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慧(延邊大學 吉林 延吉 133002)
張謂是盛唐時期詩人,于天寶二年(743年)進士及第,元人辛文房稱其:“工詩,格度嚴密,語致精深,多擊節之意”(《唐才子傳》),可見張謂具有一定的詩歌才華。他的詩歷代唐詩選本皆有收錄,各代重要唐詩選本都選取了張謂的詩歌,只是選入詩歌數量不一,質量也參差不齊,而這與選詩之人所處的社會環境相關,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審美傾向,因而選錄詩歌有所差異也就不足為奇。然而,學界對張謂詩歌卻鮮有關注,筆者正是在此種情況下對張謂詩歌的藝術特點展開論述。
“直尋”一詞是中國詩歌創作方法中一個重要概念,南朝梁鐘嶸所著《詩品》對此有過具體論述,其《序》言:“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簡而言之,“直尋”就是從感物動情之中尋得佳句,而不是直接引用前人典故或已成詩句。這就意味著詩歌創作源于“物”的感發與“情”的碰撞,而非依靠使事用典,張謂的詩歌就有此特點。
張謂的詩歌創作素材并非探幽尋勝得來。唐人殷璠首先注意到張謂詩歌的此特點:“謂《代北州老翁答》及《湖中對酒行》,并在物情之外,但眾人未曾說耳,亦何必歷遐遠,探古跡,然后始為冥搜。”何謂“物情”,有人稱是“因景物感染而生的個人情感”[1],殷璠言這兩首詩“在物情之外”,即是說明在他看來二詩已超越一般意義上的“物情”,而其超越之處就在于詩人并非“歷遐遠,探古跡”求得詩興的感發,而是從極其平凡的事物或景色中得到啟迪,從而獲得詩意和美感,這就與鐘嶸所言的“直尋”暗合,并不刻意追尋奇崛艱險之地,從日常生活中就可獲得創作源泉。《代北州老翁答》這首詩,后人評價大都關注詩作的現實意義,而殷璠關注的則是,張謂選擇了具有普遍意義卻又極易讓人忽視的人物作為描寫對象。
詩歌中“直尋”的另一突出特點是描寫實景,張謂的詩歌中也有體現:
薜蘿通驛騎,山竹掛朝衣。霜引臺烏集,風驚塔雁飛。
——《道林寺送莫侍御》
亭子春城外,朱門向綠林。柳枝經雨重,松色帶煙深。
——《郡南亭子宴》
南園春色正相宜,大婦同行少婦隨。竹里登樓人不見,花間覓路鳥先知。
——《春園家宴》
詩人不局限于視覺的直接描寫,在張謂的筆下許多景物都有一種靈動的美感,而且為了烘托氣氛,常常加入聽覺:
曉風催鳥囀,春雪帶花飛。
——《宴鄭伯玙宅》
崢嶸洲上飛黃蝶,滟滪堆邊起白波。
——《別韋郎中》
樓上胡笳傳別怨,尊中臘酒為誰濃。
——《送皇甫齡宰交河》
攀樹玄猿呼郡吏,傍谿白鳥應家禽。
——《西亭子言懷》
張謂將所見所聞的物象予以真實呈現,以實景構成鮮明的意象以表達真情實感,有些描寫如在目前,易引發讀者共鳴。在盛唐,運用“直尋”創作手法較為典型的是李白。張謂與李白是好友,李白在《泛沔州城南郎官湖》曾提到:“張公多逸興,共泛沔城隅”,此時李白正處于人生不得志之時,幸有好友相伴暫以忘憂。李白是天才型詩人,他的詩中噴薄而發的情感往往源于所見的景物:“綠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秋浦歌》)”、“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清溪行》),時而加上奇特的想象:“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張謂詩歌成就固然不如李白,但是“直尋”方法的運用在張謂的詩歌中確實較多,占有很大的比重,是張謂詩歌的一大特點。而且詩人很少運用典故,除卻幾首懷古詠史之作,幾乎無用典之語句,詩人似乎頗得“直尋”之要領,使用也十分純熟。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語出李白《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而“清水芙蓉”是鐘嶸評謝靈運詩歌所言,他在對比謝靈運和顏延之的詩歌時評道:“謝詩如清水芙蓉,顏如錯彩鏤金。顏終身病之”,顯然鐘嶸更欣賞前者。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稱:“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這自然是與用詞華美,雕琢藻飾相對的詩歌主張,歷代這兩種風格的詩歌也各有體現。張謂追求的是質樸自然的詩風,在他的五律中猶未明顯。如《同王徵君湘中有懷》:
八月洞庭秋,瀟湘水北流。還家萬里夢,為客五更愁。
不用開書帙,偏宜上酒樓。故人京洛滿,何日復同游?
