀婚的高棠歌。
其實(shí)她學(xué)了不少流行歌曲,但客人就愛聽她唱潮州小調(diào),聽她一把迷細(xì)軟糯的嗓音唱著:“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dān)柴上街賣。阿嫂出街著花鞋,花鞋花襪花腰帶。落雨大,廣州水浸街,各位兄臺已長大。要知揾銀最艱難,雙眼通紅聲沙曬。”
陳瑞秋想換歌路。寶華姐邊涂指甲,邊抬眼瞧了瞧她:“你不是想賺大錢嗎?想的話就聽我的,不想的話,收拾鋪蓋,我差人明早就送你回廣州的破磚房去。”
此后她再沒提過這檔子事,如果不是為了錢,性格溫吞的她是絕不會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城市打拼的。她要賺錢,賺很多錢,因為她想讓家鄉(xiāng)的心上人念好的學(xué)校,和中環(huán)寫字樓里辦公的人一樣穿筆挺的西裝,過光鮮體面的生活。
寶華姐人活絡(luò),待她亦真的不薄,有賺外快的機(jī)會都會叫上她。那天石澳一戶詹姓人家的老祖母舉辦壽宴,詹氏祖上是來港做香料生意的老上海人,原本要唱《西廂記》的姑娘演出前闌尾炎發(fā)作,寶華姐匆忙將人送去醫(yī)院后,將陳瑞秋推了上臺。
陳瑞秋哪會唱什么戲曲,倒是記憶力和模仿能力不錯。她回想那姑娘練習(xí)曲目時的情形,加上婀娜纖瘦的身段,倒也有模有樣地蒙混過關(guān)了。只是她唱到中途,有道高瘦的身影姍姍來遲就座,清冷的目光慢悠悠地落在了她身上。怎么說呢,那種感覺有點(diǎn)像是晚風(fēng)秋涼,又有點(diǎn)像潮濕的褥夏。
陰差陽錯,那晚陳瑞秋多拿了一筆不菲的薪水。小小的人兒蜷縮在帷幕后喜滋滋地數(shù)著一沓印著青馬大橋的百元紅鈔,詹克臻就是在那時掀開帷幕走了進(jìn)來。他的神情倨傲冷淡,連口氣也是淡淡的:“懂文言文嗎?”
他講廣東話,沉厚喑啞的嗓音猶如清泉流淌過山間。趁陳瑞秋晃神的工夫,他又換普通話詢問了一遍,語氣有些不耐煩。她趕緊將錢塞進(jìn)上衣口袋,忙不迭地回答道:“文言文啊,怎么說呢……略懂,略懂。”說完,露齒嘿嘿一笑。
陳瑞秋說了謊話,但是說來也巧,她雖然不愛念書,可家里唯一僅剩的一本文言文的全集倒是被年少懵懂的她翻爛了。不過跟專業(yè)的研究學(xué)者比起來,她腦袋瓜里的那點(diǎn)知識,拿出來只能算是班門弄斧。
好在詹克臻讓她翻譯的只是一本詩集。他開的工資可觀,陳瑞秋也樂得白天詹家、晚上歌廳的兩頭跑。有回詹克臻興起,問她那么拼命賺錢做什么,她張了張口,到嘴的話鬼使神差般變成了:“我家里還有個生病的哥哥要我寄錢回去,不努力怎么行!”
