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扣箱

你知道他就是那個拐走了你心愛的外甥女的人。

他剛從他的店里出來，過分講究的手套看起來價格昂貴，與他那光彩照人的長大衣倒是般配。耀眼的街燈照亮了他的禿頭。燈光之上，綿綿的云朵遮住了月亮，使天空變成了一片空白的薄碳。

他那位古里古怪的矮小助手不久之前剛剛離開。她踉踉蹌蹌地穿過停車場，朝箱式貨車走去時，她那套著長筒襪的腳踝仿佛就要從鞋子里溢出來一樣。他的轎車就停在燈光正下方，很聰明——過去這幾分鐘沒人注意到他，除了一直盯著他的你。不過他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在這樣一個古舊的小鎮，每一棟建筑都像20世紀50年代的明信片里畫的一樣，犯罪對人們來說一直都很遙遠、陌生，謀殺案就像世界末日一樣稀有。

你站在垃圾桶后，伸出一只手臂，仿佛在阻擋一個惡魔。你手里拿著從父親的槍支保險柜里取出的黑色手槍。

你很幸運。利納恩先生看到了你，卻不明就里。就在他茫然不解的時候，你已經走了過去，將格洛克手槍的槍口抵在他柔軟的下巴下。他是個大個子。你抬起頭，看著他那張滿是驚訝之情的圓臉。

回店里去，你說。

他張開嘴想要說話，他想告訴你他會把錢給你，沒必要動粗，但出于某種原因，他沒有說出口。

這不是他第一次注視你的眼睛。上周有一次，他曾幫你挑了一匹用來做嬰兒毯的布。布面上滿是棒球、蝙蝠和棒球手套的圖案。你跟他說，你想讓你的未婚妻來做這條毯子，他則說了一番客套話對你表示祝賀。而今天，距離打烊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你曾讓他幫你找一枚紐扣，用來替換你為了實行計劃故意從襯衫上扯了下來的那顆紐扣。

這里可很少有回頭客，他笑著說道，笑容里滿是暗示與疑問。

而此刻，他又一次認出了你。他的眼珠不住轉動，仿佛正在掃描一本體內的目錄。他輕聲說道，你的眼睛，和丹妮絲一樣。

要是可以的話，你會平緩自己的心跳，以便能聽得更清楚些。汗水從他那寬大的額頭上流淌下來。

我可以告訴你她在哪兒，他說。

而你說，我知道你可以。

她對你來說意義非凡：

她用那對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樣的綠色大眼睛，從你父母的地下室門口羞怯地望著你：你正躺在沙發上，翻閱著T.S.艾略特那本關于貓的破書。你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是個瘦瘦的女孩兒，穿著工裝褲和粉色T恤，一枚粉色的塑料蝴蝶結將深色的頭發綁在腦后。她身上這些粉色的服飾都是你那不可救藥的同父異母姐姐給弄的。她剛開口說——我媽媽讓我——你便抬起了右手，伸出小拇指，無比開心地說道，嗨，小指頭！

你看見她準備離開，于是揮了揮手中的書。看過這個嗎？

她目瞪口呆地搖了搖頭。那年她十歲，而你十四歲。

想聽我講講嗎？

她點了點頭。

一切從此開始。你成了她的戰士詩人。你向她展示了從父母的古典文學故事堆中挖掘出的寶藏——艾略特和坡，葉芝和奧登，普拉斯和拜倫。至于戰士，那是因為你是個殺手，鹿、鴨子和松鼠都是你的獵物，而這令她既反感又著迷。那年秋天，她跟隨你和你父親進行一次狩獵之旅，而你以為那將是一場枯燥無聊的林間蹲點行動。你在褲子的后兜里裝了一本華萊士·史蒂文斯的書，因為你想用“冰淇淋皇帝”這首詩來嚇唬她（你最愛她看你朗讀時的樣子，最愛她被你忽然讀出的可怕片段嚇得發抖的樣子）。不過那天一點都不枯燥。一頭雄鹿闖入你們的視野，她目睹了你父親狩獵的全過程，然后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看著你幫忙清洗鹿尸。你很好奇她對你手上的鮮血有何看法。

