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我寄了些考據《紅樓夢》的大綱給宋淇看,有些內容看去很奇特。宋淇戲稱為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紅樓夢魘),有時候隔些時日就在信上問起“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么樣了”?我覺得這題目非常好,而且也確是這情形——一種瘋狂。
那幾年我剛巧有機會在哈佛燕京圖書館與柏克萊的加大圖書館借書,看到脂本《紅樓夢》。近人的考據都是站著看——來不及坐下。至于自己做,我唯一的資格是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但是沒寫過理論文字,當然笑話一五一十。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培根的散文最記得這一句:“簡短是雋語的靈魂”,不過認為不限雋語,所以一個字看得有巴斗大,能省一個也是好的。因為怕嘮叨,說理已經不夠清楚,又把全抄本——即所謂“紅樓夢稿”——簡稱抄本。其實這些本子都是抄本。難怪“初詳紅樓夢”刊出后,有個朋友告訴我看不懂——當然說得較婉轉。
如今在這大眾傳播的時代,很難想象從前那閉塞的社會。第二十三回有寶玉四首即事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榮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錄出來各處稱頌。”看了使人不由得想到反面,著書人貧居西郊,滿人明義說作者出示《紅樓夢》,“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可見傳抄只限戚友圈內。而且從前小說在文藝上沒有地位,不過是好玩,不像現代蘇俄傳抄地下小說與詩,作者可以得到心靈上的安慰。曹雪芹在這樣苦悶的環境里就靠家里的兩三知己給他打氣,他似乎是個溫暖的情感豐富的人,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唱紅了的那支歌中所謂“人——需要人的人”,在心理上倚靠脂硯畸笏,也情有可原。近人竟有認為此書是集體創作的。
他完全孤立。即使當時與海外有接觸,也沒有書可供參考。舊俄的小說還沒寫出來。中國長篇小說這樣“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是剛巧發展到頂巔的時候一受挫,就給攔了回去。潮流趨勢往往如此。清末民初的罵世小說還是繼承紅樓夢之前的“儒林外史”。《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請原諒我這混雜的比喻。
程本《紅樓夢》一出,就有許多人說是拙劣的續書,但是到本世紀胡適等才開始找證據,洗出紅樓夢的本來面目。我看見我捧著厚厚一大冊的小字石印本坐在那熟悉的房間里。“喂,是假的。”我伸手去碰碰那十來歲人的肩膀。這兩本書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紅樓夢》。《紅樓夢》遺稿有“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時間機器飛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出來搶回來。現在心平了些,因為多少滿足了一部分的好奇心。
我這人乏善足述,著重在“乏”字上,但是只要是真喜歡什么,確實什么都不管——也幸而我的興趣范圍不廣。在已經“去日苦多”的時候,十年的工夫就這樣摜了下去,不能不說是豪舉。正是:
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
(選自《紅樓夢魘》,有刪改)
品讀賞析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說:“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地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紅樓夢》是張愛玲從小開始讀的,后來得知后四十回乃狗尾續貂,便自己探究紅樓夢。她是一個愛動腦子的人,仔細讀來,發現諸多問題,于是將這些問題統統總結到《紅樓夢魘》中,一一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