002
其實(shí)陳瑞秋遠(yuǎn)比別人想象的更能吃苦。
在歌廳生意少,又不用去詹家的日子,她還會去尖沙咀的輪渡碼頭賣萬寶路。那里每天都有不少來往于九龍和中環(huán)之間的旅客,生意好的時候不到一刻鐘就可以賣出去三四盒香煙。有回翡翠臺在維多利亞港拍新戲,模樣面熟的英俊小生還坐在她的蓬傘下喝光了一瓶七喜。
陳瑞秋在詹克臻身上也聞到過熟悉的煙味,他貌似身體不太好,但脾氣偏激固執(zhí)得要命,聽后廚的用人說,詹克臻出國留學(xué)前還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自生病從法國回來后,他的脾氣開始變得越來越難琢磨。另一方面,也是詹家人慣的。
詹家人對詹克臻出奇縱容,陳瑞秋從老祖母壽宴的那晚便感覺出來了。
和他這樣的人相處,陳瑞秋起先也吃過不少苦頭,有時候被氣得恨不得咬碎一口銀牙。后來時間久了,她琢磨出來詹克臻這人有反骨,吃硬不吃軟。領(lǐng)悟到這一點(diǎn),陳瑞秋說話的嗓門聲大起來,翻譯古詩文時,遇到晦澀難解之處,她皺著眉伸出手,詹克臻愣了愣,隨即也懂得拿書桌上的字典遞給她。
她翻譯古詩,詹克臻就躺在近旁的藤條椅中看書。
陳瑞秋穿棉布白底的蕾絲連衣裙,腳上著白襪蹬小皮鞋,午后陽光穿過斑駁的樹丫,落在她被黑藻般柔順的發(fā)絲掩映的半張小臉和光潔白皙的小腿上。微風(fēng)翩躚,詹克臻望了半晌,忽然重重地合上精裝書,嚇得睡美人猛地從美夢中驚醒,迷茫的神情成功惹他嗤笑。
大概大家很久都未見過詹家老二能跟誰這般融洽地相處過了,于是將勸他喝藥這項艱巨的任務(wù)也一同交給了她。
說實(shí)話,看著手里那碗色澤黝黑還散發(fā)著刺鼻腥味的湯藥,陳瑞秋連看的欲望都沒有,何況是送它入口。但她還是銘記使命,將藥端到了詹克臻手邊。他隨意看了一眼,許是想著等會兒就會倒掉的東西,也沒在意,卻發(fā)現(xiàn)陳瑞秋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我知道你一直反感喝藥,如果換作是我,估計也打死都不會喝,但是良藥苦口利于病,如果熬著這鍋湯藥的人看到你將她每天花好幾個小時熬成的湯藥隨手就倒在了草地里,我覺得她會很傷心的。而做這件事的人,也一定不懂得珍惜。”
詹克臻嫌惡地看著她佯裝痛心疾首的樣子,直截了當(dāng)?shù)氐溃骸澳憔烤瓜胝f什么?”
陳瑞秋立刻換了副表情,語速極快地道:“如果你不喝,我會一直瞪著你,直到你喝光為止。”
好啊,那樣不是更合他意?
他低頭,愉悅地收回了視線,緊接著就聽見陳瑞秋低低的聲音:“身體是你自己的,其實(shí)別人根本沒有義務(wù)來管你的死活,但你要是死了,有很多人會傷心的。”
那天詹克臻終究是喝了幾口,雖然分量不夠,但陳瑞秋還是高興得不得了。
天邊很快染上胭脂色的余暉,臨走前詹克臻問起她去過香港的哪些地方了。其實(shí)陳瑞秋不喜熱鬧,來香港也有好些日子了,她除了偶爾在下班后會去廟街吃小吃,似乎還沒有真正游過香港。
只有一次,是來香港后不久,寶華姐給她發(fā)了第一筆薪水,興奮的她揣著錢四處尋找郵局想將錢匯去老家,路過香港大劇院的時候,她居然聽到了熟悉的歌聲。劇院門口懸掛著大幅的宣傳海報,陳瑞秋認(rèn)識的英文不多,但她認(rèn)得海報上那個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縱情高歌的女人,以及那個醒目的英文名“Rachel”。
003
那之后,陳瑞秋的愿望清單里除了掙錢,還多了個有朝一日能站在頂級舞臺上演唱的心愿。
這個愿望她暫時放在心里寄存著,因為不知道何時才能實(shí)現(xiàn),所以她也沒有同旁人提起。詹克臻好奇她在歌廳里的工作,卻都被她用借口糊弄過去了,雖然寶華不是那種做有色生意的歌廳,但她心里覺得,詹克臻不是那種輕易能和“聲色犬馬”混為一談的人。
但他還是來了。
顧客終于對陳瑞秋老生常談的家鄉(xiāng)民謠感到乏味,她也終于爭取到了唱流行歌曲的機(jī)會。
十八歲的姑娘,正是清水出芙蓉的年紀(jì),那晚陳瑞秋嘗試將那頭黑發(fā)燙成了復(fù)古的大波浪,花團(tuán)錦簇的各款旗袍中,她穿的是最素凈的那套,雞心領(lǐng)露出了前襟一小片釉色的瓷肌,粉紫色的旋轉(zhuǎn)燈鋪灑在她身上,飽滿的蔻色丹唇張張合合,唱著:“With in the sound of silence……”
陳瑞秋生得纖細(xì),聲音卻格外有質(zhì)感,轉(zhuǎn)型成功的她大受好評,寶華姐也喜聞樂見,打出“東方惠特尼”的稱號,高高地寫在了歌廳門口的廣告牌上。
一曲終了,陳瑞秋貓著腰悄悄地溜到詹克臻身邊問他怎么找到這里的。一縷蜷曲的卷發(fā)落在耳邊,她隨手別至耳后,圓潤釉質(zhì)的珍珠耳環(huán)在詹克臻眼里搖晃著閃爍。陳瑞秋眨巴著大眼睛,五指在他面前晃了幾下,他這才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對上了等候多時的侍應(yīng)生的臉。
“先生,請你您要點(diǎn)什么?”