除了你們之外，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她平時要上學，學校里有幾個朋友，還時常打打壘球。你經常看見她穿著壘球服，也和父母一起去看過幾次她的比賽，不過你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父母身上。每次只要她有機會得分，你都會大聲歡呼，好讓她聽見你的聲音。面對現實吧，你所期望的，就是和她待在一起，看著她用那雙和你很像但更加漂亮的眼睛對你的妙語流露出傾慕之情——要想總是表現得比一個小自己四歲的人更聰明其實并不難。這種感覺真令人陶醉，令人心曠神怡，簡直就是你的首選藥。

不過她的體內流淌的是她母親的血。她母親是個私生子，也是你父親的第一個孩子，比你大十八歲，由一個早已人間蒸發的女人所生，而你母親以一顆圣人之心痛苦地隱忍了她的存在。你那位瘋瘋癲癲的同父異母姐姐，隔著監獄探視間的防彈玻璃接受了其男友的求婚，而那天正是他因為毆打她而被警察抓進去的第二天。他們并沒有結婚——三年之后，當他將拳頭塞進她嘴里，導致她的嘴唇撕裂后，她的理智曾短暫恢復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她進了庇護所，而你的父母以一貫的坦然風度同意幫她照顧丹妮絲。由于你姐姐不久又陷入了麻煩，因此丹妮絲在你家待了很長時間。每當她母親與這個或那個壞男人同居的時候，她就睡在你家樓上多出的那間臥房，在擁擠雜亂的飯廳和你們一起吃晚飯，像個禮貌的小幽靈一樣，內心則燃燒著好奇的火焰。

你背負著自己的愧疚：那年她十三歲，而你十七歲。每當周日你父母外出與教友們相聚時（你母親很喜歡那些教友，你父親則總在抱怨他們），就會由你負責照看她。不過你也會叫你的幾個朋友來玩，他們都是些和你一樣來自中產階級家庭的搗蛋鬼。你們坐在屋后露臺那頂俗氣的傘下面，等丹妮絲上來時，你們三個已經嗨起來了。她問你們在做什么，不過她的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做個好兒子的秘訣，就在于清楚哪些事情不該讓父母知道。

她知道你們在干什么，因為你是有史以來最酷的舅舅。她默默地看著神秘的煙霧在藍色的玻璃水煙槍里翻滾，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你向她演示如何吸這種煙。看見她咳嗽的樣子，你和死黨們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常常想起那一刻，想起那咯咯的笑聲，想起她傷心地皺起眉頭，因為沒有在你面前表現好而羞愧的樣子。兩年后，當她離家出走，而你母親發現了她藏在CD機插槽里的針頭時，你又想起了那一刻。警察把她帶回來時，她不住地抓撓全身。坐車去康復中心的路上，你和她一起坐在后排，你很生氣，和你的父母一樣生氣。你對她厲聲說道：真不敢相信你會這樣。

那雙和你極其相似的眼睛，又露出了那種傷心之情。接著她又看了你一眼。給我念些什么吧，她說。

我沒帶書。

你就不能回想起什么嗎？

帶我回來，她的眼睛說。于是你努力回憶。你引述了自己記得的一切：可怕的對稱。我無法保持重心。怒斥吧，怒斥光的消逝。①

她確實回來了，但沒有持續太久。她搞上的最后一個男孩叫比利·威利特，那坨臭狗屎，把她帶到了一個永遠也回不來的地方。

他們找到了比利的殘余部分。但至少他還能說話。

縣治安官們認為他遭遇了一場交通事故。他深夜駕駛那輛該死的摩托車，在山路的一處事故多發彎道遇到了一場肇事逃逸事故。他們找到了那輛殘缺不全的摩托車，并在山坡下找到了他。他腰部以下大部分軀體都不見了，而他居然還活著，真是個奇跡。他們認為大概是被什么動物給拖走了。他的眼睛也不見了，可能是他在山坡上昏迷的時候被烏鴉給啄掉了。他們不明白他是如何活下來的，他一定有耶穌那樣的自愈能力。

