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雅華
(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200433)
大學章程的精神建構
董雅華
(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200433)
大學章程建設是高校依法治校、科學發展以及完善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的重要環節。在大學章程的實施和后續建設中,對大學章程內在精神的思考、凝練、建構和倡揚不可忽視,它將對大學章程完善乃至現代大學制度建設起到重要的價值導向、目標整合、凝聚力量和思想動員作用。大學章程的精神建構必須置于現代大學治理體系的背景中去加以認識。其中,學術自由精神是現代大學治理的核心,民主共治精神是現代大學治理的實質,依法治校精神是現代大學治理的基礎,責任倫理精神是現代大學治理的歸宿。
現代大學治理;大學章程;精神建構
大學章程的效力,既源自文本自身的合法性和完備性,也源自文本實施過程的權威性和執行力。而所有這些因素,說到底都還是大學章程現存之表征。真正具有本質意義的影響因素,是貫穿大學章程形成過程始終的內在精神意蘊。它涉及大學章程制定和實施的思想理論基礎、價值觀念和文化基礎,這些要素實際構成了大學章程獨特的精神品格。這種精神品格不完全是一般標準化的產物。它一方面代表著大學與社會對于現代大學屬性和特征的理解和把握上的共識,另一方面也是大學在價值取向、理想追求和辦學理念方面的獨特思考與選擇,或是與社會力量博弈的結果,是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一。大學章程文本的內涵直接彰顯了這種認識和選擇;大學章程文本的效力,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取決于這樣一種內在的精神品格。因此,我們對于如何提升大學章程效力的研究,不能止步于制度性的建構,還很有必要延伸到精神層面,追問大學章程文本中內嵌的價值觀念和思想沖突問題。說到底,大學章程效力的提升也決離不開大學章程之精神建構。
自國家頒布《教育法》、《高等教育法》,教育部頒布《高等學校章程制定暫行辦法》(以下簡稱《暫行辦法》)以來,大學章程的建設取得初步成效,全國公立大學章程的制定和核準已基本完成,普遍進入實施與后續建設階段。無論是中國大學的發展,還是大學章程的完善,都需要以現代大學治理為基礎,以提升辦學水平為目標。在章程后續建設中,制度性的建設和完善固然重要,但更需關注制度性缺陷的表象背后隱藏著的深層次的精神性缺失問題,就目前大學章程文本及其實施的狀況分析,突出表現在以下方面:
其一,缺乏特色的辦學理想追求。一些學校的章程中,對學校的定位、辦學理念和理想目標做了闡述,如“研究型大學”“綜合性大學”的定位,“依法治校,學術立校,師生為本,求真務實,追求卓越”的辦學理念,“世界一流大學”的建設目標,等等。提法大同小異,缺乏個性特色,并且追求的理想目標比較滿足于淺表的價值,比如以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為理想目標。所謂的“世界一流大學”,在當今就是在世界大學排行榜上居前的學校,其衡量指標比較突出論文發表、師生比、科研經費等量化的指標,沒能充分體現大學在促進生產力發展、社會進步及人類文明等方面的貢獻和影響力,因而即使躋身“一流”,也未必是“偉大”的大學。受“一流大學”的硬性指標驅使,學校往往趨于規模增長和學科的綜合性,而忽略質性評價標準,忽視辦學的特色、專長和獨特的大學精神品格的培育。這將導致國內大學更加趨同,缺乏特色和突出的優勢,也缺乏出色的專業引領力和國際影響力。