“三瓶嘉士伯。”
陳瑞秋倒吸了一口涼氣,瞪著眼睛。詹克臻無奈地附到她耳邊道:“你見過哪個逛夜場的男士坐著喝茶看表演?那樣不是很蠢?”
陳瑞秋笑得明媚,轉(zhuǎn)頭對滿臉茫然的侍應(yīng)生重復(fù)道:“一杯熱茶,謝謝。”
詹克臻大約這輩子沒遇到過比陳瑞秋更執(zhí)拗的女生,讓他一晚上滴酒不沾,只能坐著干喝茶。陳瑞秋以為他初到歌廳,未免感到尷尬,一直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著話,其實(shí)他沒聽進(jìn)去多少,直到隔壁桌的客人喚陳瑞秋過去。他瞥了那桌人一眼,微微地蹙眉,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離開。
陳瑞秋詫異地盯著他看了會兒,拍拍他的肩膀,像安慰小孩子似的道:“別想太多啊,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再回來陪你。”
喚她的是她熟識的客人,捧過她不少場,也是廣州老鄉(xiāng)。幾個人熱絡(luò)地聊起家鄉(xiāng)事,陳瑞秋倒也應(yīng)付得得心應(yīng)手,全然沒有注意到隨著音樂驟響,她越彎越低的腰肢,以及身旁人盯著她白皙的大腿時那愈來愈曖昧的眼神。
詹克臻兩三步走過來拽住她的手腕,隔開她拿起桌上的酒杯就往那人臉上潑,幾個人一下子炸開了鍋。寶華姐聞聲趕來,他一聲不響地拖著陳瑞秋朝大門走去,全然將后頭罵罵咧咧的客人拋擲于腦后。
陳瑞秋使勁掙開他的桎梏,氣得臉色漲紅地道:“詹克臻,你發(fā)什么瘋?”
“發(fā)瘋的是你,香港有那么多正經(jīng)工作,可你偏偏選擇當(dāng)歌女。”
他格外鎮(zhèn)靜,神色淡得仿佛不見絲毫人情。陳瑞秋梗著脖子冷酷回?fù)簦骸拔覜]出息,除了唱歌什么也不會,我就是這樣了,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今夜你同情心泛濫,麻煩你也別擺出對我糟糕的生活深惡痛絕的樣子,你還不如直接給我錢。”
陳瑞秋一口氣說完話,詹克臻的神色亦冷到了極致,他如暴怒的獅子般折回了歌廳。一陣震天響動席卷過后,他帶著滿身未消的戾氣發(fā)動了停在街邊的車子,揚(yáng)長而去。
004
之后過了好多天,陳瑞秋都賭氣沒有去詹家做文言文翻譯。
那月她的工資有一半付給了寶華姐作為歌廳設(shè)施的賠償費(fèi),而始作俑者自始至終都沒有現(xiàn)身說句愧疚的話。陳瑞秋的氣早就消了,她難過的是,詹克臻在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她。
再見面時,詹克臻扔掉了她手中的書,驅(qū)車帶她來到了中環(huán)。
琳瑯滿目的商鋪仿佛是電影中的畫面,當(dāng)詹克臻拿著一條珍珠項鏈在她脖頸上擺弄的時候,她才恍然發(fā)覺原來這人是在跟自己賠罪。她其實(shí)哪有真的視財如命,當(dāng)時不過說的氣話而已,倘若真要表示歉意,還不如帶她去吃點(diǎn)好吃點(diǎn)。
銅鑼灣的夜晚人聲鼎沸,陳瑞秋如愿吃到了傳聞中勁道多汁的牛肉丸。忍著被燙得合不攏嘴的痛,她仍不忘模仿電視廣告里的橋段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詹克臻遞給她紙巾:“你聽沒聽說過真正地道的貢丸是可以當(dāng)球打的?”