首聯即點出了時令,秋季原本就是令人感傷的季節,而此時詩人客居他鄉,望著瀟湘之水,勾起了心中無限的鄉愁。“萬里夢”極言離家之遠,“五更愁”是言愁思之深,時間與空間呼應,更加襯托了詩人久久不能斷絕的愁緒。愁情無處排遣,翻開書卷聊以寬慰已無用處,只得登上酒樓借酒消愁。詩人以平淡的筆法抒寫如此濃厚的鄉情,語言清麗,余韻悠長。此類五律還有:
楚水青蓮凈,吳門白日閑。
——《送青龍一公》
——《送裴侍御歸上都》
看花尋徑遠,聽鳥入林迷。
——《同諸公游云公禪寺》
上述皆是語言不假雕飾的杰作,詩人另一首流傳甚廣的《早梅》雖非五律,卻也寫得格外清新別致:
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林村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
自古詠梅詩作不乏佳篇,有人贊梅之風姿,有人賞梅之品格,而張謂則側重于突出梅之“早”。詩的首句點明了梅花的潔白如玉,第二句指出了梅花的生長環境——傍水凌寒獨開。第三句說明了梅之所以早發,是因為“近水”,末句與首句相應,將早梅疑做經冬未消的白雪,“不知”、“疑是”,營造了一種迷離恍惚的境界,最終詩人才發覺這是一樹近水先發的早梅。詩人獨具慧眼,不僅發現了這樹早梅,而且曲筆寫出了梅之品性,語言平如白話,卻絲毫沒有削弱詩的美感。在張謂之后也有不少詩人描寫梅似雪,許渾的“素艷雪凝樹,清香風滿枝”著重描寫了梅之淡雅與清香,而王安石的“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更是與張謂的這首《早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盛唐時不乏語言質樸之詩作:孟浩然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過故人莊》)、王維“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常建的“江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江上琴興》),他們或是表現田園風光,或是表露“澄懷觀照,靜照忘求”的禪心,總之與張謂表達的情感還是略有不同。張謂善長以質樸的語言營造清麗詩境,使人讀來別有一番滋味。“平易中見深遠,樸素中見高華”,的確如此,張謂的詩盡管未能達美之極致,卻已有美之韻味了。正如梅堯臣所言“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詩之語言不須多么華美,達到天然渾融之境最為難得。
中國古代詩歌自先秦始就有寫實傳統,《詩經》中的“風”和漢魏樂府民歌都是現實主義的杰作。此后歷代詩歌創作也一直沿襲著這一傳統。時至唐代,初唐詩壇詩人們一直致力于矯正齊梁綺靡之習氣,盛唐詩壇王孟之山水田園詩及高岑之邊塞詩始終占據主要地位;中唐又開啟了新一代的“重寫實、尚通俗”詩歌風向。而元白詩歌這種藝術追求的近源,大部分學者認為是杜甫。毋庸置疑,杜甫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是后世人們爭相學習的典范。但是,與杜甫同時或是稍前的也有具備這種寫實傾向的詩人,張謂就是其中之一。
張謂的《代北州老翁答》是寫實的代表作,反映的玄宗天寶年間長期窮兵黷武給百姓生活造成的巨大傷害,全詩如下:
負薪老翁往北州,北望鄉關生客愁。自言老翁有三子,兩人已向黃沙死。
如今小兒新長成,明年聞道又征兵。定知此別必零落,不及相隨同死生。
《西游記》是典型的IP電影,也可能是中國電影史上被改編次數最多的文學作品,也是文學在著作中最大的IP。它的章節多達一百回,吳承恩在八十多萬字里,暗喻官場的腐敗、內斗,描寫眾生的疾苦,及孫悟空的一顆“不死心”。《西游記》的包羅萬象,以至于今天的創作者,只要窺其一斑,都能發散開來、獨立成章。在豆瓣電影小組里我發現,全世界共有117部影視作品署名吳承恩,堪稱中國最厲害編劇。在去年夏天上映的《西游記》也是改變于此,評價褒貶不一,當然這也是最難改編的IP之一。在《西游記》原著中,多采用非線性敘事,其實是比較凌亂的。有大量的留白,時空線索跳躍性很大,堪稱意識流之典范。