其二,缺乏內洽的治理價值取向。隨著社會公共事業治理理念的引入,現代大學管理改革從傳統的“管理”轉向現代的“治理”。按全球治理委員會的定義,治理是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個人和機構管理其共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1]大學管理與大學治理,可從權威的主體、權威的性質、權威運行的向度等方面予以區別。大學管理的主體是單一的,即政府和大學行政機構;而大學治理的主體是多元的,除政府和大學行政機構外,還包括學術機構、教師共同體和學生共同體等。大學管理具有較大的強制性;大學治理則既含有強制性,又更多地含有協商性。大學管理的權力以自上而下的單向度運行為主;而大學治理的權力運行則是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及平行的多向度的互動過程?,F代大學的治理包括組織體制、組織運行(過程)、組織文化等多重維度。我國大學雖已進行了一些治理體系的制度建構,但由于大學治理的價值取向不夠明晰,制度設計總體偏于籠統,對于大學治理多元主體的確認、多元主體之間的關系定位及權力運作原則等重要方面的規定顯得頗為模糊,也缺乏和諧共融的治理文化,由此會形成一些矛盾沖突的現實困境。
其三,缺乏深切的社會責任意識?,F代大學擔負著向社會開放、回饋和服務社會的重要社會職能。不少大學的章程都強調大學主動服務國家戰略、承擔社會責任、開展高水平科學研究和成果轉化、提供高質量社會服務的職能,但尚比較缺乏精神價值層面的深刻確認,以及切實的舉措和體制機制保障。大學的學術業績評價體系僵化、價值標準單一,在激勵和促進科學研究服務社會、推動文明發展和社會全面進步等方面,都缺乏切實具體的規約,沒有形成制度性支持。
大學章程精神缺失現象的存在,究其原因,與社會和大學在辦學的重要問題上的思考尚不夠深入、缺乏價值共識不無關系。這些問題歸根結底,就是“大學何以存在”的問題。具體包括:大學憑什么存在——合法性問題;大學為什么存在——社會功能性質問題;大學如何存在——大學治理的問題。唯有在這些基本問題上厘清思路,并達成一定共識,大學章程建設才能有更加明確的方向。因此,思想為先導,大學章程的精神性建構是提升其效力及后續建設的重要基礎。并且,大學章程的精神建構必須放在現代大學治理體系中去加以認識。
大學是以學術為核心的共同體,學術活動的背后需要自由理念的支撐,因而學術自由的問題是現代大學治理的核心問題。學術自由最初源于古希臘的思想自由。亞里士多德的言論自由觀認為,城邦追求思想的極端一致性不是某種善,允許公民自由討論政事才能集思廣益,治理好城邦。[2]學術自由思想在啟蒙運動中被廣泛接受,經費希特、洪堡等人的詮釋,成為近代大學發展的思想基礎。直至今日,學術自由已成為現代大學最重要的基本理念。學術是人們自由地探索事物本源、發現事物的規律、增進和傳播知識的過程。學術自由現今從較完整的意義上包含三方面的自由:研究自由——自由地進行科學研究和出版研究成果;教學自由——自由地進行課程教學和討論;學習自由——學生自由地學習知識和接受教育。
從現實情況看,我們的大學章程大多都有關于“學術自由”的表述,學術自由似乎已成為大學治理的基本精神,但在這個問題上實際還存在著一些模糊認識或者思想分歧,集中體現于以下若干問題:
第一,如何認識學術自由在大學治理中的價值?為什么需要學術自由?它僅僅是大學師生所主張并要求得到保障的權利,還是大學自身存在和發展的內在需要?在我們許多高校的章程中,都有尊重和保護學術自由的條款,但多數是從尊重和保護個體權利的角度理解學術自由的意義,將學術自由僅僅表述為“尊重教師的教學權利和學生的學習權利”“保障教職工享有學術自由的權利”。而真正從學校存在和發展之根本的高度看待學術自由之價值的,僅屬極個別學校。有大學章程就明確提出:“學術是立校之本,創新是學術的靈魂。學校致力于研究型大學建設,弘揚學術理性,保障學術自由,鼓勵學術創新,瞄準世界學術前沿,大力推動協同創新,積極促進科研成果向人才培養和教學成果的轉化,不斷提高科研對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貢獻力?!盵3]此即把學術自由視為關涉學術創新和實現辦學價值的根本條件。
其實,學術自由之于大學,與言論自由之于公民的意義是不同的。言論自由是公民享有的個人權利;而學術自由則不僅僅是滿足個人權利,它更是大學發揮其作為學術機構的作用的基本前提。就如伯頓·R.克拉克所指出的:“在文明的國家里,學術自由已發展為一種受到特別保護之思想自由的角落。它并不是學術界有些人士所宣稱的乃個人的特權,學術自由是一種工作的條件。大學教師之所以享有學術自由乃基于一種信念,即這種自由是學者從事傳授與探索他所見到的真理之工作所必需的;也因為學術自由的氣氛是研究最有效的環境?!盵4]學術是心靈自由的產物[5]。處于政治壓制、社會桎梏環境之中的人是難以迸發自由思想的智慧火花,創造出非凡學術成就的?,F代文明國家中,大學承擔著增進知識、孵化創新的重要社會職能。與其說學術自由是社會賦予大學、大學賦予學者們的權利,毋寧說它是大學本身存在及大學功能實現之必需,是大學的生命力之源??梢姡鐣痛髮W對于學術自由價值的認識有待進一步提升。