丹妮絲本來和他在一起，現在也不見了。沒有尸體，就不能控告那男孩過失殺人。而且大家都知道，她和她的母親一樣，可能在任何地方。

那年她十九歲，而你二十三歲。

威利特給了你利納恩的名字。這名字他從沒跟警察提過，只告訴了你。

我們可以在這兒好好談談，利納恩說。先讓我把燈打開。

沒有燈我也看得清你。不必開燈。

那這個呢？小臺燈而已。外面的人不會看到的。

那你開吧。

臺燈那細長的熒光燈管只照亮了這間地下室倉庫一小片區域，這地方比你在外面預計的要大得多。

利納恩的商店以前是一所學校，看上去就像一處失落時代的遺跡；各種現代建筑、公用電話和喧鬧的漢堡汽車餐廳已經擠滿了學校正對的那條街道。學校那座洛克威爾式鐘樓仍然靜立在天空之下，只不過上面的鐘早就不見了。

這所學校如今變成了一家經營布料和工藝品的商店。該店以產品風格多樣、富有異國情調而名聲在外，其聲譽遍及小鎮方圓幾百英里。店內每個房間都塞滿了布匹，不是放在貨架上，就是堆在箱子里，從粗麻平布到斜紋織里到讓人眼花繚亂的迷宮似的圖案，應有盡有。至少有兩間教室那么長的玻璃展柜里擺滿了閃閃發光的小玩意兒和廉價珠寶。洞穴般巨大的地下室里，高高的鋼制貨架上擺滿了厚重的面料，可以用來做毛巾、床單、毯子，甚至是帳篷。頭頂上方的懸架上掛滿了地毯，圖案有老虎、大象、龍、獅鷲、埃及諸神以及各種更加兇猛的野獸。這讓這個地方看起來就像迷宮一樣，很適合躲藏——倘若你的獵物試圖逃跑而你要追的話——不過他并沒有試圖逃跑，盡管他在黑暗中也一定對這地方了如指掌。

事實上，他表現得仿佛你是他邀請的客人一樣。他坐在桌子的燈光下，那桌子更像是一張繪圖桌，臺面傾斜，上面散亂地堆放著不少貨品目錄和圖示書，就是一個面帶微笑的女人穿著一身可能是自己縫制的衣服在那兒搔首弄姿的那種書。他把一只手放在一塊擺滿縫針和別針的紅色小墊子旁，另一只手指了指桌子一角的一張折疊椅，做了個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的手勢。坐吧，咱們來好好研究一下。在桌子和你所坐的椅子旁有一個長長的箱子，看上去就像一副棺材。你打量著箱子，好奇里面裝的是什么，好奇他為什么要你坐在箱子旁。

這是一個用某種深色木頭制成的長木箱，側面似乎雕刻有精致的波西米亞風格花紋——你看見許多張面孔正從一片茂密奇異的樹叢后向外窺視。他們的視線集中在右側，那兒有一面蘆葦墻，一個巨大的身影正從墻上一個外陰式的洞口跨出來。箱子蓋似乎已經打開了，里面的小物件像海盜電影里的財寶一樣閃閃發光。

你靠近細瞧。箱子里裝滿了各種紐扣，幾乎包含了你能想到的各種樣式、尺寸和顏色：天藍色、金色、橡木棕色、血紅色、海綠色、印度墨黑色、玫瑰粉色、油漩渦狀、水晶棱鏡狀、不透明玄武巖狀；有些像谷粒一樣，有些比銀幣還大，還有圓盤、立方塊、扭結、三角形和星形式樣，甚至還有十字架形、月牙形，或者咧著嘴的小骷髏，纏繞在一起的東方龍，以及咆哮的惡魔腦袋。所有這些紐扣都散發著微光，仿佛那盞臺燈發出的暗淡光芒被那些紐扣的表面反射后都變成了月光。

利納恩說，里面的東西實在令人驚奇。即便現在我也感到十分驚奇。

你發覺自己走神了，于是你集中注意力，并將格洛克手槍再次指向他。

她在哪兒？

他俯身向前，那肥碩的身軀在陰影中看上去很駭人，面孔猶如凸月。我剛提示過你了。

你眨了眨眼。他的眼睛發生了變化。你敢發誓，之前他的眼睛還是黑色，現在卻都變成了陰森的亮綠色。

你揮了揮手槍，以強調你的命令。別動。除了告訴我她在哪兒，什么都別做。

然后呢？

你深吸一口氣。你告訴自己殺掉他并不在你的計劃之內，你只是想要知道答案。

你說，這取決于你的回答。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手指卻在桌面上像蜘蛛腿一樣抽動，輕輕地敲著某種隨機的莫爾斯電碼。他微微往后靠了靠，面孔從凸月變成了滿月。你發現他的眼睛確實與剛才有所不同，毫無疑問地散發著綠光，就像是在鏡子中看到了你自己的眼睛一樣。

