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一)杰森
每天,喚醒流亡生物后,就是我和母星總部匯報的時間。
這段時間是完全私密的。我會移開大廳里的棕櫚樹,從隱蔽的電梯下去,換乘懸浮列車,來到地下深處的玻璃建筑里。
我將上傳收集到的所有流亡生物的信息,和相關星球的科技文明數據分析,同時總部也會將這些星球的詳細信息反饋到這里。
1
楊一的軀殼被我扣留在這棟建筑中,我曾讓他隔著很遠的距離看過“自己”。
“這場面有點像靈魂出竅的人,看著太平間里已經死亡的軀體。你就不能讓我近距離地緬懷一下自己的相貌嗎?”他無奈地望向遠處的軀殼,這距離只能看見宇航服的模糊輪廓。
“少年,我已經對你格外開恩了。”我親切地說。后來,我再沒有讓楊一來過這里,畢竟我需要的是助手,不是同伴。
至少當時的我,是這樣認為的。
2
“杰森,你招了一個人類服務生?”
頭頂傳來一個久違的聲音,我后背一涼。要知道,從我出生到現在,她開口對我說話的次數寥寥無幾。
“是的。”我正襟危坐,“他叫楊一。”
她就是那個上傳我們意識的神秘生物。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要對她絕對服從。楊一說她像是我的母親,我卻覺得她更像是我的老板。
“宇宙通過創造生命來認知自己。人類的存在,是宇宙認知的敗筆。最開始,他們只是非洲角落里一個毫不起眼的族群,對地球生態的影響微不足道,更不要說對宇宙的影響。而如今,在破壞地球之后,他們又將殖民的目標擴大到了宇宙,可笑卻也可怖。”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我卻聽出了一絲不滿。
“楊一的軀殼已經留下,需要摧毀他的全部意識嗎?”我立刻說。
“不用。”她嘆息一聲,“就讓他當你的助手吧,這是一個研究人類文明的好機會。但是,一旦發生任何不該發生的事,你必須立刻終結他,宇宙的規則不容侵犯。”
她的指示到此為止,此后再沒有任何聲音。
我自然沒有繼續發問的權利。如老板所說,只要楊一破壞了規則,我會隨時終結他。
(二)楊一
杰森將我從外星生物的觸角中救了出來,并利落地馴服了他,知道了他來自哪顆星球以及漂流至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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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伙叫卡爾,來自一個迷霧星球。他們對自然的改造能力還處于初級階段,迷霧時刻籠罩著他們,世界黑暗無光,他們認為這是神的詛咒。他們星球的外面環繞著一圈星環。在他們看來,星環上有一座神殿,只要進入神殿,就有機會見到神明。”杰森對我說。
“為什么要見神明?”
“按你能理解的話說,就是祈禱神明能夠驅散迷霧,讓他們得到光明。”杰森一板一眼地回答,“卡爾在迷霧星球的職責是尋找神殿,如同人類的宇航員。”
“原來是同行啊。”我肅然起敬,對著卡爾行禮。
杰森繼續道:“卡爾在尋找神殿的過程中誤入蟲洞,漂流至此,我們的飛船記錄了他的漂流過程。”
“你們已經擁有了穿越并記錄蟲洞的技術?”我驚呼道,沒想到宇宙間真有這么先進的科技。如果真像杰森說的,他們的飛船擁有穿越蟲洞、行走在不同時空的技術,那對地球人來說,簡直是天大的財富。
“你很感興趣?”杰森挑了挑眉。
“咳咳——我只是好奇,這是怎么做到的……”我下意識地掩蓋人類貪婪的本性。
杰森走近我,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隨即拎起我的領結,冷冷地說:“關你屁事!”
我詫異于他莫名的情緒波動,更可悲地發現,我對他的挑釁做不出任何反抗,這是我無能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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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以為這里就是神殿。在意識清醒后,他收起所有的觸角,蜷縮成一副可憐兮兮的海綿模樣,并對剛才的攻擊表示十二萬分的歉意,大概他以為自己侵犯了神靈。
“他一直在默念什么?”我不能破解外星生物的語言,云里霧里地聽了半個小時,實在忍不住問杰森。
一種語言代表一種思維方式,懂得一個星球的語言,就理解了那個星球智慧生物的思維方式,以及背后的人生觀、宇宙觀。從宇宙交流的角度來說,人文科學的作用和自然科學的作用是同等重要的。可惜很多地球人不明白這個道理,在我冬眠前的二十一世紀,人們覺得語言只是眾多交流方式的一種,而想要了解外星文明,依靠的應該是宇宙飛船的建造和科技的發展。
杰森擰了擰眉頭,似乎對卡爾很不理解:“他說,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無法修復了,希望我們能終結他,這是他應得的懲罰。”
我嘆了口氣:“他真把我們當神明了。”
“他說時間無所不在,宇宙之神也無所不在。他有幸身處時間的莫比烏斯環和克萊因瓶,他曾在生的一端見過它們的模樣,明白他最終的歸宿是葬身于太空。所以,請我們將他空葬。他還想請我們(神的使者)將族人的愿望傳遞給神,賜給他們一些光,好讓他們能擁抱彼此。”
“喂,別亂翻譯啊!你不是說他們對星球的改造能力還處在初級階段,怎么會知道莫比烏斯環這么深奧的東西?”