第二,如何在實踐層面把握學術自由的尺度?這個話題頗顯敏感,重點是如何處置學術與政治的關系。馬克斯·韋伯提出“價值中立”與責任倫理一體性的概念和思想。他認為,信奉責任倫理的人,需要具有一種相對自主性并且“價值中立”的學術,將政治當作認知對象,保持獨立的個人判斷能力,批評政策并有與政策相關聯的責任意識。學術必須保持這種相對的自主地位,它惟獨立于政治之外,才有可能為政治提供服務。施路赫特在評析韋伯的相關思想時引申指出,這種自主性之所以必要,并非為了在象牙塔中從事科學研究,然后讓成果“無暇地被運用”,而是為了讓“學術與政治之間的溝通”能夠“建設性地進行”,從而達到“價值探討”的典范意義。[6]這一論述啟發我們:在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上,需要以尊重學術的獨立性為優先原則。設若學術研究沒有自主性、獨立性,學術最多成為政治的附庸,它對政治不會有“建設性”的貢獻。因此,我們今天理解所謂“學術為政治服務”,需要以辯證的思維和正確的價值觀為基礎。學術的使命不僅僅在于知識性技術性的貢獻,它還有社會性的價值選擇意義,這個選擇所應遵循的最大原則就是追求真理和善,促進政治清明和“善治”。學術的這份“純粹”,即來自它對于政治保持的“距離”,它所要捍衛和倡揚的是真正“正確的”政治,代表進步和正義的政治。
主流社會對于學術的態度往往是兩面的:既希冀學術有理論創新性的成果,又忌憚學術思想可能存在“政治越界”的傾向。于是管理層對學術的控制經常游離于“放松”與“緊張”之間。不確定的學術環境也會給學術自由造成干擾。如何改善這個局面?首先,在治理實踐中要區分政治與學術兩個活動的領域。無論是政治性論題還是非政治性論題,確屬學術性的探討,只要控制在學術活動范圍之內,即有別于直接構成現實行動后果的政治活動,便不要輕易扣之以政治性的帽子。其次,要包容多元的學術觀點,允許在學術平臺上開展學術爭鳴和批判。蔡元培當年倡導“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思想,就是為了給大學創造活躍的思想氛圍和寬松的學術環境。過分強調“統一”,容易扼制多元創新的思想,不利于學術繁榮和發展。當然,意識形態和政治領域的問題研究往往涉及政治立場和是非。對于學術領域存在的不良思想政治傾向,應盡可能通過學術爭鳴和批判的方法,對錯誤的思想觀點加以澄清和糾正。
第三,如何調節學術自由與學術民主的緊張關系?學術自由要求學術事務的決策以協商的規則為主,學術民主的決策以程序性的規則為主,這兩種規則在價值取向上實際是相悖的。學術自由要求尊重每一個人的學術思想和判斷,通過充分的溝通、商議和協調達成共識或妥協。學術民主則以“多數決”法則通過表決程序做出決斷,其結果意味著對少數派的排擠,也是對學術自由的一種消解。可見,在大學治理中不應過分強調程序性規則的價值,而應該盡可能運用協商規則,學術問題的決策兼顧公平與行政效率,以舒緩學術民主與學術自由的緊張關系。在大學規章制度層面,既要明確學術民主作為基本的決策議事規則,又要明確保護學術自由的基本法則。
第四,學術自由是否包括學生的學習自由?學界在這個問題上存在著分歧。有的學校明確提出“學校尊重和保護學術自由,尊重教師的教學權利和學生的學習權利,鼓勵師生挑戰未知領域,開展原創性的研究活動,開創新的學術領域”[7];而一些學校則將保護學術自由的范圍限于教師的教學和科研活動。圍繞“學生的學習自由”是否屬于學術自由范圍之內,有觀點認為學習活動是相對于教學活動而言的,既然學術自由已包含“教學自由”,那么學習自由就只能作為教學自由的對立因素而存在,不適合同存于學術自由之中。但從現代高等教育的理念出發,教學更多地被視為教師與學生“互主體”交互溝通作用的過程。雖然教師從中起著主導作用,但學生是學習活動的主體,教學的順利完成取決于學生學習主動性的發揮,教師“教”的自由與學生“學”的自由是在教學過程中共同實現的。這是矛盾對立統一的過程,而不是截然對立、非此即彼的。并且,師生在共同面對知識與科學時更趨于平等的地位,學習活動的過程也包含著創新與發現的可能。從當今大學科學研究隊伍看,教師是主力,而學生尤其是研究生也已然成為大學科學研究活動的參與力量。可見,學術自由的概念包含學生的“學習自由”,理由是充分的。