他在戲弄你，沒有把你當回事。

那塊放滿別針的小墊子隨著他手指敲擊的節奏顫動著。你朝墊子開了一槍。

格洛克手槍在你的手中猛然一抖，槍聲仿佛大錘敲碎了混凝土。那塊墊子就這么不見了，漫長的一秒鐘過后，利納恩猛地收回了手。與此同時，彈殼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利納恩抬起手，注視著他的手，張開了飽滿的嘴唇。他的無名指指尖有一根針凸了出來。他的表情讓你心里一緊。

他把手指放到嘴邊，用牙咬住針，然后將其拔了出來。針從他的門牙縫中突出來，就像一根牙簽。接著他把針吐了出來。

他似乎毫不害怕，但你的心臟卻在肋下狂跳不已。

臺燈的燈光下，一滴血從他的指尖冒了出來。我不想找你的麻煩，他說。

他輕輕一彈，那滴血便消失了。為什么他那寬闊的手掌皮膚看起來更平滑、更蒼白了？不知為何，他手背上的毛發也消失了，難道他是逆狼人？

別動，你說。

他按你說的做了，看著你，等待著。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說。

回答什么？

你飆出一句臟話，把槍抵在了他的下巴上。

他的目光飄向了紐扣箱。

和他的眼睛與手一樣，箱子里的紐扣也發生了變化。很難說清究竟有何不同，但你確實能感覺出來：那些紐扣看起來更加真實，更像它們所代表的東西了。海藍色的圓扣就像一片海洋，小骷髏像真正的骷髏那樣發著光，咧嘴大笑的惡魔似乎換了個顏色，月亮和太陽們散發著自己的光芒，假硬幣上的一張張面孔或是緊皺眉頭，或是咧嘴獰笑，或是正常地呼吸著。

他知道你的名字。肖恩，他說。把手伸進去，你就能找到她。你會知道發生了什么。

你用格洛克手槍指著他的臉，然后說，你來。

不記得比利·威利特是怎么跟你說的了嗎？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利納恩先生的身份和住址上了，他說的其他話你大概沒聽進去多少。

你找到了比利居住的公寓，就在一棟漆面剝落、木頭腐朽的老房子里。這片街區也曾富裕輝煌過，但現在早就變成了貧民窟，毒販子們一天到晚駕車在此往來穿梭。街角有家破敗的便利店，那里有賣吸粉用的小工具。

房子的前廊有一半都塌了，真不知道那些住在前面公寓里的人是怎么進門的。不過這問題不用你操心，因為威利特住在地下室，可以從后方進入。一只悶悶不樂的斗牛犬在狗籠里目送你經過；斗牛犬黑色的背上一塊塊疥癬，也可能是傷疤。沒有東西給它遮太陽。

你沿著短短幾級臺階往下走到門前。因為年代久遠，整棟房屋已經沉降；最底層的臺階已經和入口錯開。你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一個女人的嘶啞聲音。

不一會兒，她開了門，瞇起眼睛看著你。她身材矮小，干癟的乳溝兩側文有文身，枯萎的臉頰猶如蔫掉的蘋果，臟兮兮的灰色頭發緊貼著頭皮。她上方有根門鏈繃到了極限，以防不速之客。

你用盡可能溫和的語調說，我想和比利談談。

滾蛋，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冰冷的格洛克手槍緊貼你的皮膚，就藏在松松垮垮的T恤下的腰帶上。你想了一下要不要強行破門而入。考慮到這房子的腐朽程度，只需猛地一推，門鏈肯定會從墻上脫落。你仿佛看到了自己從那倒在地下的老女人身體上跨過去的情景。

我真的得見見他，你說。

別來煩我們，她說，然后便關上了門。你轉身準備離開。你看了看其他房子，同樣都是些東倒西歪、廢棄破敗的建筑，有些建筑上還有模擬塔樓和炮臺的構件，在其全盛時期一定無比華麗。你很好奇天黑之后這些窗戶后會不會亮燈，會不會有人看著窗外。一個念頭在你的腦子里漸漸成形：如果待會回來你該怎么做。

