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
十八世紀的法國乃至歐洲掀起了一股“中國熱”的浪潮。這一風尚不僅表現在貴族階層對中國器物的追逐和對中國民俗的模仿,更體現在法國學界對中國的研究與討論。在一眾談論中國的學者及作家中,弗朗索瓦·魁奈(Fran?ois Quesnay)是除伏爾泰(Voltaire)之外的另一位重要的親華人士。由他撰寫的《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Despotisme de la Chine)①《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一書的中譯本(譯者:談敏)于1992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鑒于該譯本是根據美國德克薩斯州圣安東尼奧市保羅·安德森公司1946年英譯本譯出,為避免語言之間的細微差異而導致不必要的誤解,本文中的所有引文皆由筆者據1767年法語本譯出,文章標題和部分專有名詞則沿用了談敏教授的譯法。一文,于1767年首次發表,分四次刊載于《公民報》(éphéméridesdu citoyen)。一部百余頁的論著,內容全部事關中國,這在當時的法國是較為罕見的。盡管在十八世紀的歐洲,“中華帝國已成為……人們注意的焦點,學習研究的對象以及論證說理的工具”②Grimm,Diderot,et al.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philosophique,et critique,éd.Tourneux,Paris,Garnier Frères,1879,t.VII,p.112.,但是,除少數漢學家外,很少有作者以專著的形式論及中國的政體。伏爾泰固然是那個時代“最狂熱和最執著的親華人士”③孟華,? Chine?,dans R.Trousson,J.Vercruysse(dir.),Dictionnaire général de Voltaire,Paris,Champion,2003,p.198.,他也常在自己的作品中談及中國,但我們卻未在其中發現像《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這樣大篇幅論述中國政體的文章。
一般認為,十八世紀下半葉是一個“中國熱”開始降溫,中國美好形象急轉直下的時期。若事實如此,那么魁奈寫作的《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一文即是逆時代潮流的產物。其寫作動機值得探究。他為什么會對中國產生興趣?中華帝國的政治制度對魁奈來說有什么樣的實際意義?他對中國的興趣與其政治經濟學理論以及重農學派的關注焦點之間有怎樣的聯系?
重農學派思想與中國傳統政治經濟思想的相似曾使得不少學者將目光投向二者之間的聯系。他們認為,重農學派的思想,自產生到發展成熟,都深受中國傳統思想的影響④詳見《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中譯本序言。。然而,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體制與魁奈在《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一文中所提出的理想政府模式的相似并不意味著后者一定產生于前者。按照1767年印刷版的行文順序,魁奈先較為詳細地介紹中華帝國政治制度的各個方面,而后提出一系列詳細而系統的總結性條目。那么,這樣的行文順序及思路,是否是作者的初衷呢?
《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手稿⑤該手稿被收入在2005年出版的魁奈《經濟著作全集及其他文章》的校訂批點本第二冊(Fran?ois Quesnay, ?uvres économiques complètes et autres textes, éd.Christine Théré,Lo?c Charles et Jean-Claude Perrot,Paris,L’institut national d’étudesdémographiques,2005,t.II,p.1005-1114)中。的面世無疑為我們的這一思考提供了可能,促使我們重新審視魁奈筆下的中國政府形象及其創作動機。
除卻前言和最后一章,《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一文大部分都直接取材于魯瑟羅·德·蘇爾吉(Rousselot de Surgy)的《益趣雜文》(Mélangesintéressantset curieux)。魁奈將自己欲選用的段落加以整合,添加自己的些許點評或予以輕微改動。正如文章題目所彰顯的那樣,魁奈在文中談論的主體是中國的政治體制。他在第一章①本文中所提及的章節,若無特別說明,皆遵循1767年《公民報》中的章節安排。中這樣表述道:“我們的任務將僅限于介紹中國政府的形式并給出與之相關的一切信息”②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Paris,Chez Nicolas Augustin Delalain et Lacombe,1767,t.III,p.32.。