民主作為現代社會發展普遍崇尚的價值觀念,逐漸滲透到現代大學的治理過程之中,成為現代大學治理的本質特征。我國《高等教育法》明確規定:“高等學校應當面向社會、依法自主辦學,實行民主管理?!爆F代大學治理主體呈現多元性的特點,包括納稅人、政府、行政管理人員、教師、學生、校友、家長、社會捐助者等利益相關者,都各有其自身的利益訴求,新的治理結構需要綜合權衡和兼顧各方利益相關者的利益,考慮其態度、價值觀和期望,這種傾向導致了大學共同治理的趨勢。[8]因此,在大學治理體系改革發展的未來走向上,建立校內外聯通、上下協調、分層共治的大學民主治理體系,實行“民主共治”,應該是基本的價值目標。
近年來,隨著我國大學體制改革的推進,辦學的民主化程度逐步提高,由原來的高度集中和統一的高等教育管理體制,向現代意義上的大學治理的方向轉型發展。在大學的行政管理、學術管理、民主參與和監督等多個層面,已形成新的結構框架和制度體系,奠定了現代大學民主治理體系建設的初步基礎。在這個治理框架中,大學的辦學自主權有所擴大,大學內部新的領導體制得以確立,學術權力的作用以及教職工代表大會的民主參與權有所體現。然而,現代大學的民主治理體系仍未發展成熟,主要問題是:大學章程所架構的治理體系中,治理主體多元,權力(權利)各自獨立,而各種權力(權利)關系的邊界模糊,權力運行的制度規則設定比較籠統,缺乏可操作性,使各方在共同治理中容易發生矛盾沖突或者彼此消解,難以形成群體性合力。因此,在“民主共治”精神的建構中,關鍵是必須從有利于大學事業健康發展的需要出發,厘清處置權力關系的價值取向和治理原則。
其一,厘清舉辦權、管理權與辦學權的關系。公立大學的舉辦者是國家,管理者是政府部門(教育部門),辦學者是高校。這三者在大學治理中的權力設定應該在相關法律和大學章程中予以明確規定。大學的辦學自主權主要取決于大學在這個關系格局中的權力界定。我國目前的法律及大學章程中對于大學辦學自主權有明確的原則規定。如《暫行辦法》規定,高等學校的舉辦者、主管教育行政部門應當按照政校分開、管辦分離的原則,以章程明確界定與學校的關系,落實舉辦者權利義務,保障學校的辦學自主權。而許多大學的章程中只是據此作了簡單的重述,如“學校舉辦者和國務院教育行政部門按照政校分開、管辦分離的原則,依法對本校進行監管,尊重和保障學校的獨立事業單位法人地位和辦學自主權,提供和保證學校的辦學資源,保護學校事務不受校外機構、組織、個人的非法干涉”[9]。個別大學的章程對舉辦者與辦學者的權利和義務作了稍微具體的表述①。各學校沒有根據法規要求,明確界定舉辦者、主管部門與學校的關系,對各方的權力及其實現方式、運行程序規則等作具體闡述。文本表述的不到位,很大程度上體現了認識的不到位,更帶來了運作上的問題。近年來,大學管理自主權雖較以往有很大的擴展,但在學科規劃和科研管理、干部和職稱管理、招生、課程建設等一些領域,學校管理自主權仍有待進一步放開。如何真正做到“政校分開、管辦分離”,尊重學術自由,保障辦學自主權,尚需我們在現代大學治理實踐中繼續轉變觀念,加以推進。
其二,厘清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關系。這里的行政權力,指涉學校的上級行政主管機關以及學校內部行政部門對行政事務進行組織和管理的權力。學術權力是指從事學術工作的機構和人員參與學術事務及與學術相關的學校事務管理所擁有的權力。長期以來,我國大學內部形成了高度行政化的管理體制,學校內部管理以行政權力為中心,學術權力的作用比較微弱。近年的改革中,學術委員會、學位委員會、教授會等機構相繼成立,在學術事務中發揮作用。然而,學術權力的獨立性仍比較有限:有的學術機構的組成人員中有不少行政人員,使學術機構受到較多行政權力的直接影響;有的學術機構雖在制度上規定行政人員與學術機構分離,維護學術機構的獨立運行,但由于學術制度實際附著于行政制度體系,學術制度的執行本身就取決于行政機構的領導作風和制度執行力,因而在行政權力比較強勢的情況下,學術制度的執行可能受阻、走樣甚至空置化,學術機構在學術事務及校院系發展戰略中的決策、咨詢等作用的發揮空間仍比較有限。
