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章
在近現代西方政治思想傳統中,平等與自由是最基本的政治價值。由于平等與自由的價值取向不同,二者在理論和現實中的關系顯得錯綜復雜,也一直是西方政治哲學持續關注的重要論題。在涉及平等與自由關系問題的討論中,托克維爾在民主時代背景下對平等與自由的內涵進行了新的闡釋,并深刻彰顯了平等與自由在民主時代的張力,同時也為緩和二者之間的緊張關系提出了設想方案,使其政治哲學顯得比較具有代表性。
托克維爾所處的時代,正是法國大革命后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社會發生巨大變革的時代。對于這一巨大變革,托克維爾稱之為“民主時代”的到來,標志性事件是法國大革命。這一觀點后來得到了思想和現實的雙重證明。在思想上,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法國大革命的陣痛,分娩出一個巨大的產兒,它的降臨使我們可以自豪地以“現代社會”來命名從此往后的社會,這個新生兒的名字叫做“現代民主政治”①【法】弗朗索瓦·傅勒:《思考法國大革命》,孟明譯,北京三聯書店,2005,中文本序11頁。。在現實中,法國大革命在歐洲乃至在整個世界范圍內極大的推進了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歷史進程,民主、自由、平等成為人們的共同信仰,建設民主制度和民主國家取得普遍共識,這正印證了托克維爾所言:民主即將在全世界范圍內不可避免地和普遍地到來②【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1頁。。更為重要的是,托克維爾敏銳的把握到現代社會的兩大基本價值,即平等與自由及其二者之間關系正以不同以往的面貌呈現出來。對托克維爾來說,如何正確認識和處理二者之間的關系直接關系到一個真正的、穩定的、成熟的現代民主秩序的建立。
對于平等,托克維爾認為,“條件的平等”(égalitédesconditions)成為民主社會的基本狀況,平等成為民主社會的第一原則③【美】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主編:《政治哲學史》,李天然等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881-882頁。。“條件的平等”是指在消除封建特權和社會等級以后,人們的身份平等、社會地位平等,甚至是心態上的平等,人們“有選擇同樣的生活方式和用同樣的手段去追求財富的同等權利④【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1頁。。其中,托克維爾特別強調身份平等,認為身份平等是最引人注目的“新鮮事物”:它是普遍的持久的,它每時每刻都能擺脫人力的阻撓,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在幫助它前進”⑤【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7頁。;身份平等更是一件“根本大事”:它賦予輿論以一定的方向,法律以一定的方法,執政者以新的箴言,被治者以特有的習慣”⑥【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4頁。。
對于自由,托克維爾認為,自由是民主國家中人們創造自我個人價值、追求人生理想的必需品,“民主國家的人們天生熱愛自由,你不用去管他們,他們自己就會去尋找自由,喜愛自由,一失去自由就會感到痛苦”⑦【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4頁。。民主的自由,即“按照現代概念,即民主概念,而且我敢說按照自由的準確概念,每個人既然從自然得到了處世為人的必備知識,那他生來便有平等而不可剝奪的權利,在只涉及他本人的一切事務上,獨立于他人之外,并有權任意支配自己的命運”⑧【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桂裕芳、張芝聯校,商務印書館,1996,308頁。。托克維爾引用馬瑟在《基督教美洲傳教史》中的描繪區分了兩種自由,一種是墮落的自由,另一種是公民或道德的自由。當然,托克維爾推崇的是公民的或道德的自由,認為“它的力量在于聯合,而政權本身的使命則在于保護這種自由。凡是公民的和善良的,這種自由都無所畏懼的予以支持。折射神圣的自由,我們應當冒著一切危險去保護它,如有必要,應當為它獻出自己的生命。”①【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47頁。