就全文內容來說,魁奈首先對中國的地理、歷史、社會及軍事各方面予以綜述,之后將論述重心移至中華帝國的基本法及以之為基礎的政治制度。在最后一章,一般認為也是《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一文最重要的一章,魁奈重點提煉了以自然法則為基礎的政府的優勢,并引中國為典型例證。
中華帝國是專制國家嗎?這是十八世紀法國思想家們所熱衷的論題之一。如果說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一致認為中國的帝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國家的行政由等級嚴明的官僚體系所確保,那么在面對中國政體的實質之時,他們的觀點便出現了分歧。就魁奈而言,他自然是使用了“專制體制(despotisme)”這一名詞來描述中華帝國,但他對這個詞從新進行了定義,并將“合法專制君主與非法暴君(des despotes légitimes et des despotesarbitraireset illégitimes)”加以區分③Ibid.,p.7.。他認為,中華帝國是處于合法專制君主的統治之下,這個“國家的組織是建立在明智且不得廢止的法則之上”,他將這些法則稱為“自然法(loinaturelle)”。這種合法性不僅表現在帝國的思想基礎與經濟基礎上,也體現在立法、行政以及絕對權力的限制方面。
就“專制”一詞而言,魁奈曾在多處予以重新定義。比如,在第七章的開頭部分,他寫道:“中國君主的專制或絕對權力被我們的一些政論作家大肆渲染。”連詞“或”的使用給“專制”與“絕對權力”劃上了等號。在魁奈眼中,被予以夸大的是中國帝王的絕對權力。鑒于該權力受限于“明智且不可廢止”的自然法與實在法,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是有一定限度的,而不是可以一味予以放大的。在后文對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論斷予以反駁的同時,魁奈指責其在專制制度中看到的總是“一個專橫而暴虐的政府”。很顯然,在魁奈的政治思想中,專制并不等于暴政。
魁奈認為,作為中華帝國思想基礎的“自然法”中最為重要的一點便是敬天。他直接采用了魯瑟羅·德·蘇爾吉對天的解釋(蘇爾吉本人則直接引用了中國經書的釋義):“天”就像一個真正的統治者,百姓的父親。它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為。既然這一至高無上的存在能夠直探人心最深處的秘密,且熱愛美德,所謂的“敬天”就不應僅限于一些特定的儀式,他還要求人們,尤其是帝王,即“天子”,崇尚美德,遵守儀禮。這一基本法則與道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它不僅是百姓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更是心系天下蒼生的帝國統治者的向導。
魁奈從兩個方面介紹了帝國的經濟基礎。一方面,農業占據了首要地位。農產品的多樣側面說明了農業的繁榮。事實上,農耕者不放過任何一處可利用的土地。由于政府的高度重視,農民在平民百姓中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而且只須繳納糧食所得的一小部分作為稅收,經濟負擔相對較小。
至于帝國商業方面的情況,魁奈沿用了蘇爾吉的觀點,認為中國境內貿易極為繁榮,但同時他也承認中國與歐洲國家間的貿易并不活躍。不過,這并不妨礙魁奈為“中國商人的狡詐”作辯護。他認為,中國商人在對外貿易中的欺詐行徑只是個例,并不能反映帝國內部的商業景況,因為在那里,儒家道德占據統治地位。在魁奈看來,大多數情況下,境外貿易并非是為了滿足人民的基本需求,它并不是國民經濟蓬勃發展不可或缺的因素。相反,這類貿易“對于國家繁榮或許是弊大于利”。因此,人們不應因中國百姓輕視對外貿易而對其政府加以譴責。