在大學治理中,究竟應以行政權力為中心,還是應以學術權力為中心?從目前各大學章程的定位看,支持的是前者,即“行政治?!薄W者的作用定位是“治學”,主要是從事學術活動、參與審議和制定職稱評定標準和辦法、評定職稱等事務,而在學校發展規劃和人才規劃的制定、校院系重大事務的決策和管理等方面的話語權和參與度,則比較有限或不確定。事實上,大學本身的性質決定了大學中的重要事務(人、財、物等)大多會直接或間接涉及學術和學科發展,學校事務的管理必須遵循學術活動的規律。若過分凸顯行政權威,以行政的手段管理學術事務或相關決策,可能會抑制學術的活力,干擾或誤導學科的發展。因此,大學治理應以學術權力為中心。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簡單回歸近代中國大學曾經提倡的“教授治校”。事實上,在現代大學的治理中,行政權力的有效領導和管理作用也是很重要的,但行政權力的作用,除了領導組織制定大學發展規劃等重大問題的決策外,大部分時候應當是以服務職能為主的管理。行政應該圍繞學術工作中心的需要展開,包括充分團結和調動人的積極性,募集資源,推動學校發展戰略任務的實施,保障學術活動和各項工作的正常開展,協調學校內外矛盾問題的解決等。而且,要尊重學術權力的獨立地位,不應將學術權力視為行政的派生物。學術權力的獨立性應該在思想認識和制度建構層面都得到確認,大學章程應該成為學術權力的直接來源,對各級學術機構的權力作出具體的規定,保障學術權力的獨立運行。
其三,厘清行政權力與民主參與權力的關系。在校級管理層面,近年來大學已按章程普遍明確實行“中國共產黨高等學校基層委員會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以下簡稱“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陀^地說,現行領導體制力圖將黨委的集體決策與校長的行政負責結合起來,既能夠最大限度地體現黨對高校的領導,又要保障校長獨立行使行政權力,但實際運作中卻時常出現矛盾。有人分析認為,這主要是由人文因素造成的(如領導者的個性素質、工作作風等),其實不盡然,對此我們還需從制度性缺陷的角度加以審視。《暫行辦法》要求大學章程依法健全具體實施規則、實施意見,規范黨委集體領導的議事規則、決策程序,明確支持校長獨立負責地行使職權的制度規范,明確校長的職權范圍,規范校長辦公會議的議事規則等。而目前大學章程多數僅是參照和重述了法律規定,沒有制定具體的實施議事規則和決策程序。在實際工作運行中,權力各方容易產生不協調。即使明確實行“集體領導”,但決策不可能事事都采用“票決制”,而是需要在民主協商討論基礎上由最高領導集中決策。而這一領導體制呈現的多元權力關系結構及責權賦予,容易形成“多頭領導”的格局,在意見分歧的情形下,矛盾沖突就會凸顯出來。一些學校在民主決策機制的認識上也存在偏差,如有的學校明確規定學校黨委全委會(閉會期間由常委會行使職權)為最高決策機構,這在民主決策的代表性上是存在問題的,暫且不說學校的多方利益相關者,即使就最高管理層而言,其組成人員(如校長、副校長)中還有非中共人士,就可能因此被排除在最高權力機制之外。
在院系管理層面,普遍建立了“兩級管理”體制。隨著院系管理自主權的逐步擴大,也出現了院系行政權力過于集中的現象,在院系學科發展規劃及科研經費分配使用等重要問題上,缺乏信息公開、民主決策與監督機制,積存了一些矛盾和隱患。如何在管理重心下移中,健全和加強院系內部管理的民主決策與監督機制,應成為大學治理制度化建設的一項重要任務。
依法治校,是以法治為基本準則管理學校的大學治理理念。從完整意義上講,依法治校包括作為大學舉辦者的國家政府依法實施對于高等學校的管理,以及高等學校依據法律和學校規章實施學校內部的管理。在實現“依法治?!钡倪^程中,目前在實踐中仍存在一些問題,亟須在認識層面理清思路。
其一,關于大學章程的法律依據。大學章程是大學內部治理的“根本大法”,但其法律依據和文本完備性本身的不足也影響了其法律效力?!督逃ā?、《高等教育法》作為大學章程的上位法,是制定大學章程的法律依據。那么,《憲法》是否應列入大學章程的最高法律依據呢?一些學校在表述章程制定的法律依據時,沒有將《憲法》列入其中。在下位法比較健全的情況下,大學章程依據下位法足矣,不必非提以《憲法》為依據不可。然而,當下位法不夠健全時,依據《憲法》而立就不能省略,唯有直接引用《憲法》才能具有合法性。例如,大學章程中關于“尊重和保護學術自由”的條款,其法律依據源自《憲法》對于公民“學術自由”“表達自由”權利的保護。而《教育法》、《高等教育法》中對此種權利均無表述??梢姡舸髮W章程不提以《憲法》為依據,它的一些條款內容的合法性就會受到質疑。