托克維爾指出,在民主時代,平等是根本的,因為“平等的逐漸發展既是人類歷史的過去又是人類歷史的未來”,它是民主時代最為基本的特點;自由是必需的,因為“民主時代的人必須自由,才能獲得他們長期以來不斷企求的物質生活享樂”。那么,在民主時代,平等與自由和諧共存、融為一體的狀態是否可能?托克維爾按照民主國家的原則和要求,設想了平等與自由和諧一致的狀態。他認為,身份平等使人們的社會地位相差無幾,從而使人們從壓迫和專制的狀態中解放出來,人們逐漸走向獨立,“因為人人都將完全平等,所以人人也將完全自由”②【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0頁。。民主國家按照其本性來說,即使不是全體人們,也是絕大多數人智慧與勞動的結晶,是得到社會廣泛認可的產物,具有普遍的合法性。因此,民主國家是人們自主的創造物,而自主是自由的原則和生命。在尊重宗教和法定的范圍之內,人們可以自由的行事,特別是參與管理國家事務、政府的管理工作等,人們理所當然的享有同等的權利,平等的承擔著相當的義務,結果就是自由促進了平等,“人人都將完全自由,所以人人也將完全平等”③【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0頁。。因此,在民主國家,平等與自由是能夠做到相互補充、相輔相承、相互促進和共同發展的。但是,托克維爾強調:在民主社會,自由和平等匯合并結為一體是一個終極點,只是是一個“理想的境地”④【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0頁。。
托克維爾認為,在豐富而復雜的現實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中,人們對平等與自由的看法和追求是有差別的。在民主國家,盡管已經不存在著實際意義上的君主,但人們對平等與自由的態度截然不同:“人對自由的愛好和對平等的愛好,實際上是兩碼不同的事情。我甚至敢于補充一句:在民主國家,它們還是兩碼不調和的事情”⑤【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1頁。。在這里,托克維爾凸顯了平等與自由在民主時代中的張力,歸納來看主要體現在以下兩點:
1、平等優于自由
(1)從民主社會的特點來看。平等是民主社會的獨有特點,而自由不是。托克維爾認為,自由的表現形式多樣,在不同的時代,自由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譬如“人們想在行動中或某些行動中自由,并非是因為所有的人均有獨立的普遍權利,而是因為每個人本身擁有保持獨立的特殊權利,這便是中世紀人們所指的自由,在貴族制社會,人們也幾乎總是這樣理解自由。”①【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桂裕芳、張芝聯校,商務印書館,1996,307頁。這表明,在貴族社會,有貴族的自由;在民主社會,有民主的自由。在民主社會,自由是必需的,只要人們一有需要隨時可以去追尋,因為現代人要發財致富。但是,發財致富并不是唯一目的,平等才是人們的摯愛,特別是身份平等。因為身份平等消弭了階級、地域、文化、教育、出生、門第的界限,把人的精神內在從專制和貴族的剝削與束縛中幾乎完全的解放出來。因此,托克維爾認為,“在民主時代鼓勵人們前進的主要激情是對這種平等的熱愛”②【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1頁。,平等具有鮮明的時代性。相對于自由而言,在民主社會,“人們追求平等的激情要更為熱烈,沒有止境,更為持久,難以遏止”③【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4頁。;人們“以飛快的速度和罕見的干勁沖向平等,如達不到目的,便心灰意冷下來。但是,除了平等之外,什么也滿足不了他們,他們寧死而不愿意失去平等。”④【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0頁。可見,在民主時代,現代人對平等的依戀到了無所不及的地步,平等似乎就是現代人的生命,就是安身立命之所:他們“希望在自由之中享受平等,在不能如此的時候,也愿意在奴役之中享用平等。他可以容受貧困、隸屬和野蠻,但不能忍受貴族制度”⑤【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4頁。。
