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果,呂姝凝
(1.廈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福建廈門,361005;2.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北京,100084)
眾所周知,老子是中國哲學之父,其所著的《道德經》是中華元典之一,長久以來深刻地影響著中國人的性格和思維方式。近年來,在舉國上下倡導復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強民族“文化自信”的背景下,《道德經》研究與傳播的熱潮已然出現。為了深入研究《道德經》,并結合時代需要,闡發出其蘊涵著的“理身理國”的核心價值,本文選擇從“得失”這一人生常態出發來管窺老子博大精深的人生哲學智慧。
以通常的王弼本《道德經》為例,書中“得”字共出現34次,“失”字共出現17次;而“得”有29次、“失”有16次作為相互對應的概念(得到,失去)出現。這說明得與失誠然已成為《道德經》中不容忽視的一對重要概念。
早在2500多年前,老子就對禍福相依、得失相和的樸素辯證思想給出了具有哲理的闡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58章)用現在的話來說,每一個事物之中都蘊含著得與失兩個方面,因此對于每一個事物的判斷都不能簡單給出結論,而是要以二者相互之間的依存與轉化為前提。生活經驗告訴我們:禍是一種失,而福是一種得。一得一失,不過是“同出而異名”(第1章),都是事物存在的狀態之下不同屬性的展現。禍并非絕對的禍,福也并非絕對的福。如老子所言,禍正是福所倚靠的,正如失敗是成功之母一樣。誠然,禍作為一種不幸,給人造成情感或財富等方面的損失或不理想狀態,是一種失去、被剝奪的窘境。然而正是這種困境發人深省,讓人警覺,哪里摔倒,哪里爬起,再出發,終有成功的一天。相反,福作為一種快樂的狀態,給人帶來心靈的喜悅和身體的滿足,自然是一種得到,而這樣的狀態也非必能夠持久。時過境遷,那些帶來成功的條件與環境可能發生了變化,當事人如果不順應形勢,及時調整行為,則可能招致失敗,而淪為禍了。從這個“禍福倚伏”的經典論述中可以管窺老子得失觀的價值。
為此,本文擬著重從長期以來被學者忽略的“得失”入手,系統梳理老子的得失觀深刻內涵,進而探討其對人生、對社會的彌足珍貴的指導價值。
“得”在字典中的第一個意思就是獲取,與“失”相對,二者似乎一直是作為相互獨立的反義詞出現。然而,在老子的觀點中,卻并非如此——“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第44章)在老子的世界中,天地之間是有一個平衡狀態的——“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第77章),因此,事物低于這個平衡標準的存在形式,或“曲”、或“枉”、或“洼、”或“敝”、或“少”,都是事物外化的一種“失”。然而在這種外化的形式之下,事物的本質卻可能截然相反:“全”“直”“盈”“新”……如此種種都是高于自然的平衡標準的“得”的體現。故而在老子看來,在很多事情的評價與處理上,“少”反而勝過“多”,成為一種別樣的“得”。其實,老子是在強調得與失的相對性。曲不是全,卻能夠成全;而全正是在曲之前進中成就的。這就如同日出日落的循環反復,成就了萬物的生長。試想,既然太陽的運動是近圓形的,那就說明其運動并不是直線,而是曲線。正是曲線成就了太陽完美的圓形運動。以人為例,人不能只工作不休息。表面上看,休息是犧牲了工作時間,似乎沒有創造,而正因為工作的停止,即休息,人才能繼續工作,從而成就人生理想。因此,正是休息之曲,成就了人生之圓滿。再者,以少與多為例。多是一種得,而少是一種失。老子卻說“少則得”,“多則惑”,意思很明確,恰當的“少”是合適自己的選擇,表面上似乎并不“多”,而實際上正因為其“少”,事物獲得持續發展的條件。例如,仙人掌對水要求不多,如果過量澆水,就可能導致死亡。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多”或“得”都是好事,有時反而是壞事。老子啟迪世人,應當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精神,不貪多圖快,才能行穩致遠。