在魁奈眼中,建立在“敬天”的思想基礎及“重農”的經濟基礎之上的中國政府機制具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即,對極權的限制。正是從這一特點出發,他才認定了中華帝國即是合法專制的典范。盡管中國社會等級嚴明,但統治階層的權力并非可以無限延伸,而是受到一定的限制。無論是皇帝還是大臣,都不能濫用職權以擾亂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皇權的限制首先是來自于政府以之為基礎的自然法。魁奈認為,自然法能夠“防止君主作惡,并保證其在合法行政中的最高權力為人民謀利”①éphéméridesdu citoyen,1767,t.IV,p.67.。除此之外,還有相關的政策法規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限制皇權的作用。至于帝國的官員們,盡管他們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以及百姓面前享有絕對的權威,對其權力的限制依然存在。這些限制來源于皇帝本人,帝國的實在法,以及其他官員的監督。即便出于等級原因,下級由上級控制,下級亦有權利“在皇帝面前為自己的行為進行辯護”,這一舉措便是為了防止上級濫用權威。對于同級的官員來說,職權的獨立以及處理重要事件時的相互依賴則實現了權力的制衡。
這便是魁奈筆下的中華帝國:一個建立在自然法基礎上的政府,它盡一切所能讓這些自然法則得以遵循,以維護帝國的穩定與繁榮。
在魁奈的文章中,有兩大寫作特點值得我們審視。其一,素材的選取。杜赫德神甫(père Du Halde)主編的《中華帝國全志》(Description dela Chine)以及耶穌會傳教士的《有益而有趣的書信》(Lettresédifianteset curieuses)是十八世紀上半葉的兩部漢學巨著,其中收集了大量有關中國的信息,且多為當時的思想家所引用,但魁奈卻并未以這兩部書為主要素材。《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直接取材于《益趣雜文》。
翻閱1767前各類文學刊物對最新出版物所作的書摘與書評,我們發現蘇爾吉的作品對魁奈來說是最新的素材,而且這部書可稱得上是世界多個地區信息的大匯總。蘇爾吉立志成為一名“現代作家”,因而也遵循了自己所提出的寫作原則:“要描述一個地區,一個國家以及他的居民,……在一個人可信度不高的記敘與幾個人相反的論斷中予以取舍”①Rousselot de Surgy,Mélangesintéressantset curieux,Paris,Chez Durand,1763,t.I,p.ix-x.。在他看來,查閱不同作者的游記固然是描寫或論述一個地區自然、道德、社會及政治史的必要步驟,但綜合比較、考察這些作品內容的真實性是同樣不可或缺的一步。這實際上是一個探尋真理的過程。除卻杜赫德神甫的《中華帝國全志》,蘇爾吉還翻閱了其他時期由不同身份的人士或用不同語言寫就的各類游記②Mélanges intéressants et curieux,t.IV,p.5.蘇爾吉所參閱的作家包括Marc-Paul,Emmanuel Pinto,Gemelli Carreri,沙皇Pierre派往中國的Laurent Lange,Le Gentil,Yibrant-Ides以及海軍上將George Anson。, 在行文中,亦采取了較為客觀而辯證的態度。對中國海軍的描寫便是最好的例證。在分別轉述了喬治·安森(George Anson)和李明神甫(Louis Le Comte)一貶一褒的言論之后,作者將自己的觀點表述如下:“我們展示了自己在海上航行方面遠勝于中國人,但我們也得承認,在河運方面,他們有著我們所不具備的靈活性”③Mélangesintéressantset curieux,t.V,p.238.。此外,對于他所使用的傳教士提供的素材,蘇爾吉也毫不猶豫地予以質疑④Mélangesintéressantset curieux,t.IV,p.253.。這一切都表現出作者嚴肅認真的態度以及獨立的思考和批判精神。他的作品也因而值得參閱。
蘇爾吉對于中國政府的看法極有可能是魁奈選擇《益趣雜文》為素材的另一重要原因。他認為,與其說中國的帝王是一個專制暴君,還不如說“他是一個權力廣大但受法律制約的君主”⑤Rousselot de Surgy,Mélanges intéressants et curieux,éd.cit.,1764,t.V,p.177.。這一觀點與魁奈對中國帝王的印象不謀而合。
除卻在素材選擇方面的用心,魁奈在寫作《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時,還極力維護中國政府的美好形象。這一特點在題為“中國統治上的所謂缺點”的第七章得到了集中體現,我們將在后文予以詳述。通篇來看,魁奈美化中國政府的意圖隨處可見。在從《益趣雜文》中截取選段的同時,他便通過刪減或改動語言、文字,以實現論點、觀點的轉變。以下幾個實例可以很好地反映這一點。
《益趣雜文》中有一節題為“一級經書”,其中有一段關于《易經》的介紹,結尾部分是這樣的:
孔子澄清了《易經》中那些神秘的線條以及一些評論者的作品。他認為自己發現了一些對國家政府來說甚為重要的機密,并由此汲取了一些優秀的訓言。盡管有注釋點評的存在,《易經》當中仍然充斥著不可破解的謎團,由此引發了無窮的錯誤及迷信觀點;這就是為什么它被稱為愚人之書。⑥Ibid.,p.57.