(2)從平等與自由引發的危害來看。自由過于突出個人的價值與利益,強調個人欲望與需求的滿足,它的表現屬于顯性層面,自由突出張揚的個性所帶來的災難具有直接性,人們對此一目了然,因為這或多或少會損害其他人的利益,帶來某種不平等的社會狀況。但是對于平等帶來的災難,人們不愿意談論它,因此它深藏在相似的茫茫眾生之中,相對于自由而言,屬于隱性層面。隨著時代的發展、世代的更替,平帶所帶來的潛在災難會逐漸的消磨于人們的記憶之中。即使真的有一天人們發現這種災難出現難以控制的局面的時候,那也只會是“由于習慣成自然,人們還會不以為然了”⑥【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2頁。。因此,在民主社會,現代人認為熱衷于平等所帶來的平靜生活,而難以容忍自由所帶來的動蕩或不平等。
(3)從平等與自由所帶來的好處來看。在民主社會,現代人看重平等所帶來的好處,因為這種好處人人所及,且代價較小;而自由所帶來的好處,著重突出個人的價值,且代價高昂。托克維爾認為,鑒于平等與自由本身獨有的特征和差別,它們各自的適應范圍大為不同。自由突出個人,貶低了其他人的價值,它所帶來的好處首先惠及到的是特殊的個人或群體,即使這種好處能夠遍及于人,那也得花費上很長的時間,而且這種好處的來源也是值得懷疑的,因為它指向的是特殊的類別;而平等帶來的好處所遍及的范圍最為廣泛,“高貴的人不能無所感,老百姓皆大歡喜”,大家都能差別不大的享有這種“立竿見影”的好處,而且這種好處的起因是確定不疑的,即它是為所有平等的人所享有。另一方面,對于為了平等與自由帶來的好處所付出的代價來說,托克維爾也以政治自由為例進行了說明。他認為,“不付出一定的代價,人是享受不到政治自由的;而要獲得政治自由,就得進行巨大的努力”①【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3頁。。要獲得政治自由,就得打破專制的束縛,就得消除貴族制度,而歷史的經驗證明,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而且這種過程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極為沉重的,小到生命的付出,大到國家政權的更替,不是改革就是革命,無論任何一種形式都會使個體、國家和社會經受長期的陣痛。對于平等而言,情況就截然不同。因為平等所帶來的快樂是給予平等的人,它所帶來的好處是自動產生,且產生的基礎也相當深厚。因此,民主國家中的人們對于平等所帶來的好處,“在私生活的每一小節上都能感到,人只要活著就能嘗到”②【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23頁。。
2、平等有潛在破壞自由的危險
在民主時代,現代人熱衷于平等所帶來的好處,但托克維爾卻開始了對平等的反思,而反思后的結果令托克維爾表現出“甚為擔心”:在民主時代,平等潛在的存在著破壞自由的危險,從而進一步凸顯了平等與自由的緊張關系。
(1)平等使人變得軟弱無力,容易滋生無限權威,最終會破壞自由。在民主時代,平等使人人在認識、知識和能力等方面相差無幾,因此,個人不能指望別人會給予他們多大的幫助,從而在人與人之間似乎顯得冷漠。在這種情況下,托克維爾認為這些平等的個人需要“必要的靠山以補救個人的弱點”③【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45頁。,而民主國家最終成為民主時代平等的個人管理公共事務的“唯一的大家都可看得見的永久存在的代表”④【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44頁。。因此,民主國家便自然的獲得了一種無限的權威。但是,托克維爾強調:“無限權威是一個壞而危險的東西”,當這個無限的權威所獲得的“權力面前沒有任何障礙可以阻止它前進和使它延遲前進時,自由就要遭到破壞”⑤【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289頁。。
(2)“溫和的專制”威脅自由。托克維爾認為,“在民主時代,個人生活極其忙碌,欲求很大,工作很多,以致每個人幾乎沒有能力和余暇去從事政治活動”⑥【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44頁。。平等的個人沒有管理政務工作的習慣,因而單一的中央權力的觀念即“中央集權的觀念”會自然而然的產生。在平等的個人的眼中,他們起初的想法是要一個維持團結的政府,民主國家甚至中央權力的提出應該是與他們的平等的社會地位具有一致性。但是實際的經驗證明他們的這種想法顯得有些過于天真。隨著平等使人們產生的單一的政府的思想深入人心,整齊劃一的狀況日臻完善,順應這種傾向的中央權力在平等的鼓舞之下不斷的得到鞏固和擴大,并逐漸的深入到人們生活的各個領域,其結果不可避免的導向了一種“溫和的專政”,中央權力“習以為常的和無孔不入的深入到私人生活領域”,即使在今天這樣文明的時代也不例外。