但就在這時，你身后響起了門鏈解開的聲音。咔，當，接著那老女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他想和你談談。

進屋之后，她便瞇起眼睛盯著你，嘴角的皺紋散發著敵意。房間比你想象中整潔得多，一張狹窄的灰褐色沙發正對著一臺大屏電視機。電視沒開聲音，畫面模糊不清。她指向走廊盡頭一扇半開的門——門上有一幅不協調的畫，粗糙地畫著兩個孩子笑逐顏開的在太陽下蕩著一架秋千。

你向臥室走去，身后傳來她那沙啞的聲音，別傷害我兒子。

你想說，這沒法保證，但你沒有說出口。

室內的裝飾和那扇門一樣充滿了孩子氣，不過你并沒在意。你看著威利特，或者說看著他剩下的身軀。他身上蓋著床單，如果他還有腿的話，這張床對他來說就太小了。不過他的手臂還很強壯，從那緊繃而富有韌性的二頭肌就能看出來。聽見你進屋后，他鼓動肩膀，將自己撐了起來。床單滑了下來，有那么一瞬間，你感覺很不舒服，仿佛那床單會一直往下滑，將他的身體完全露出來。你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么，不知道那些斷肢殘面上會有怎樣可怕的疤痕。

不過你逃過一劫，床單在他的肚臍處停了下來，只露出了他的胸部和腹部的文身，幾條東方龍盤繞在幾個裸女周圍。你想到了丹妮絲，想到她騎跨在威利特的髖部，眼睛盯著那庸俗的文身，身體漸漸下沉，這幅場景讓你惡心欲吐。

威利特臉頰瘦削，棱角分明，殘留著胡茬的下巴上還有道美人溝，看上去依舊帥氣——要是本來該是眼睛的地方不是一堆肉褶的話。不過那些疤痕就像能夠視物一樣，因為他把臉轉向了你。

你終于來了，他說，聲音就像喉嚨里卡著沙子。

你知道丹妮絲在哪兒嗎？

他大笑起來。是那種歇斯底里的狂笑。知道，知道。她在利納恩手里。他把我們都藏在了很深的下面，但他只保留了我身上他想要的部分。丹妮絲，他保留了她所有部分。他早就計劃好了。

利納恩是誰？

也許，也許——他努力想要說話，就像有人剛剛跟他說了個超級好笑的笑話，而他的氣還沒有喘上來——如果你好好求他，他也許會放她回來。他說只要你問起就讓我這樣告訴你。他是這么跟我說的。

他是誰？

于是威利特告訴了你。

威利特告訴你，利納恩住的地方離這里有四個縣遠，他在一所學校里開了家工藝品店，是從邦聯之女聯合會那里買來的。他把那里變成了一個特別的地方。那家店很出名，但你卻從沒聽說過。

不過此人在另一個很不一樣的圈子里名聲響亮，而威利特與那個圈子只有少許接觸。在那個圈子里，利納恩有另一個名字，只有幾個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不過大部分制毒者和販毒者都叫他紐扣先生。

威利特咯咯地笑起來。真是太有意思了。聽上去就像某個粉色兔寶寶的名字。

他大笑不止，那滿是疤痕的眼睛皺成了一團。

他很有錢，能給他的人提供好貨。他自己不吸毒，也不販毒，他只要求別人有所回報。如果你被警察抓住，你絕對不敢告他。緝毒警手里沒有他的把柄，也不可能從他身上查到什么。等到沒人注意的時候，你就沒了，然后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的下落。

比利·威利特告訴你，他和丹妮絲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丹妮絲是多么想嘗試冰毒。他告訴你他是如何鼓動她，騙她說這東西和海洛因不一樣，不會損害她的身心。他說得眉飛色舞，仿佛想要你一槍崩了他，仿佛盼著你一槍崩了他。但你沒有開槍。你讓他繼續說下去。

他詳細地講述自己和丹妮絲是如何找到紐扣先生的某個手下，那人谷倉后面的棚子里堆滿了化工原料桶。他還詳細描述了丹妮絲以什么樣的方式付的賬，因為他們都沒有錢。

他還說了他們第二次是如何去的，有人帶話說紐扣先生想見他們倆，而這次他們可以免費拿貨。

威利特把紐扣先生的地址告訴了你，還告訴了你他是什么樣的人。他告訴你他不知道利納恩是如何奪去他的眼睛和腿的。他說他沒看到丹妮絲的遭遇，但他知道除非利納恩放了她，否則丹妮絲永遠回不來了。