如果不是他那張萬年處變不驚的臉,當(dāng)時的陳瑞秋絕不會輕信了他信口拈來的冷笑話。聽她驚訝地“啊”了一聲,詹克臻勾唇一笑,說:“傻女,這樣都上當(dāng),你去找找哪里有可以當(dāng)球打的牛肉丸。”
后來詹克臻還帶她去吃了新出的港式甜品,那是一九八四年利苑酒家首創(chuàng)的一種叫“楊枝甘露”的甜品,陳瑞秋故此愛上了芒果拌西米椰汁的甜膩口感。歸去的途中,她摸著圓滾滾的肚子拉著詹克臻逛街當(dāng)飯后運(yùn)動,直到莫名其妙地走到缽蘭街,她頓時像只奓毛的貓似的連忙捂住他的眼睛快步逃離。
遠(yuǎn)離了身后那片紅燈區(qū),詹克臻拉下她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沒關(guān)系,她們都沒有你好看。”陳瑞秋正享受著被人奉承的感覺,他忽然沉了音色,口氣促狹地又道,“身材也沒有你好。”
溫?zé)岬暮粑鼡渖纤舾械亩洌惾鹎锏碾p頰一下子猶如潑上了紅墨,她惱羞成怒地往他胸口捶了一拳。詹克臻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握住她欲收回去的手,陳瑞秋望進(jìn)他的眼,如沉入水波蕩漾的維港。
她猛然回神,避之不及般抽回了手。
因吹了一夜冷風(fēng),詹克臻第二天便發(fā)起了高燒。
為了表示歉意,陳瑞秋煨了一鍋兒時生病時母親時常喂她喝的素粥。詹克臻喝了幾口便不再喝了,又把手中的書遞給她,示意她念,是凡爾納的《綠光》。陳瑞秋愣了下,她不知道那時的他居然連端書的力氣都沒有了。
故事的結(jié)尾,追逐綠光的主人公找尋到了屬于自己的愛情。陳瑞秋放緩了聲音,合上了書。詹克臻微合雙眸,發(fā)出舒緩的呼吸聲,干凈的白襯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檀香,幾縷黑色碎發(fā)溫柔了他的眉眼,那雙眼幽幽睜開,他問:“看了那么久,喜歡上我了?你若想談戀愛要早點(diǎn)和我說,我活不長,等不了太久。”
陳瑞秋沒有理會,怔忪了片刻,她像是告誡自己般囈語:“詹克臻,我不會喜歡上你的。”她記得自己曾經(jīng)立下的誓言,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還在廣州等她歸鄉(xiāng),她要賺很多錢,要讓她愛的人變得更加優(yōu)秀,活得更體面。
詹克臻沉默了半晌,語氣很淡,也很認(rèn)真:“陳瑞秋,我沒想讓你喜歡上我。”
我沒想讓你喜歡上我,可我妄想在我有限的生命時長里,占有你全部的喜怒哀樂。
005
十二月中旬,詹克臻因公事需要赴一趟廣州,陳瑞秋也去了。她想回家看一看家人,也看一看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心上人。
誰承想那人先自己一步登門,只是除了自己,他還帶了一個人。年輕的姑娘含羞帶怯地躲在竹馬身后,寬大的衣裙遮不住微隆的小腹。陳瑞秋想過他會變心的,只是沒想到會變得那么快,快到一下子跳躍了好幾個步驟。
竹馬對她說:“畢業(yè)之后我就沒再念書了。我想了想,與其念成書呆子,還不如跟你一樣趁著年華正好多掙幾個錢。你之前寄回來的錢我都存著,預(yù)備等孩子生下來了再用,你放心,我賺到錢后一定分文不少地還給你。”說著,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神色不明的詹克臻,放低聲音道,“你在香港混得不錯吧,你看能不能想想法子,讓我和你嫂子也過去謀個差事?”