這種“溫和的專制”會使平等的人終日無所事事,很少運用或不太運用自己的自由意志,使他們逐漸失去自我活動的能力。這種專制是溫和的,它不踐踏人的意志,只是軟化而已;它不強迫人行動,只是不斷妨礙人行動而已;它不破壞任何東西,只是阻止新生事物而已;它不實行暴政,只不過限制人而已——而生活在民主國家中的人民雖然憎恨專制,但他們似乎并不憎恨這種中央集權似的“溫和的專制”,他們甚至還對它加以維護。原因很清楚: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更是一種自然的傾向,再加上個體力量的弱小和無能為力,只能是忍氣吞聲、習以為常。這正如托克維爾所指出的:“在展現于眼前的民主時代,個人獨立和地方自由將永遠是藝術品,而中央集權化則是政府的自然趨勢。”①【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47頁。
在闡釋平等與自由的張力問題上,托克維爾突出了平等對自由可能造成的潛在危害。作為一個眼光敏銳的自由主義者思想家,托克維爾不但在新的時代提出了這種引人注目的難題,而且探討了諸多解決方案,正如他本人所說:“我所以要把平等給人的獨立所造成的危險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是因為我堅信這種危害是未來的隱患中最可怕的,而且是最難預測的。但我并不認為它是不能克服的。”②【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81頁。
1、出版自由。托克維爾認為,在民主時代,雖然每個平等的個人是弱小的,甚至有時處于孤立無援的地步,容易被人予以忽視和置之不理,但是他堅信:公民仍然可以運用一種手段來保護自己及其自由不受迫害,這就是運用報刊來進行呼吁,激發處于同等社會地位公民的同情與厚愛,他們必須這樣做,而且也能夠這樣做。按照托克維爾的觀點,民主時代的出版自由早已深入人心,這種思想早已占領了人們的頭腦,要想用某種力量把這種思想從人們的頭腦中趕走似乎很難,即使隨著中央集權的產生所形成的“專制政府”也不例外。托克維爾強調,“出版自由在民主國家比在其他國家無限珍貴,只有它才能救治平等可能產生的大部分弊端”③【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75-876頁。。 托克維爾認為,平等雖然使人孤立,但是通過閱讀報刊可以使相對弱小的人們不再感到孤立,因為他們時刻都在與他們差不多平等的人交流著,他們會覺得他們自己始終是與別人在一起的,能夠產生心靈上的共鳴,這正如托克維爾所言,“印刷術促進了平等的發展,而同時又是平等最好的緩和劑之一”④【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76頁。。因此,報刊的自由發行,即出版自由是托克維爾保護自由的最佳手段。
2、司法獨立。托克維爾認為司法權特別能夠適合于自由的需要。“法院的力量在任何時代都是可以向個人的獨立提供最強大的保障,而在民主時代這尤其為真理”⑤【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76頁。。當然,托克維爾在這里主要是借用了民主社會中的美國有關司法獨立的原則來論證這一點。他認為,民主時代的立法者通過制定各種規章制度,使法院有了判斷事物利害曲折的標準,因而既能維護平等個人的各項權利,又能夠維護社會的穩定。這些規章制度的制定,本身就在強者與弱者之間、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設立了一道屏障,阻止和防止著強者和統治者隨意的濫用自己的權威或特權。因此,托克維爾強調:“隨著統治者更加積極和強大,個人日益消沉和變弱,規章更為必要。——這是一個值得認真注意的問題。”①【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77頁。
3、結社。托克維爾認為“Association”(協會、聯盟、社團或聯合)是民主社會抵制專制以保護自由的重要途徑。托克維爾認為存在兩種結社形式:一般結社與政治結社。一般結社是指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結社,是個人之間在小規模范圍之內的自愿聯合;政治結社是指為了完成某種政治主張或為了爭取政治權力形成的較大規模的政治聯合。托克維爾認為這兩種結社之間存在著一種固有的而且可能是必然的關系②【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45頁。。