也許她的好舅舅肖恩會好好求求利納恩，他說。如果你用正確的方式求他，也許他會讓你見她。

經過幾周的預謀、規劃、跟蹤，你才來到了現在你所坐的這個地方。

他傾身靠向紐扣箱，你的槍口差點碰到他那肉乎乎的耳郭。

他的手臂一直沒至手肘，整個人顫抖起來，仿佛把手插進了冰里一樣。你并沒有聽見你以為會出現的聲音，那種小零碎兒互相碰撞的叮當聲。相反，傳來的聲音如風鈴般悅耳，如沙漏般輕盈，如愛人的輕嘆般柔和。

利納恩頓了頓。我不會干什么的，他說。能不能請你把那玩意兒從我耳朵上拿開？

動作慢點，你說，但你還是往后退了一點。

他慢慢抽出胳膊，仿佛他正在使勁從瀝青里抽出來一樣。不過那些紐扣似乎真的粘住了他的手臂。隨著一聲輕響，他的手抽了出來。

不管你在干什么，馬上停下來。

放松點，孩子。

他把手舉到他面前，看著自己的指節，透過指縫看著你。他的皮膚上粘了一些紐扣。他的手掌心有一顆貓眼扣，指關節處有幾顆金太陽，手腕周圍有一圈血滴，一排黑鉆石排列在他的小臂上，中間還穿插著幾個骨環。你發覺那些紐扣仿佛是自動排列的——就像他的皮膚上有隱形的接縫一樣。你的心跳得猶如一個瘋子正在撞墻。

你把槍對準他對亮綠色的眼睛，那對眼睛和你的真像，也像丹妮絲的眼睛。

如果你開槍，你將永遠得不到答案。

他的手掌仍然對著你，他握住另一只手，抓住手腕中央一枚帶有惡魔臉的紐扣，就在大拇指與手掌之間的球狀部位下方。接著，他將紐扣按進皮膚又摳出來，就像在解領口的扣子。他的手腕上忽然出現一條豎縫，猶如一只新睜開的眼睛。

你本以為會在那道裂縫中看到血、肉和肌腱，但那里面的東西卻像熱氣一樣在閃著微光，又像飛蛾一般在顫動，閃耀而又沒有顏色。哀傷與寂靜的氛圍中飄出一股淡香。那東西模糊了你的眼睛，令你的胃翻騰起來。

住手！你說道，但他正在解手腕上的扣子，他的皮膚像袖口一樣分開，露出了下面散發著蒼白光芒的某種物質。整個屋子變得奇怪起來，雖然光線仍然很暗，但黑暗卻不知怎么回事躁動起來。

他說，看到她了嗎？

他的臉開始扭曲，脖子也膨脹起來，下巴裂開一道道斑馬狀條紋。你忽然想到了阿配奈克·斯威尼，艾略特筆下那個沒腦子的畜生。你身旁的箱子里那些紐扣前仆后繼，像蠕蟲般涌向箱子邊緣，猶如被人潮擠到劇院墻邊的觀眾。

利納恩手臂上的裂縫已到手肘。他伸展著他那扭曲的小臂上的肌肉。這可……不容易，他咕噥道。一個東西從他的肉簾中脹了出來。是一張臉，就像新生兒一樣冒了出來。是丹妮絲的臉，她那粉紅色的嘴唇張了張，好像在猶豫要不要問點什么。她的臉從那片解開紐扣的皮膚中擠了出來，那是一張空洞的面具，眼孔一片漆黑。之所以空洞，是因為從利納恩那汗光閃閃的臉上盯著你的那雙眼睛，并不只是像她的眼睛，那就是她的眼睛。

她的嘴在動，就像水里的魚一樣。他抬起手臂，將她的嘴唇貼向你的嘴唇。

你把嘴唇貼向她的嘴唇。那年她將近十四歲，而你十八歲。

你和她在樓下你的房間里。盡管你父母正在國內旅行，但你還是關了門，拉上了窗簾。收音機里有人在低聲哼唱，你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也并沒注意聽。她躺在地毯上，工裝褲已經松開，脫到了胯部，T恤拉到了胸罩之上，望著上方的你。你比她高一頭，比她重五十磅。你撐在她上方，那姿勢就像在做俯臥撐一樣。你看著她的眼睛，仿佛正通過一面充滿愛慕之情的鏡子看著自己。你告訴自己，你看到的確實是愛慕之情。你告訴自己，她不會怕你，不會怕惹你生氣，不會對你將要做的事感到害怕。