而在魁奈的文中,這一段的最后一整句話不復存在。在談及中華帝國的刑罰時,魁奈沿用了蘇爾吉的論斷,認為中國的刑罰“極為寬和”。但在節選《益趣雜文》時,魁奈卻對如下文字棄置未用:“在中國,拷問同樣存在,其目的在于得知罪犯的作案動機或使其供出同伙。常見的拷問形式是用兩塊木板狠狠地夾犯人的手或腳;讓人瞠目的一種形式是將犯人的軀體切塊或將其千刀萬剮。”①Ibid.,p.200-201.
很顯然,蘇爾吉文中的這段描寫與魁奈對中國的認識相去甚遠。
以上兩則實例說明魁奈蓄意刪除了有關中國的負面描寫。
有時,文章則被輕微改動。比如,蘇爾吉這樣評價《論語》,“這本書中滿是道德的訓示與警句,絲毫不遜于希臘七賢的言論”②Ibid.,p.61.,而在魁奈的筆下,這句話變成了:“這本書中滿是道德的訓示與警句,勝過希臘七賢的言論”③éphéméridesdu citoyen,éd.cit.,1767,t.III,p.87.。通過比較兩位作者的用詞,我們不難發現魁奈想要給中華帝國一個高于其他國度的位置。
在某些地方,魁奈通過細微的改動弱化了某些論斷的強度以表明其可商量的余地。比如,在談及中國商人的欺詐行徑時,蘇爾吉寫道:“不過商業交易中一個普遍的惡習,就是誠信的缺失”④Mélanges intéressants et curieux,t.V,p.228.。魁奈將這句話修改如下:“不過商業交易中一個普遍的惡習,據說,是誠信的缺失”⑤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t.IV,p.39.。“據說”二字的添加,成功地將蘇爾吉的主觀論斷轉為了一個客觀的表述。魁奈在后文中為中國商人的辯護也恰恰反映了他與蘇爾吉觀點的差異。
以上實例說明魁奈不僅重寫了部分素材,而且在行文中加入了自己的見解,向讀者展現了一個正面的、美好的中國政府形象。我們不禁要追問,魁奈所作的這些改動與重評,目的何在?
正如魁奈在前言部分所說:“我感覺在歐洲,人們較為普遍地對這國的政府抱有不太積極的看法;而我卻從有關中國的見聞錄中發現該國的體制是建立在明智且不可廢止的法則之上,皇帝使這些法則得以遵循,他自己也嚴格加以踐行:我們只要把這些見聞錄簡單地拼湊一下,便可以來進行判斷。以下就是我們以此為出發點而作的摘錄。”⑥éphéméridesdu citoyen,1767,t.III,p.8-9.