其二,關于大學法人治理結構的現實困境?,F代大學治理的結構性基礎是建立法人治理結構。國外發達國家大學的法人治理結構建立的時間較長,運行的成熟度比較高。我國1998年的《高等教育法》明確授予大學以法人資格,但大學的法人治理結構仍有待完善,并需要運用法人治理結構理論的思想和方法重構大學管理體制。而我們目前在這方面的認識尚不充分,實際沒有在完全的意義上建立法人治理結構,實現法人治理結構下的大學管理也面臨一些現實問題。只有解放思想,從大學治理的實際需要出發,突破固有的觀念,才能有新的發展。
首先是法人機關不健全的問題?!陡叩冉逃ā芬幎ù髮W校長為法定代表人,而對于法人機構的構成卻無明確規定。沒有法人機構的支撐,法人的權利實際可能被空置。就如法學家江平所指出的,在我國的民事立法中,只規定法人的法定代表人而不規定法人機關,不能不說是一個重大缺陷。[10]其次是法人治理結構與現行領導體制的關系問題?,F行的領導體制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法人機關的建立如何與現有領導體制相契合?權力的分配與制衡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在法人治理結構的建構中,學校黨委機構與法人機關的關系是繞不開的問題。學校黨委負責人與行政負責人在法人機關中的法律定位、權力配置以及管理決策權的運行方式等,都需要在法人治理結構框架中重新予以確認。如何從大學作為學術機構的本質屬性出發,探尋現有領導體制的新型實現方式,賦予行政領導更多獨立負責的權力和責任,建立有效促進大學發展的運行機制,應當是法人治理結構建設中需要著重考慮的問題。
其三,關于大學師生法治觀念的確立。一方面,大學章程在大學內部管理中的法律地位尚未真正確立,大學章程作為學校治理的根本大法,尚未完全在師生中樹立法律權威。另一方面,大學法治化的理念也尚未在各級管理層及師生中普遍形成。有些管理者無視章程規定和制度約束,隨心所欲,任性而為;部分師生仍抱著“法不責眾”的舊觀念,法紀意識比較淡薄,造成了一些違法亂紀的失范行為。因此,大學全體師生牢固樹立法治觀念是實現依法治校的最重要的保障。
19世紀英國著名教育家亨利·紐曼曾充滿激情地捍衛自由教育的大學理想,反對功利主義的教育,將追求知識本身視為目的,將大學的職能定格在自由知識的教育,即培育學生獲取知識的心智、理智和性格養成,大學的存在將研究性、專業性及道德性方面的使命排除在外。[11]
而經過數百年的發展,現代大學早已走出“象牙塔”,改變了傳統大學與社會和公眾期待比較疏離的狀態。大學開始回應社會的需要,強調學習和發現的價值,開展科學研究,并將科學研究成果運用于實踐;同時,聚集和培養具有寬廣見識、崇尚科學探索精神的青年英才,把高等教育視為向快速發展的社會提供所需知識和訓練有素的人才資源的一種手段?,F代大學職能的改變,加劇了大學與社會之間的互動和相互影響。當大學接受社會提出的課題及其研究所需的經費資助和其他資源條件時,也接受了社會力量的滲透影響。正如美國當代著名教育家德里克·博克所言:“隨著研究型大學的影響不斷擴大,學術獨立性的標準已不復存在?!盵12]
大學與社會關系的現代轉型,實際構成大學與社會的一種新型的雙向倫理關系,即要求權利與義務相統一的關系。現代大學的治理,將最終歸于也同時依賴于這種責任倫理精神的建構——社會應當為大學提供必要的辦學條件,尊重學術自由和大學自治的權利;大學應當與社會合作,為社會服務,對社會負責,提供社會所需的智力成果和人才資源。
目前我國許多大學建立的章程,都對大學職能進行了多元性的規定,包括人才培養、科學研究、社會服務和文化傳承等基本職能,但在后續建設中還需要強化責任倫理精神的建構,尤其是社會服務責任、學術規范倫理和科學倫理精神。
社會服務責任要求大學的學科發展和科學研究服務國家戰略,通過科學研究和科技成果轉化,推動生產力水平的提升和經濟增長。我們應解決觀念和體制上的阻礙因素,改變大學單一的評價指標體系,對工作成果評價不僅僅以發表論文數量為標準,還要重視評價成果對于社會生產和生活實際推動作用方面的貢獻。盡管我國近年來申請專利的數量提升很快,但成果轉化率卻沒能同步跟上。為此我們要建立促成科技成果轉化的體制機制,健全法律保障體系。
學術規范倫理要求大學學者堅守學術規范。不僅僅從職業倫理道德的角度,而且應從學者的社會責任的高度認識遵守學術規范的意義。一些學者在學術造假問題上多停留在個人職業行為的認識層面,存有急功近利的僥幸心理,而較少提高到對造假制假的不良社會影響和社會危害的認識層面,消減了學術規范倫理的約束力。大學章程中應就此強調學術規范倫理及懲戒措施。