老子還說:“得之若驚,失之若驚”(第13章);“同于失者,失亦樂得之”(第23章)。在這兩處論述之中,前者強調的是“得”“失”的對立性,是事物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然而這兩種狀態對于一個人來說,并沒有本質的差異,因為無論得或失結果都是“驚”。這里,老子強調了得與失有時是具有共通性的,其結果是一致的。而后者則更關注二者的統一性。老子強調的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個人以“失”的方式來作為,那么“失”終究也就與之相伴,好像“失”也親睞他一般。顯然,老子告訴世人,得或失是人自找的。一個理智的人,有道人,應當會明于取舍,分清得與失。老子曾指出“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其實,天道并沒有親疏貴賤的情感,那么為什么她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道更喜歡善于為道的人。其實,得與失唯有自招,與道何干?歷史告訴我們,善為道者能夠得善果,此所謂“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且實質是人自助之,方能人恒助之。由此觀之,“得”與“失”的考察要注意在不同層面上的差異。如果就一時一事的得失而言,那么此時得失只不過是我們僅僅著眼某一個個體在某一件事的某一方面的利益實現程度時做出的判斷,并非對事物整體的反映。如果從長遠與整體來看,此時的得,此地的得,可能造成彼時彼地的“失”。因此,我們有“得不償失”一說。在世人的思想中,判定一個事物是得是失的時候,其實是在把“得失”在潛意識中量化來衡量的。此中的“得失”被強行以“多少”來衡量,惟其如此,才可以對事物的得失的狀態做出判斷。這里可以舉一個耳熟能詳的例子:
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也。[1]
“塞翁失馬”的故事完美地揭示了“得”與“失”的關系——一件事的“得”可能蘊含著下一件事的“失”,反之亦然。在事物發展的長遠范圍內來看,所謂的“得失”最終又會回到一個平衡的狀態,只不過不是在一件事本身的范圍內得到平衡,而是在一個人或多個相互關系的人之間得到平衡。在社會與時間的意義上,沒有什么“得失”是值得一提的,因為“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第23章)——天地是亙古不變的永恒存在,天地尚且不能在靜態之中維持一個穩定的狀態,何況某一個人、某一件事在一時間、一方面的得失呢?
從整個社會和人生的角度來看,發生在所有個體身上的“得”與“失”最終還是會走向平衡,以此來維持社會的穩定與發展。那么,發展之中所有的變動就都是不可避免的過程,也都是不足掛齒的調整而已。如果能夠想到這一層,心里就容易釋然了,放下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得與失的平衡之中,人很容易陷入兩個極端——急功近利、一味追求結果;破罐破摔、不在乎任何后果。老子對這兩種心態都持否定態度:老子說的平衡“不是盲目樂觀、夜郎自大,也不是不思進取、安于現狀”[2]323,他認為對待得失最理想的心態就是“知足”。
老子曾說過:“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第46章),“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第64章)。在老子心中,奢望得到太多的東西,就是一種災禍。貪得無厭,終會為人所厭,而導致失敗。此時,過去得到的終將失去,而且可能一敗涂地,再無翻身可能。因此,要謹慎對待得失。
老子也說過:“不貴難得之貨”(第3章、第64章),“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第12章)。這兩處關于“難得”的論述則進一步表達了老子對“得”的認識——越是難于得到的東西就越能激發人們的攀比心理與貪婪之心,而社會的不和諧因素也正起于此,即偏向于得而忽略了失的社會心態必定導致失衡與動蕩。換言之,對于一切的利益,采用“恬然無欲、返璞歸真的思想,不為個人名利等外物所累”。[3]了解自己的內心、尋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這才是一個睿智的人的生活心態。難得的“得”,強調了“得”的艱難,強調人追求的執著,越是稀奇的事物越容易引發人們的關注與爭奪,而爭奪又引發了無靈敏的陰謀詭計,彼此傾軋,導致兩敗俱傷。與其如此,不如不爭,不去貴“難得之貨”,這樣表面上好像是“失”,實際上才能獲得真正的安靜,贏得安定的發展空間。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過多的欲求只會浪費自己的生命、讓自己一事無成。同樣的,所謂“多則惑”(第44章),比如每一件事都有一點“所得”的人,也大都是在諸多領域略通皮毛的人。這種人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他失去的內涵遠遠大于他表面的風光,因為他的貪欲已經侵蝕了他的生活智慧,在真正深入思考問題的時候,他始終會處于一種似懂非懂的“惑”的狀態,而這樣的人生態度勢必不是長久之道。