很顯然,與其他作家相比,魁奈對中國政府有著更為積極的看法。他不僅在前六章詳細介紹他眼中的中國政府機制,還在第七章集中反駁對中國的消極論斷,并對“專制”一詞作出了全新的闡釋,為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平反。
魁奈對有關中國的消極論斷的反駁可歸納為兩大類。其一是針對某些作者,尤其是孟德斯鳩的不合邏輯的論證。在孟德斯鳩看來,“廷杖”與“商人的欺詐行徑”足以說明中國的政體中既不存在榮譽也不存在道義。它的本質是恐懼。因而,他將該政體定義為專制政體,更確切地說,是專橫而殘暴的政體。在魁奈眼中,孟德斯鳩所援引的這兩個實例不過是個例,不能用以推斷整體情形。“在中國,廷杖不過是懲罰犯人的一種方式”①éphéméridesdu citoyen,1767,t.V,p.20.;中國商人的欺詐行徑是“個別商販針對外商貿易的一種放肆的行為”。魁奈認為,這些個例不應被引為例證,孟德斯鳩的論證顯然是毫無價值的。
在談及政府的優劣,人口的多寡及其之間的關系時 ,魁奈堅持認為孟德斯鳩犯了邏輯上的錯誤:“按作者的說法,眾多的人口使得中國的專制政體變為了奴役政體,并催生了必要的規章制度以保證帝國百姓的基本需求;在這一點上,孟德斯鳩先生錯把結果當作了原因。他未曾意識到,這樣繁多的人口只能是這個帝國優秀政府的結果”②Ibid.,p.31.。 魁奈立足于自己的理論,堅持認為優秀的政府是人口增長的前提,并斥孟德斯鳩的思維方式為不合邏輯。
此外,魁奈還對孟德斯鳩寫作素材的選取提出了異議。在他看來,引用商旅的記敘使孟德斯鳩得出的結論缺乏可靠性。因為大部分商人對中國的了解僅限于一小部分地區,而且商貿中的利益與競爭難免使他們的寫作有失客觀。
在逐一反駁了孟德斯鳩的例證、邏輯與選材后,魁奈試圖解釋孟德斯鳩這樣描寫中國的原因。孟德斯鳩堅持認為恐懼是專制政府的本質,并將中國納入了他的政治類型學說。魁奈認為,這一偏見是導致孟德斯鳩對中國政治體制抱有消極看法的主要原因。他譴責孟德斯鳩“在專制制度中看到的總是一個專橫而殘暴的政府”③Ibid.,p.19-20.。 由此,在駁斥孟德斯鳩的同時,魁奈也再次達到了為中華帝國政體辯護的目的。在他看來,專制制度并不是專橫暴虐政權的同義詞,它指向的可以是一個可敬的,令人艷羨的政體,如“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
魁奈針對中國的消極論斷而進行的另一類駁斥主要與帝國內的一些弊端有關,諸如“不易察覺的弊端(abusfurtifs)”、“被容忍的弊端(abus tolérés)”、“非常規稅收”、貧困、以及“財富分配不均”等。④Ibid.,p.57-58.在魁奈看來,這絕大多數弊端都不應歸咎于政治體制本身,因為它們大都出自行政上的問題,或與帝國百姓的風俗密切相關,況且帝國的統治者也采取了多種措施盡可能減少或消除這些弊端。至于那些“被容忍的弊端”,即“將迷信引入中國的各種邪教”,魁奈在承認它們確實屬于“政府錯誤”的同時,也不忘為中華帝國當權者的舉措加以辯護。在逐一介紹了這些宗教團體之后,魁奈指出它們根本就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撼動社會秩序。因此,帝國的統治者們選擇容許它們的存在是一個明智而合理的舉措。相反,若是一味冒險地去根除它們,很可能會引發不必要的混亂,甚至導致不可預見的后果。
魁奈這些略顯牽強的論據更明確地表現出他美化中國進而為中華帝國政體辯護乃至平反的動機。然而,這一直接的目的并沒有掩飾住魁奈更深一層的意圖。這一點的發現,要歸功于作品的最后一章,即第八章,通常被認為是《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一文中最重要,也是原創度最高的一章。盡管這一章的標題定為《中國法與繁榮政府的自然、機制原則之比較》(Comparaison des lois chinoises avec les principes naturels,constitutifs des gouvernementsprospères),我們發現作者并沒有進行過多的比較,他將注意力放在了“自然、機制原則”方面。