五歲的時候,陳瑞秋的父親意外去世,母親疲于生計奔波,一日三餐,她都是在竹馬家度過。他是除了父母外待她最好的人,會和欺負(fù)她的同學(xué)打架,會在她發(fā)燒的時候,連夜背她到小診所里掛葡萄糖。
他從未表明喜歡她,但陳瑞秋很早就認(rèn)定,將來長大后他們會結(jié)婚生子,過一輩子。
飛機(jī)盤旋在啟德機(jī)場上空,沉默了一路的詹克臻開口,語氣里卻滿是不屑與譏諷:“那就是你說的生病的哥哥?”
陳瑞秋垂首,不發(fā)一言,萎靡的樣子在他眼里成了為愛所傷的后遺癥。詹克臻輕諷道:“你知道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情債嗎?那是因為男人對她好一點(diǎn)就會當(dāng)真的女孩最容易被騙。自己蠢,那是活該,怨不得別人。”
陳瑞秋的眼里漸漸蓄了淚水:“說夠了?”
詹克臻收斂了神色,表情里仿佛隱含著巨大的苦楚,他說:“陳瑞秋,你值得更好的人。”
不是我,也不會是他,是更好的人。
那之后,詹克臻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
返回香港,陳瑞秋辭掉了寶華歌廳的工作,沒有了奮斗的目標(biāo),賺再多的錢不過是幾張廢紙。賦閑的那些天,陳瑞秋躺在冰冷的出租屋里,迎來了香港潮濕的回南天,然后她打車去了一趟石澳,管家說詹克臻不在。她臨走前,旋轉(zhuǎn)樓梯上走下來一位步履款款、名媛打扮的女孩。
預(yù)備離港那日,陳瑞秋收到了從石澳寄來的匯款,也遇見了連云鍇。
他從做工精良的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說他是某經(jīng)紀(jì)公司的星探,在寶華聽她唱過幾場,想簽她看看有沒有發(fā)展的潛力。可他的打扮實(shí)在和星探差遠(yuǎn)了,在陳瑞秋微笑著表示拒絕后,他眨了眨右眼,問:“難道你不想試試站在更高的舞臺上的感覺嗎?”
陳瑞秋動心了。
按照連云鍇的計劃和包裝,時年四月,陳瑞秋出了第一張個人單曲,雖然并沒有如想象中那樣爆紅,倒也獲得業(yè)界不少好評。公司的慶功酒會上,暌違已久的詹克臻作為股東現(xiàn)身,他似乎瘦了,英俊的五官愈加立體,他身邊的女伴她認(rèn)得,是上次在石澳大屋里遇見過的女孩。
陳瑞秋沒有上前,詹克臻也沒有走近,他們倆隔著觥籌交錯的人群對望著,幾步之遙,卻像是遠(yuǎn)隔了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
你看人與人相識服從于因緣際會,斷了,也可以輕而易舉,仿佛他們生命從未交織過。
陳瑞秋仰頭喝下辣胃的烈酒,那對璧人轉(zhuǎn)頭消失在了她朦朧的淚眼中。
006
如果陳瑞秋的星路就此坦蕩,那就真的是三流言情小說劇情了。
香港那么多俊男靚女?dāng)D破頭整天想謀出路,爭上位,連云鍇已經(jīng)很為她考慮了,可她始終無法說服自己為混眼熟穿梭于各個劇組跑龍?zhí)祝籼煊衷跓o厘頭的綜藝節(jié)目中笑得像個癡線。她對連云鍇說:“我只想唱歌。如果完成這個簡單夢想需要通過那么多曲折途徑的話,我想到時,我對音樂的熱情大概也耗費(fèi)殆盡了。”
連云鍇氣得七竅生煙,怒火中燒地叫她趕緊搬出去。收拾行李的時候,她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那張CD,上面寫著她的名字,而她認(rèn)得那個人的字。
電光石火間,陳瑞秋一下子理清了來龍去脈,她拿著碟片的手在顫抖,然后轉(zhuǎn)頭往門外跑去。連云鍇拉住她說:“你想清楚,瑞秋,跨出這道門我就再不會幫你了。他活不了多久了,你確定要跟他不是跟我?”