在老子的思想體系之中,一切事物都是處于運動的狀態。萬物的本源“道”,亦是“周行不殆”,在不斷地周轉中。此外,道乃“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第25章)。道是混成萬物之物,在天地之前就存在。而在生天地之后道又內在于萬物之中。道可以表現為在與我們處于同一條水平線的時空之中的一種實在的、運動的狀態。老子強調“為而不爭”,而且“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如此,其實將得與失美好地結合起來。不爭好像是一種失,但最終卻是別人無法與之爭,即“得”。從這個意義上講,消極避世,覺得自己超脫于得失之外而不思進取的人,在老子眼中只不過是采用一種逃避的心態應對人生中起伏波動的人,即其從本質上對得失的認識就有所偏頗?!胺凑叩乐畡印保粩喑剑堑赖谋举|。人法道,也就應當如此。
因而,老子所倡導的“知足”只是凈化人心中雜念的一種方式、是讓人在達成目標的過程中淡化結果、看淡得失的一種積極的心理暗示與心理調節。所謂“知足”其實是“進取之道,適可而止是為了更好的進取,懂得適可而止就不會遇到危險?!盵2]323
回到老子分析“得失”的終極目的——達到“得”的結果。也就是說,過程中的一切對得失的理解、對心態的調適,最后的目的都是達成最初的目標。
老子不排斥“失”,卻也不否認一味地失去只會導致失衡。他曾說:“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失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保ǖ?8章)這里接連不斷的“失”是整個社會的“道德”走向了一種滑坡,沒有“得”的平衡,使得社會道德流于表面化、符號化,失去了本質的美德。因此在第39章的論述中,老子甚至在文字上也給自己的論述找了一種平衡——“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币贿B串的“得”似乎是要掃去前一章“失”的陰影,也說明了老子真正的社會期望,就是萬物在動態的平衡中“得”道,可以有“失”,卻不可執著于“失”。從正面來說,要復歸于道,比如積德進道。
老子說:“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保ǖ?章)這是經典的“以退為進”的邏輯,也是貫穿整本《道德經》的處世準則。這似乎更能解釋老子理想的“得失”狀態。此處,不妨把“得失”看作一對時間上的概念,先發生者為前提或動因,后發生者則是決定了事物最終狀態的結果。先有“后其身”“外其身”,才能旁觀者清而又不引人嫉恨,看似是一種退讓與失去,其實卻是在養精蓄銳、充實自身,希望以此達到“身先”“身存”的目的。老子覺得,“一個人在復雜的社會環境中,要安身立命,圖謀發展,除了要保持內心方正外,還必須審時度勢,打破常規,巧妙應付,有時甚至要不惜走迂回曲折之路,作必要的妥協與讓步,從而保證不讓自己身陷危境?!盵4]
而即便是在功成名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后,老子依然倡導要保持平常的心態——“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第56章)“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保ǖ?章)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例如,當你幫助了一個人的時候,他自然會感激你;如果你每天在他耳邊提醒你對他的恩德,他反而會覺得你是故意向他索要好處。這時,他心里不僅沒有記住你的好,甚至會比你幫助他之前多了很多埋怨你、反感你的情緒。先暫且放下自己的“功勞”,磨練一種“心無貪念、惠濟眾人”[5]的為人情懷,而后大家便會想起你的善舉,你反而會在更大程度上贏得地位與尊重,最后達到“不去”的目的。
可以說,在整個處世過程之中,老子始終著眼于結果,也正是這種對結果的追求促使老子思考如何在不抹殺目的性的前提下,使人在“自然生存、社會生存和精神生存”[6]3的層面做到全面發展。因此才有了老子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以失換得的逆向思維。
由此可見,《道德經》可以視為是一部成功學的著作,蘊含著成功者的智慧,教人如何讓以平和的心態和巧妙的方法達到目的。一個人只有擁有足夠的內涵和足夠的自信,才能理解老子“以退為進”的良苦用心,才能敢于以小“失”換大“得”,在得失之間得到心靈的平和與事業的成功。
[1] 劉安.淮南子·人間訓[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
[2] 高長峰.淺析老子思想中的知足與知止[J].中國外資,2014(4):323-323.
[3] 蔣朝霞.禍莫大于不知足 咎莫大于欲得[J].中國道教,2005(4):57-57.
[4] 焦平貴.“柔弱勝剛強”——老子智慧與領導藝術[J].領導科學,2009(21):22-23.
[[5] 魚志清.說知足[J].老年教育,2014(1):21.
[6] 丁原明.老子的生存哲學[J].哲學研究,2003(3):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