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火茍
(福建教育學院雜志社,福建 福州 350025)
《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實錄”嗎?
——基于互文本的微觀分析
劉火茍
(福建教育學院雜志社,福建 福州 350025)
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塑造了一個傲然獨立于世外、淡泊名利、安貧樂道的隱者形象“五柳先生”。一直以來,五柳先生被人們認為是陶淵明的自畫像(自傳、“實錄”)。文章結合互文本《陶淵明集》的分析認為,《五柳傳》并非陶淵明本人的“實錄”,五柳先生只是陶淵明筆下“虛構”的理想自我。他以五柳先生為理想自我,為此而自況、自夸和自贊,同時也以五柳先生的理想人格自勉。
《五柳先生傳》;互文理論;實錄;理想自我
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以下簡稱《五柳傳》)用詼諧輕松的筆調,塑造了一個傲然獨立于世外、淡泊名利、安貧樂道的隱者形象——“五柳先生”。據《昭明文選》的編者蕭統在《陶淵明傳》中稱,“(陶淵明)嘗著《五柳傳》以自況……時人謂之實錄”。人教版初中教科書《語文》(2001年版)對《五柳傳》所作的“閱讀提示”也說:“本文是陶淵明托名五柳先生寫的自傳,五柳先生的形象就是陶淵明的自畫像。”要言之,五柳先生一直以來被認為是陶淵明的自畫像(自傳)。但是筆者以為,《五柳傳》并非陶淵明本人的自傳(“實錄”),五柳先生的形象,是作者充滿藝術性虛構的理想自我,五柳先生的人格則是陶淵明衷心渴慕的理想人格。這篇別具一格的“傳記”,是陶淵明對其心目中理想自我、理想人格的一曲贊歌。
文章開篇,“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他寫自傳為何要隱去自己的真實姓名呢?除了挑戰兩晉社會普遍重視人物的門第、出身和聲譽,體現“傳主”五柳先生的不入流俗、不拘形骸外,還有為文的需要。他要著重描繪的是心中的具有浪漫色彩的理想自我之理想人格,隨意托名為五柳先生,便于下文的文學性描寫自由馳騁。倘若一旦坐實了真實姓名,自由度就受到了很大的制約,因為傳記是講究生平事跡的真實性,須以謙虛謹慎為要,不能狂狷自傲,否則即為欺罔大眾。文章開篇即以如此趣筆詼諧托名,其自由灑脫、行云流水的文字勾勒,奠定了本文的浪漫性、藝術性基調。
接著,文章總寫五柳先生“閑靜少言,不慕榮利”的性格面貌,并接連寫了五柳先生的三大愛好:“好讀書,不求甚解”“嗜喝酒”“常著文章以自娛”。最后篇末以黔婁之妻的引言作結,只用了短短的二百來字的篇幅,便塑造了一位不入流俗、率真灑脫、淡泊名利、安貧樂道的高士形象。
1.五柳先生不流世俗、淡泊名利。文章開篇對“傳主”五柳先生的介紹竟然如此簡單,甚至不留名姓而隨意以宅邊五柳樹托名,這樣詼諧簡練的趣筆明顯不同于一般傳紀的嚴肅寫法。它有力地挑戰了兩晉門閥制度下重視出身、注重社會聲譽的社會風氣,顯得傲然睥睨,卓爾不群。而有文中大量出現的帶否定意味的“不”字句,就更顯得獨特奇絕。“不知何許人也”“不詳其姓字”“不慕榮利”“不求甚解”“曾不吝情去留”“不蔽風日”“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等等。“‘不’之言,若無得而稱之,而其意,則有為而發”,“有為而發”即王夫之說的“激于‘有’者而破除之也”。[1]由此,一個孤傲高潔、睥睨流俗的隱士形象躍然紙上。
2.五柳先生率真灑脫、自得其樂。“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造飲輒盡”“環堵蕭然,不蔽風日……宴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以樂其志”。無論環境多么清苦,他都能縱情所愛,不拘形骸,忘懷得失,總是能在日常瑣事之中尋求精神上的解脫和超越,獲得靈魂的愉悅。
3.五柳先生安貧樂道、高士風范。五柳先生之所以能這樣自由灑脫,不拘形骸,主要是根源于他持守先賢儒者安貧樂道的價值追求。“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的典故來自《論語》記載的孔子得意弟子顏回的安貧樂道的記載。文末引用黔婁之妻的“不汲汲于富貴”之言也是以先賢自況,為自己抱定的志趣感到快樂。正是因為對“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之信念的認定持守,對人生大道的執著追求,才能讓他超越這貧乏凄苦的物質現實,獲得精神的愉悅和升華。
以上就是《五柳傳》里五柳先生一個大概的人物形象。那么,真實的陶淵明也是如此嗎?下面擬通過互文性文本進行觀照。
互文性理論認為,每一個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鏡子,每一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特別是相同作者的作品,文本之間更是存在意義上相互指涉、相互關聯,有時甚至是相互矛盾。文本互涉所暗示的訊息,往往成為解讀文本的密碼。孫紹振就通過仔細閱讀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發現了解讀《再別康橋》的“精神密碼”。[2]互文理論研究者強調,“只有經得起互文閱讀的文本才稱得上是文學,或凡是文學作品都要求互文閱讀”。[3]一般來說,被研究或被閱讀的那個具體文本叫做“主文本”“中心文本”或“當前文本”,把當前文本所征引、召喚、暗示、仿效、改造、重寫的其他文本叫做“互文本”。[3]筆者試以《陶淵明集》[4]為互文本,對《五柳傳》里描述的形象和有關情形作一點微觀比較。