將手稿與印刷版兩列目錄加以比較則更有利于我們洞悉魁奈的深層目的。印刷版第八章的內容,在手稿中被置于大段中國描寫之前,題為《開場白·各帝國政府的自然機制》 (Préliminaire.Constitutionsnaturellesdu gouvernement desempires)。其后緊跟《第一章·論中國》,之后的各段落則只有題名而無章節的劃分與標示。這樣的安排使讀者有一個印象,魁奈最初想做的并不僅僅是介紹中國政府并為所謂的“專制”翻案,他更想要分析多個帝國的政府,而中國恰恰是首要目標。這也正可以解釋,為什么創作伊始魁奈沒有想到要刪改有損中國美好形象的語句。
如果我們把魁奈的手稿與發表在《公民報》上的版本,還有《益趣雜文》加以比較,就會發現大部分對素材的改動都存在于印刷版,而手稿,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尊重蘇爾吉原文的。
如我們前文所提到的有關拷問的段落,印刷版中并未將其保留,而魁奈在手稿中卻原封不動地摘錄了蘇爾吉的文字。
另外,涉及中國早期歷史真實性的部分言論也經魁奈多番修改。在《益趣雜文》中,蘇爾吉在介紹《書經》時這樣寫道:“這段真實性尚未被所有學者承認的歷史同樣涵蓋了濟世的良言與行為準則”①Mélanges intéressants et curieux,t.V,p.58.。在《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的手稿中,魁奈改寫道:“這段真實性尚未被所有學者(※那些書寫有關中國的作家)承認的歷史同樣涵蓋了濟世的良言與行為準則”②根據手稿第一章引言結尾處魁奈所作注釋,該引文括號內的文字乃作者自行添加:“倘若我們參照了其他作者的文章,我們會再頁面邊緣列出。我們不會用引號標注出他們的文段,因為所有的這些都是文段本身。若這些文段中有我們自行添加的文字,未免歧義,我們會將其置于括號內并以星號加以標記,或者標以數字添加注釋。”(Fran?ois Quesnay,?uvreséconomiques complètes et autres textes,éd.Christine Théré,Lo?c Charles et Jean-Claude Perrot,Paris,L’Institut national d’études démographiques,2005,t.II,p.1034)。。括號內的補充文字使得質疑中國歷史真實性的學者范圍明顯縮小。如果說蘇爾吉的話語可使中國上古史普遍地受到懷疑,魁奈則將這種懷疑限定于以中國為主題而進行寫作的西方學者。在印刷版中,魁奈再次對這句話進行了修改:“這段真實性已被自孔夫子以來的所有中國學者承認的歷史同樣涵蓋了濟世的良言與行為準則”③éphéméridesdu citoyen,t.III,p.85.。通過這一次的改動,魁奈不再將自己的視角固定在歐洲,而是將目光轉向了中國,轉向了書寫本國歷史的中國學者。他從正面積極地肯定了中國上古史的真實性,以更為明晰,更為透徹的手法不遺余力地展示了自己對中國歷史的信任,以及自己對中國的積極看法。
將手稿的《開場白》與印刷版的《第八章》細加比較可以進一步證實我們的猜想:魁奈的初衷絕不僅限于論述中華帝國的政體。印刷版第八章雖題為《中國法與繁榮政府的自然、機制原則之比較》,我們發現作者在行文中提及中國的次數寥寥無幾。而在手稿中,這樣的提及更是少之又少。據魁奈的《經濟學著作全集及其他文章》的校注,印刷版第八章中僅有的幾次對中國的提及多為魁奈后來所添加,而在手稿中根本不存在①Fran?ois Quesnay,?uvreséconomiquescomplèteset autrestextes,op.cit.,t.II,p.1025-1026.。
魁奈最初的,也是更深層的創作動機在第八章中展露無遺。政府的基本原則,尤其是自然組織結構,是他的興趣所在。他將它們看作一個國家、民族最基本的元素。通過研究這些原則,他試圖回答一個問題,即什么樣的政府結構能夠保證一個國家的繁榮與穩定,原因何在。在他看來,如果自然法能夠在一個國家長久得以遵循,那么長治久安與繁榮昌盛便得以實現。然而,為了證明這些法則與這樣的政府的確存在,他不能僅滿足于給出一個理論模式的“系統而詳盡的情況”以及不同的政府類型,他還需要給出一個有代表性的范例,而選擇中華帝國作為這個范例絕非偶然。