你臥室的墻上掛著一幅草原雄獅的海報。獅子們正在顫動，觀望。你臥室的床不再是床，而是一堆翻滾閃爍的珠子、圓盤、太陽和骷髏。你推起她的胸罩，她頓時僵住了。

利納恩伸直手臂，將那張臉收回自己體內，就像蝸牛鉆進了殼里。

就在你震驚不已地坐在那兒時，他拿走了你的槍，小心翼翼地放在畫桌上。他握住你的手，眼中充滿同情。此刻他的眼睛已有所不同，也許是他自己的，也許是威利特的，也許是其他某個人的。他輕聲安慰著你，將你的手引向紐扣箱。你毫無反抗之意。你倆都知道你來此的真正目的，你來此不是因為你有多愛她，而是因為你害怕，你害怕暴露一個秘密，一個你連自己都不愿面對的暴露。不過現在沒什么好怕的了，利納恩知道，他早就知道，他早就想見你了。

金色的菱形紐扣從箱中躍上你的手指，但利納恩絲毫不愿等待，他按住你，迫使你跪下，然后將你的右臂插入箱內，一直沒至肩膀。你感覺到某種東西，像靜電一般，像噴射的一股水，像一大群蚊蟲，接著便什么都感覺不到了。你的手臂失去了知覺。他將你的手拉出來，你的手臂與他一樣，也有了一排紐扣，上面忽然出現一道裂縫，下面有一排嵌有黑色瞳孔的綠色虹膜。他用一根手指劃過那些紐扣，它們紛紛發出噼里啪嗒的響聲，像扇貝殼里的軟體一樣鼓了出來。

當我試穿她時，他說，我看到了你做的事。

他正將他的手臂插入你的手臂里。

回憶涌現。你想起了當你把手指插入丹妮絲的身體時，她躺在地上那呆滯而沉默的樣子。

他的手指插入了你的手指，像戴手套一樣穿上了你的手，你則重溫著那段回憶。

你的膝蓋變成了膠質。你的眼窩里灼痛無比，黏黏的眼淚順著你的臉頰流了下來。讓你最無地自容的是，當你重溫你對她的所作所為，以及你自己被侵犯時，你的腹股溝竟然一陣躁動，你的生殖器開始蠢蠢欲動。

利納恩咯咯一笑，他的肚子貼著你的后背，他的右臂在你的右臂里，手指在你的手指里。

他用空閑的那只手將你那條腐壞的手臂從你肩膀上解下來，動作嫻熟而自信。他會留下你身上他想要的部分，正如他對威利特所做的那樣，留下你身上記得丹妮絲的部分。剩下的，他會隨心處置。

你不能讓他這么做。你不能讓利納恩分割你。

你放松了身體。他笨拙地重整姿勢，伸手去夠你手臂下側的那些紐扣，以便完成他的竊取行動。就在這時，你猛地沖向畫桌，去拿那把手槍。

他咕噥一聲，想要將你按住，但你已經掙扎著站了起來。你感覺之前被他解開的手臂處傳來一陣令人作嘔的緊繃感，但那些紐扣并沒有崩開。這時他也站了起來，拉扯著你，你則試圖甩開他。你倆互相繞著圈，就像在跳怪異的圓圈舞。

他用左手抓住你的衣領，一把將你拽了過去，試圖再次轉到你的身后。你任他將你拉近，直到你的手槍頂在了他的下巴上，他才發覺你已經拿到了槍。他想抓住你的手腕，但你身上的汗水很滑，而且你速度比他快。你扣動扳機，一二三，一陣尖利的沖擊聲，火光在你的視線中留下了幾個亮斑。

但他沒有停止掙扎。他抓住了你的手腕，想要掰開你的手指。

腎上腺素讓你的頭腦清醒無比，你看到了他頭上的彈孔，那粗糙的邊緣猶如被射穿的麻布，沒有血，只有某種光，但那些光并不是從彈孔發出的。眼前的景象令你失去平衡，你的身子開始搖晃，你的胃也翻騰起來。