科學倫理精神要求研究工作者確立“科學來源于人性”的思維模式,重視科學與人性的關系,追問科學和技術成果運用對于社會和人的價值和意義。這里的科學不僅是指自然科學,也包括社會科學。這種影響不僅是指當下,也包括對未來人類文明的影響。亞伯拉罕·弗萊克斯納在論及現代大學的理念時,曾指出大學的重要社會作用:大學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確實存在過去我們值得為之奮斗和為之堅持的東西,也確實存在我們用以塑造自身向往的未來文明的東西,“穩步增長的科學的、民主的和其他方面的力量正在創造一個不同的世界,對此大學必須加以考慮”。[13]
大學章程建設是高校依法治校、科學發展以及完善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的重要環節。大學章程后續建設是一個需要各方協調、持續努力的過程,其中不可忽視的是對大學章程精神的思考、凝練、建構和倡導,它將對大學章程完善乃至現代大學制度建設起到重要的價值導向、目標整合、凝聚力量和思想動員作用。
而大學章程的精神建構,必須基于主客觀兩方面條件方能得以實現。從主觀方面來說,大學的辦學者和利益相關者需要有充分的主體自覺,以科學、理性的態度思考和研究大學章程建設的精神原則和價值目標,以積極的行動邏輯付諸實踐,并在實踐中進行檢驗、糾正和完善,為不斷提高大學章程效力提供思想理論指導和精神動力。
從客觀方面來說,大學章程的精神建構需要有良好的社會環境系統,包括法治環境、政策環境和文化環境等。社會的法治化進程是實現依法治校的重要依傍。隨著形勢和社會的變化,適時地修改、完善與大學章程相關的國家法律法規,如《教育法》、《高等教育法》等,將會為大學章程的價值提升提供法律基礎。同時,國家政府方面堅持尊重和保障大學自主辦學及學術自由的原則,通過適當的途徑和方法,對大學的發展予以積極的導向,提供政策支持,將是對大學章程精神建構的有力支撐。在社會中培育人們正確的道德觀、價值觀和榮辱觀,營造尊重科學、打擊虛假的科學文化氛圍,將有利于凈化和優化大學的學術文化環境,培育責任倫理精神。日本人大隅良典獲得諾貝爾醫學獎,得益于日本社會長期以來倡導嚴謹的學術規范、崇尚踏實的學術精神和“不讓老實人吃虧”的學術生態。小保方晴子的導師笹井芳樹因學生的研究成果造假而慚愧自盡,也從側面體現了日本社會對于學術腐敗“零容忍”的道德文化環境。
注釋
①參見:東南大學.東南大學章程[EB/OL].(2013-11-16)[2016-11-07].http://baike.so.com/doc/9085532-9417283.html.
[1]俞可平.論國家治理現代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20.
[2][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顏一,秦典華,譯.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03:30-39.
[3]中國政法大學.中國政法大學章程[EB/OL].(2015-06-26)[2016-11-07].http://baike.so.com/doc/4355045-4560422.html.
[4][美]伯頓·R.克拉克.高等教育系統——學術組織的跨國研究[M].王承緒,等,譯.浙江:杭州大學出版社,1994:12.
[5]安宗林,李學永.大學治理的法制框架構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38.
[6][德]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錢永祥,等,譯.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135,151-152.
[7]復旦大學.復旦大學章程[EB/OL].(2014-10-11)[2016-11-07].http: //baike.so.com/doc/298000-315463.htm l.
[8]洪源渤.共同治理——論大學法人治理結構[M].北京:科學出版社, 2010:115-116.