《五柳傳》中說五柳先生“閑靜少言”,其實從陶淵明的詩文看,他只是對于喧囂都市的排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而他在性格上并非如此沉默寡言。他和他的鄉村新朋舊友經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移居》其二》)。
五柳先生喝酒很灑脫,去親友家喝酒,醉了就走,“曾不吝情去留”。其實文中“期在必醉”,這個“期”字,就暗示了陶淵明因現實生活的許多無奈而想借酒消愁,希望在醉鄉中獲得靈魂和形骸的解脫。有時因為貧窮,他甚至不得不去親友鄰人處請求食物供給,“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乞食》),這種困窘與屈辱讓這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讀書人“叩門拙言辭”,如何能灑脫得起來?
五柳先生住房破舊,衣食常缺,“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他卻不以為意,“宴如也”,怡然自樂。而在《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中陶淵明卻憂愁地寫道“負疴頹檐下,終日無一欣”。《飲酒·其十》中寫道“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途。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貧困使人憂愁,人生的步伐受到阻礙,由此發出憂愁、焦慮的嘆息。
陶淵明在傳中借黔婁之妻贊揚五柳先生“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是“無懷氏、葛天氏之民”,優哉游哉,淳樸無爭。可是陶淵明卻實在是個常懷抱負、心憂國家的人。不但年輕的時候“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歸隱田園后,仍然不忘國家,常懷濟蒼生、復故土的志向,“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其十》)。
正是由于與陶淵明其他詩文中所表現的真實生活的差異,當前文本《五柳傳》所體現出的互文性在“征引”“召喚”“暗示”我們去理解這篇特殊傳記的真實蘊含。
現實的陶淵明,困窘于生活的縲紲之中,身勞形役,是那么落魄困窘、那么愁苦勞煩,但他的心是向往著自由灑脫、安貧樂道的。雖然他的隱居生活過得很清苦很勞累,但是他營營勞作之余,可以讀讀書:“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他在與書中先賢的神交中獲得了無比的精神快慰;他可以喝喝酒(家貧就常去親友家喝酒),他時常沉浸在“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飲酒·十四》)之中;更重要的是,他有一支隨時可以表達自我的詩人之筆。有人說,“詩是對生活的匡正”。他的詩筆,表達過對黑暗官場的憤懣和怨懟,表達過歸隱田園后的舒心和自由,還記錄了隱居生涯里農村淳樸生活的點點滴滴。在他并不太長的一生里,他留下了四言詩、五言詩、辭賦、紀傳、贊述,疏祭文等等許多杰出篇章。《五柳傳》這篇別具一格的“傳記”,其創作靈思來自何方,已經無從得知*,只知道,它點燃了詩人內心富有浪漫情懷的想象之火。他用詩人特有的想象來描繪理想自我的形象,“五柳先生”甫從筆下誕生,便以金子般的燦爛光輝,照亮了這紛紛嚷嚷、瑣碎困厄的日常生活。因而,在文學藝術的精神家園中,陶淵明的生活獲得了升華,他的精神得到了安頓。就像他曾經在自己建筑的理想國“桃花源”里流連忘返一樣,他也陶醉于五柳先生的狂狷灑脫、安貧樂道的形象里,陶醉于自我譜寫的一曲理想自我、理想人格的贊歌里,他以五柳先生為理想自我,為此而自況、自夸和自贊,同時也以五柳先生的理想人格而自勉。
注釋:
*對于這篇特殊的傳記,川合康三、吳國富、李劍鋒、于溯等現當代學者早已對陶淵明的“傳主”身份表示質疑。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教授范子燁在《中華讀書報》( 2017-09-13)發表題為《五柳先生是誰?》的萬字宏文,認為《五柳先生傳》的真正傳主是漢代著名學者和作家揚雄,而不是陶淵明。本文則持“理想自我”說。
[1]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孫紹振.再談“還原”分析方法——以《再別康橋》為例[J].名作欣賞,2004(8).
[3]秦海鷹.互文性理論的緣起與流變[J].外國文學評論,2004(3).
[4](晉)陶淵明.陶淵明集[M].逯飲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
(責任編輯:林文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