“對星球的改造能力處于初級階段,并不說明他們沒有能力改造,他們只是拒絕改造。”杰森頭也不抬地說。
“我不相信,生存就是優勝劣汰。不可能有生物掌握了改造自然的能力,卻拒絕改造自然。”
“人類從來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事情。”杰森彎下身,對匍匐在地的卡爾說了些什么。
卡爾的身體開始顫抖,觸角上琥珀色的眼睛流出淚水,哭聲低沉而悲傷。
杰森重新用星際球將卡爾包裹起來,隨后打開棕櫚樹旁的另一條通道,帶著卡爾去發射臺準備空葬。
3
“對一個宇航員來說,這是最高榮譽,真正的死得其所。”我遙望著包裹卡爾的星際球緩緩上升,逐漸消失在視線里,成為宇宙間的一粒塵埃。
杰森沒有理我,冷淡地說:“回去工作吧。”
“你剛剛和卡爾說了什么,讓他感動成那樣?”我推了推他。
“問那么多干嘛?還不干活?”他轉動眼睛上方的投影顯示屏,繼續整理流亡生物的數據。
“杰森,我已經為你工作了這么久,還不能告訴我姐姐的消息?”我開始了每周的固定一問。
杰森在一個星際球前停住腳步,一邊觀察星際球中的流亡生物,一邊說:“當本來屬于你的活被老板做掉的時候,你就離失業不遠了。我得聲明,如果我炒了你的魷魚,可不會好心地空葬你。我大概會用刀子剖開你的身體,看看你的五臟六腑是不是和你的思想一樣懶惰。”
我咬著牙,努力把憤怒的情緒壓到最低。我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是為了姐姐,為了組織交給我的任務,我必須忍耐他隨時的“刻薄”。
4
這世上沒有那么多的巧合,我漂流到星際大飯店,是一次精心策劃的航行。
楊清曾經來過這里,以密碼的形式向地球傳送了星際大飯店的位置,那是她給地球傳遞的最后一條信息。
杰森的母星,是一個航天技術領先我們許多年的星球。我們曾對這個星球既憧憬,又害怕。我們知道這個星球的人一直暗中觀察地球,卻不知道他們的立場如何。
后來,楊清來了這里,斷了所有消息,生死未卜。
我對面這個日日只知喚醒流亡生物,向母星匯報信息的外星人,很可能就是殺害楊清的仇人。
為了大局,我只能忍。
5
每天工作結束后,杰森都會去往秘密的地下基地。在那里,他會向上級匯報所有的工作情況。
我必須進入那里,獲取有關杰森母星的飛船技術資料。所以,當我破解了通道的警報密碼,登上電梯的那一刻,我的內心異常激動。
冷靜地越過一個個防御系統,我終于打開了控制室的大門,所有的資料盡在眼前。很快,我就能獲得關于飛船如何穿越蟲洞的信息。
就在這時,一只手從背后擒住了我的脖子。同時,我的雙手被束縛在一條光帶里,我越掙扎,光帶收得越緊。
“哪里來的自信,讓你以為我不會在你的機器人軀殼里裝上監控?”杰森在身后說。
“你早知道了我的目的?!”我恍然大悟,恨恨道。
“每個來這里的人類,都是為了這個,見多了。”杰森譏諷道。
“你把楊清怎么樣了?”我努力掙脫著光帶,“她在哪兒?”
“你已經見過她了,不記得了?”杰森嘴角微微上揚,打了個響指,控制室旁一扇隱藏的玻璃門被打開。
原來,我曾經遠遠看到的平躺在那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楊清。
“她還活著嗎?”隔了這么久的空間與時間,能再一次見到楊清,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她只不過是個克隆人。你真正的姐姐,早就被終結了。地球上除了你,沒人關心她的死活,不然也不會把她送上外太空,讓她來送死。”
“你根本就不明白……”
“不明白你們的愛?要我去相信愛是聯系你們之間最強大的力量,是這宇宙間唯一可感知的,超越一切維度的事物?呵,拜托,真正的太空可沒那么假惺惺!‘愛不過是人類粉飾貪婪的借口。我們不會像人類,一邊宣稱不侵占任何地球以外的星球,一邊搶著在各個星球上插進自己的旗幟。”
杰森打開顯示屏,開始上傳一些新的數據和文件。
“你不是問我,對卡爾說了什么嗎?”
在輸入最后一個字符以后,他不緊不慢地走到我身邊,壓低嗓音說:“我對他說,神明是不會聽到你的任何禱告的。”
我這才明白,卡爾的淚水,原來不是因為欣慰。
這個外星人,根本就是個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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