他的眼睛又變成了綠色。他正在用丹妮絲看你，用她那充滿傷心之情和疑問的眼睛望著你。與此同時，他試圖再次掰下你手中的槍。

你再次扣動扳機。你外甥女的一只眼睛暗淡下去。他尖叫起來，用的是丹妮絲的聲音。

你的尖叫聲中充滿了憤怒、恐懼和壓抑多年的恥辱感。你猛推他，但你們誰也擺脫不了誰。他踉蹌了一下，膝蓋窩撞到了紐扣箱的邊緣，空閑的那條手臂不住揮舞。你將全身重量壓在他身上。他向下倒去，你使勁一推，他坐在了雕有花紋的箱子上。活生生的紐扣們蜂擁而上，爬他的大腿、肚子。你把手槍扔到那堆閃亮的小玩意兒上，將手指插入他下巴下方的彈孔里，然后緊緊摳住。你感覺纖維被撕裂，接著你的手伸進了他的腦袋里。

成百上千幅畫面涌入你的腦海，有男人，有女人，有男孩，有女孩。畫面中，利納恩正在向他們介紹他那些可怕的紐扣，他進入他們的手，他們的腳，他們的腦袋，像穿鞋、穿衣、戴帽、戴手套一樣打開他們，將他們體內那扭曲脆弱的靈魂暴露在外。不過出現在最上方的是丹妮絲的畫面，于是你以其之道還施彼身，將他整個身體都按了下去，直到他的肩膀、頭沉沒不見，將他埋入他自己那惡心的魔法之中。

你們仍舊纏在一塊兒，你的臉離那堆閃亮的魔物只有幾英寸。紐扣一個個貼上來，麻木感沿著你的下巴擴散開來。

你抽身向后，利納恩的腦袋和肩膀隨即又冒了出來，你尖叫起來。

他頭發上的每一個毛囊此時都變成了從紐扣眼中露出的線頭。黑星大紐扣取代了他的眼睛，一排參差不齊的骷髏頭紐扣封住了他的嘴巴，藍色的炫彩紐扣堵住了他的鼻孔。小小的透明圓紐扣沿著他的鼻梁、眉骨和臉頰排成列，鉤子固定住了他脖子上的褶皺。他的腦袋可以用一千種不同的方式打開。

他停止了掙扎。他聞上去沒有血肉味，只有乙烯基和漆的氣味。你小心翼翼地把手從他腦袋里抽出，把他的手從你手臂里抽出。當你最終抽出來時，你手臂中那種奇怪的壓迫感漸漸減退，消失。

這時你發現，他的皮膚都是拼湊起來的，就像一片由紐扣構成的網格，每一塊皮膚的顏色都不一樣。誰能分得清哪塊才是他最初的皮膚？

無數個陌生人的記憶從你腦海中消褪，你根本來不及確認這些記憶屬于誰。

他把你的外甥女藏在這幅皮囊之下。他像拆解嵌滿紐扣的人偶一樣，將她從頭到腳拆解松開，然后穿在身上，將她徹底占據。這種方式你永遠無法做到，不過在你內心深處某個陰暗的角落，你曾想過這么做。而當他了解了你，知道了你的所作所為，知道你是如何毀了她之后，他便想將那一部分也收入自己囊中，于是在她行將消解的那一刻安排了這一切。

黑暗中傳來一聲響動。你抬頭看去。

聲音是從那些像掛毯一樣掛在這間可怕的地下室的毛毯之間傳來的。利納恩那位矮小而古怪的助手回來了。她用一雙兩棲動物似的細長眼睛注視著你，眼睛上面的額頭太寬，下面的嘴巴又太小，面容粗糙，一看就是拼湊出來的，和你剛剛殺掉的那人一樣。

她眼窩深陷，眼眶濕漉漉的，猶如兩汪深潭。她盯著你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只是點了點頭。

現在你知道要怎樣才能再次見到你那心愛的外甥女了。

你開始順著利納恩的額頭，從頭到腳往下摸去，準備將他穿到身上，看看這副怪物的皮囊是否合身。你確信一定很合身，就像裁縫定制的套裝一般貼身、舒適。

你只配穿這副皮囊。

【責任編輯：趙偉軒】

①為詩文的標題或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