更為重要的是,托克維爾突出強調了政治結社培養了公民共同行動的能力,提供了關于結社的技巧、知識,如同開辦了一所免費的大學,每個公民都可以到那里去學習結社的一般原理,使多數人彼此相識,交換意見,傾聽對方的意見,共同去做各種事業,使結社習慣化和平常化③【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45-649頁。。在《論美國的民主》的上卷,托克維爾以美國為例指出了美國的政治社團在抵御多數專制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強調政治結社是反對多數專制的必要保障:處于少數地位的美國公民之所以結社,首先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力量和削弱多數的道義力量;其次是為聯合起來進行競爭,從而找出最適于感動多數的論據,因為他們總希望把多數拉進自己的陣營,然后再以多數的名義掌權④【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213-219頁。。在《論美國的民主》下卷,托克維爾強調了人只有在相互作用之下,才能使自己的情感和思想煥然一新,才能開闊自己的胸懷,才能發揮自己的才智,在民主國家要人為地創造這種作用,而能夠創造這種作用的正是結社,著重闡釋了結社對提升公民的情感和思想所發揮的重要作用⑤【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635-640頁。。
以上這三個方案是托克維爾著重提及用來預防平等給自由帶來潛在危險的策略,以緩和平等與自由之間的張力。仔細審視這三種方案,不難看出存在著一些模糊之處。首先,雖然出版自由通過信息的發布與知識的傳播能夠能夠加強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和交流,激發公民的同情,但所產生的力量更多是在思想、心靈與精神層面,但這種力量是否大到足以能夠抵抗得了民主時代日趨強大的中央集權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問題。其次,立法和司法的權力本身作為中央集權化的表現,是被平等的人們所選定的“國家”本身所控制,它們又在多大的程度上去限制了中央集權,這也是值得懷疑的問題。另外,對于結社,在比較民主化的國家,結社的效果或許比較明顯,但是對于那些長期浸淫于專制統治的地區和人們,彼此依賴的慣性十分強大,要激發民眾結社的習性并非易事。其實對于這些,托克維爾結合法國的歷史與現實已有所認識,在那本為法國人寫的《論美國的民主》結尾,托克維爾流露出憂郁之言:在民主時代里,“各國將不能在國內使身份不平等了,但是,平等即導致奴役還是導致自由,導致文明還是導致野蠻,導致繁榮還是導致貧困,這就全靠各國自己了”①【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885頁。。
總體來看,托克維爾在民主時代對平等與自由關系的把握上,從理想狀態到回歸現實,從二者內在的緊張到解決方案的提出,從根本上來說是基于自由主義的立場著重突出在民主時代如何保護自由的問題,他尋求的是在民主時代的自由對人之存在意義上的價值,即“自由對于現代人猶如榮譽之于貴族。一個不自由的人——或者不努力爭取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就不是完全意義上的人”②雷蒙·阿隆、丹尼爾·貝爾:《托克維爾與民主精神》,陸象淦、金燁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60頁。,而對于如何從實質上緩解平等與自由的緊張卻沒有找到合適的“平衡點”。不過,作為19世紀最為重要的政治思想家之一,托克維爾對現代民主之思想、制度和社會產生了深刻影響,近百年來,對托克維爾本人及其思想的研究已經成為一個具有長久意義的理論和學術領域。在托克維爾政治思想中,對平等與自由關系的考察是重要內容,托克維爾在19世紀30-40年代的背景下予以全新的理解和闡釋,對當時貴族制度的沒落和現代民主制度的興起進行了理論論證,反映了時代的特征,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在今天,平等與自由的觀念深入人心,早已越過西方境域而成為全球性的理念和行動,盡管彼此之間的緊張和沖突仍然存在,但托克維爾對民主時代中平等與自由張力的深刻洞見為后來的研究者們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認真加以理解和借鑒,有助于激發我們對當前民主政治建設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