盡將田宅借鄰伍,且復伶俜去鄉土。在生本求多子孫,及有誰知更辛苦。
近傳天子尊武蔬,強兵直欲靜胡塵。安邊自合有長策,何必流離中國人。
這首詩一直為后人推崇,傅璇宗就稱“開元、天寶時期的邊塞詩,能夠觸及當時現實矛盾的,除了杜甫的《兵車行》,李白和高適的一些詩篇,就要算張謂的這首詩了”。[2]杜甫所作的《兵車行》與其內容相似,時間先后已不可知,但是詩人自己有過從軍經歷,對這種黷武國策有很深感觸,有感而發,此詩未必受杜甫影響而作。詩中“在生本求多子孫,及有誰知更辛苦”發出的感喟與杜甫的“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兵車行》)皆言征兵所引發的嚴重后果。明人桂天祥在《批點唐詩正聲》評道:“如此詩自是一格,杜工部《垂老》《新婚》等篇便是”。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為明皇黷武而言,與老杜《石壕吏》相似”。在后人看來,張謂的這首詩是可以與杜甫的“三吏”并提的。
《杜侍御送貢物戲贈》也是張謂描繪社會現實的佳作:
銅柱朱崖道路難,伏波橫海舊登壇。越人自貢珊瑚樹,漢使何勞獬豸冠。
疲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由來此貨稱難得,多恐君王不忍看。
銅柱朱崖指南方邊遠地區,漢代大將馬援、韓說曾在此地抗擊東越之敵,立有軍功,而此時杜侍御到此地則是為了搜尋貢物取悅皇上,前后相互對照,公私立顯,尊卑即現。詩人時任潭州刺史,有感于當時彌漫的送貢物以悅君心的社會風氣并加以辛辣的諷刺。盛唐詩人經歷安史之亂后報國熱情日益消退,如王維已從“拔劍已斷天驕臂,歸鞍共引月支頭”(《燕支行》)的萬丈豪情轉為“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的潔身隱遁,岑參的“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功”(《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又是何等氣魄,到后期卻“斂跡歸山田,息心謝時輩”(《終南雙峰草堂作》)。而稍后大歷詩風漸起更使詩歌“轉向淡遠的情致,轉向細致省凈的藝術創造”[3],彰顯時代之聲的詩歌更少了。而張謂的詩歌還是有所揭示的,如《題長安壁主人》: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
這是一個以金錢衡量人們之間關系深淺的社會,黃金至上。若富足便可與人結交,否則只能得他人口頭的允諾,而那僅是表面的敷衍,人心冷漠,詩人將此長安壁主人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這首詩展示的是社會世態人情的一個側面,描寫極為傳神。張謂此類詩歌雖然不多,但是在寫實之音漸弱的時代仍對現實有揭露,這也是較為可貴的。
綜上所述,張謂的詩歌雖長久為人遺忘,但是他始終秉承“直尋”創作理念,抒發真情實感,語言清新質樸,在寫實漸少之時也有反映現實之作,從這個意義而言,其詩的研究價值就不容小覷。唐代詩人眾多,成就高的詩人也非鳳毛麟角。然而在浩如煙海的唐詩精粹中,還有許多詩歌等待人們去發掘其價值,由于筆者才力所限,本文只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希望學界對張謂的詩歌研究予以關注,進而獲得更為豐碩的研究成果。
[1]沈德潛.唐詩別裁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傅璇宗.唐代詩人叢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