陳瑞秋抬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她沒有去石澳,而是打車去了養(yǎng)和醫(yī)院,當(dāng)她在病房外看到瘦削、病態(tài)的詹克臻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時,她發(fā)漲的腦袋似乎猛然間停止了運(yùn)作。她果真沒有猜錯。
多么老套的劇情,陳瑞秋簡直要發(fā)笑——時日無多的男主角為了不耽誤女主角的幸福,假裝不愛她,甚至自作主張地將她推給了別人。
她打開門走進(jìn)去,全然不顧里面還坐著什么人,毅然決然地吻上了詹克臻冰涼的嘴唇。熟悉的氣息直鉆鼻腔,詹克臻驚訝地睜開了眼睛。她說:“你想讓我這樣吻連云鍇嗎?”她柔軟溫?zé)岬氖謴乃》南聰[鉆進(jìn)去,所到之處盡是嶙峋,“還有這樣?你想我對別的人也做同樣的事情嗎?”
詹克臻克制著喘息,箍緊她的手,眼神很快恢復(fù)了清明:“他對你做了什么?”
難怪他瘦得那么快,那雙黑曜石般惑人的瞳孔了無生氣,陳瑞秋俯身描繪著詹克臻的容顏,眼淚噼里啪啦地滴落在他的臉頰上。她緊緊地抱住他,如同汪洋中一抹浮萍尋著了依傍,便再不松手:“不要再把我甩給別人了,求求你。”
那晚陳瑞秋一直守在病床邊,握著詹克臻的手,從暮色星辰到黎明日升。
她甚至不想了解詹克臻究竟生的是什么病,因為她不敢。
她向他訴說了曾經(jīng)作為一位小明星的經(jīng)歷和感慨。講到連云鍇,她忍不住挖苦道:“瞧,你居然將我托付給這樣一個大老粗。”詹克臻沒有跟她同仇敵愾:“無論是誰,他們都能比我陪你更久。”
不知道從前那個吊兒郎當(dāng)、脾氣臭得要命的詹克臻去哪兒了,陳瑞秋紅著眼睛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再繼續(xù)說下去。
曾經(jīng)在樂壇曇花一現(xiàn)的女歌手陳瑞秋又回到了寶華歌廳,因為噱頭足,加上寶華姐肯宣傳,那段時間廟街的歌廳生意幾乎都被寶華招攬了。詹克臻盡管有些不悅,卻拗不過她,她親親他的額頭道:“放心,我會為你守身如玉的。”
詹克臻出院那天,車子經(jīng)過擺花街,陳瑞秋不顧他的阻攔下車買了幾盆尚未開花的水仙。她老家的傳統(tǒng),病愈或者擺脫了晦氣的事要買些花來添喜氣,這樣才能福壽安康。詹克臻望著她晶亮的眼睛,那句“也許我等不到開花了”哽在喉嚨里,遲遲說不出口。
不久,陳瑞秋的行李統(tǒng)統(tǒng)搬來了石澳,詹家人都很歡迎。
小女生的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占據(jù)了房間原有的空間。在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她贈詹克臻一只折耳貓,他一向?qū)游锞炊h(yuǎn)之,也沒有足夠的、多余的愛心,陳瑞秋卻立志要跟他作對,任由小奶貓的叫聲日漸低微也不理睬。詹克臻實(shí)在煩了,在她旁邊踱來踱去,說:“你的小貓快死了,你快去看看。”
陳瑞秋頭也不抬地說:“我已經(jīng)送給你了,你要負(fù)責(zé)。”
“我沒有答應(yīng)收下,是你硬要買的,不是我。”
陳瑞秋擱下筆再次強(qiáng)調(diào):“它是我們共同的財產(chǎn)。”
詹克臻郁卒地嘆了口氣,終于認(rèn)輸。
007
后來那只折耳貓在詹克臻離開后,成了陳瑞秋唯一的寄托。
四月里,詹克臻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反復(fù)無常,她好幾次見詹母背著大家偷偷地拭淚。為了有更多的時間陪伴他,她向?qū)毴A姐請了長假,暫時不再演出。偶爾沈遂心也會來做客——就是之前被陳瑞秋誤會的那個女孩。