1749年春,魁奈以蓬巴杜夫人私人醫生的身份住進了凡爾賽宮。身在宮廷的他,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當時在貴族階層盛極一時的“中國風”的影響。我們可以確信的是,魁奈對中國的興趣遠遠早于寫作及發表《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一文的時間。早在魁奈為《百科全書》起草《人》(《Hommes》)一文時,就已表現出對中國甚為積極的看法。據魁奈的《經濟著作全集及其他文章》的校訂批點本,該文的寫作始于1757年,最晚于1758年初結稿②? […]la rédaction de ? Hommes ? se situe dans la seconde moitiéde 1757,celle-ci s’étant achevée au plus t?t en octobre 1757 et au plus tard au début de 1758 ? (Fran?ois Quesnay,?uvres économiques complètes et autrestextes,op.cit.,t.I,p.258).。顯然,早在寫作《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十年以前,魁奈便對中國有了一定的了解,且抱有非常積極的印象。
十八世紀中葉,探討研究中國問題在法國文人之間蔚然成風。在這些探討中,當然會不時浮現出一些消極看法,但總體而言,還是積極看法占據主流。伏爾泰的多部相關作品,諸如《巴比倫公主》、《哲學詞典》、《風俗論》以及《路易十四時代》,都發表于十八世紀五六十年代。魁奈在提出自己政治經濟學思想的同時引中國為例亦可看作是這股“中國風”的影響。
當然,魁奈選中國為例的最重要原因是與他自己的政治經濟思想及論題密切相關的。在最后一章中,魁奈自最基本的元素出發介紹其政治經濟學思想,思考最適應自然的社會形式,并分析以此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政府之優勢。
在他看來,一個優秀的政府建立在“對人類最有利的自然秩序的法則③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1767,t.VI,p.7.”之上。為使這些法則得以遵從,就需要有一個“保護性政權”,該政權“應是唯一的,它在做出決定以及采取行動時應是公正的,且集中于擁有唯一執行權的領導人手中”④Ibid.,p.12.。該政權應在遵從自然法的基礎上創立“實在法”以保證人民的自然權利。在魁奈看來,農業是“財富的來源,這些財富既能滿足人民的需要,又構成了保障其安全的必要武裝力量”①Ibid.,p.41-42.。在農業社會,如果保護性政權遵從自然秩序,即保證人民的基本需求,并從中提取國家收入,百姓的權利及國家的威望便得以保障。此外,“在一個優秀的政府治下,當然不會發生為了個人利益而壟斷、承包、侵占公共利益的事情”②Ibid.,p.58.。這樣,國民經濟中的物質財富便能得到一個良好的循環,它會保證一個國家的穩定,持久以及繁榮。
不難發現,魁奈眼中的理想國度主要具備三大特點,即極權而不專制的君主,繁榮的農業以及眾多的人口。而這三點恰恰符合了中國當時的國情。因而,這個經過美化的中華帝國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魁奈文中的具體范例。
毋庸置疑,魁奈筆下的中華帝國形象與當時滿清政府治下的中國相去甚遠。魁奈不會看透帝國表面的繁華,也未曾細究專制制度的種種弊端。他為中國專制平反以及捍衛“合法專制(despotismelégal)”理論的意圖也為多數時人所不解。該文發表后僅數年時間,重農學派便呈衰落之勢。他的論據不足以抵制中國美好形象的逝去。未幾,中華帝國便成為了許多作家,如孔多塞(Condorcet),亞當·斯密(Adam Smith)以及喬治·馬嘎爾尼(George Macartney)等人筆下“停滯的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