[9]清華大學.清華大學章程[EB/OL].(2014-10-08)[2016-11-07].http:// baike.so.com/doc/9448801-9790223.html.
[10]歐陽光華.董事、校長與教授:美國大學治理結構研究[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224.
[11][英]約翰·亨利·紐曼.大學的理想[M].徐輝,顧建新,何曙榮,譯.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
[12][美]德里克·博克.走出象牙塔——現代大學的社會責任[M].徐小洲,陳軍,譯.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27.
[13][美]亞伯拉罕·弗萊克斯納.現代大學論——美英德大學研究[M].徐輝,陳曉菲,譯.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2.
The Spiritual Construction of University Statutes
DONG Ya-hua
(Academy ofMarxism,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The formulation of university statutes is an important link of governance by law,scientific development,and improvement ofmodern university syste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for universities.In the implementation and follow-up development of university statutes,the thinking,condensation,construction,and advocacy of the inherent spirits of university statutes cannotbe ignored.They will play important roles in terms of value orientation,goal integration,force cohesion and ideologicalmobilization for the improvement of university statutesand the establishmentofmodern university system.The spiritual construction of university statutesmustbe understood in the context ofmodern university governance system.The spirit of academic freedom is the core of modern university governance.The spirit of democratic shared governance is the essence of modern university governance.The spiritof governance by law is the basis ofmodern university governance.The spirit of ethics and responsibility is the ultimate destination ofmodern university governance.
Modern University Governance;University Statutes;Spiritual Construction
2016-11-2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我國公立大學章程文本效力及后續建設研究”(項目批準號:15YJA880079)。
董雅華,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