沈遂心和詹克臻是兒時的玩伴,后來兩人一起到法國念書,他學(xué)建筑,她學(xué)醫(yī)。
她告訴陳瑞秋,詹克臻得的是一種罕見的家族性遺傳疾病,他的爺爺、父親相繼因此去世。他從生下來就懷著詹家所有人的希望,他也如愿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二十五歲,可就在大家都以為厄運(yùn)就此散去的時候,傳來了他病倒在實(shí)驗室的消息。
陳瑞秋心平氣和地聽完了她的訴說,回房后,詹克臻問她們都聊了些什么,她身子躲進(jìn)他溫暖的懷抱里,悶悶地說:“我拜托她安心將你交給我照顧,還拜托她以后注意和你保持距離,免得我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笑得胸腔發(fā)出輕微震動,陳瑞秋貪婪地深吸一口他身上好聞的味道,不動聲色地擦去了眼里的淚水。
七月傳來寶華姐婚訊,男方是她在老家談了七年的男朋友,她特地邀請陳瑞秋做伴娘。試婚紗那天,陳瑞秋出神地望著那一套套圣潔華麗的嫁裙,寶華姐瞧出她的心思,慫恿她試穿了一套。詹克臻來接她的時候,她恰好從試衣間走出。望著鏡中的自己,心尖的熱涌驀地浸濕了眼眶,她匆匆回試衣間換掉了。
傍晚時分,詹克臻開車載她來到海邊。
咸濕的海風(fēng)裹挾著淡淡的煙味吹送入鼻間,潮汐從遠(yuǎn)方漫上海岸,夕陽在海平面下落到只剩最后一縷光時,兩只海鷗依偎著飛向遠(yuǎn)方。陳瑞秋幾乎以為,他們會看到綠光。
詹克臻扭過她的臉,她慌忙揩去臉上的淚水。他仔細(xì)地擦拭她濕漉漉的眼睛,執(zhí)起她的左手,在她的無名指上吐了個小小的煙圈,那是個戒指的樣子,他說:“下輩子,下輩子我們一定能看到綠光。”
尾聲
詹克臻是在那年冬天離開的,水仙花還沒有開。
那天香港的天氣很好,他笑著說:“陳瑞秋,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哭,想繼續(xù)唱歌的話就唱吧,唱累了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嫁了,生很多可愛的孩子。但是下輩子,我一定不會把你讓給別人的,記住了嗎?”
陳瑞秋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真乖”,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那年陳瑞秋收到了里昂音樂學(xué)院的入學(xué)邀請,在戴高樂機(jī)場,她看見了連云鍇。他打趣地說:“千萬別誤會,之前我確實(shí)另有所圖,現(xiàn)在我是受人之托。不過嘛,意思都一樣。”
陳瑞秋花了五年時間站上了巴黎歌劇院的舞臺,下臺后,她躲在后臺哭得泣不成聲。
之后她結(jié)束了演唱生涯游遍了法蘭西,最后去了巴黎大學(xué)。
在櫥窗內(nèi)展示出的畢業(yè)照上,她找到了詹克臻——那時他二十歲,無憂無慮,笑時右邊嘴角露出了淺淺的梨渦。那時他還不知道,將來會遇到一個叫陳瑞秋的姑娘。
她獨(dú)自在拉波勒度過了她的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
五十五歲那年,她看到了綠光。
傳說看到綠光的人會得到永遠(yuǎn)的幸福,可陳瑞秋再也不能回到愛人的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