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亞的初冬,氣候清爽。破曉的晨光透過窗戶,給書房投遞新的一天降臨的信息。窗外花園里,有準備考研的學生朗讀英語;背著書包的中小學生向校外走去;操場上活動著晨練的教師。校園寧靜、安詳,呈現太平盛世景象。我走進書房,打開臺燈,乳色的輝光照著一幅攝影作品:臺灣攝影家林添福在金門料羅灣海灘拍攝的《廢戰車》。
一輛傾斜的報廢坦克,被泥沙埋沒大半,炮口銹蝕如蜂窩,露出黑洞洞的炮膛,膛口呈現斑斑銹痕,歲月將車身腐蝕成一堆廢鋼鐵。車上的文字、符號全被銹蝕,無法判斷它當年的歸屬,也無法知曉它是被敵炸毀,還是被遺棄。
我凝視著這張攝影作品,構思著它當年的輝煌戰功。
它勇猛地駛向敵陣,發射出一發連一發的炮彈,落在敵方陣地,炸飛敵人的軀體:敵方陣地上,有大腿掛在樹梢,腦袋和軀干分離,殘斷的胳膊落在戰壕外邊,腸子流到肚皮外邊,胸腔被炸開,頭顱流出白色的腦漿和絳紅的鮮血,橫七豎八地擺放著殘缺不全的尸體,還有無數的彈殼。
我還能構想出,它發出轟轟隆隆的吼,履帶疾速滾動,碾向敵人的身軀。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履帶的滾動聲中,攙雜著人的腦袋、身軀被碾爆的聲響,臨死前絕望的慘叫。甚至還能想象出身軀在履帶的碾壓下,迸射出的鮮血……
我的人生幸運,沒有像祖輩、父輩一樣被卷入戰爭的災難,對戰爭的理解只能局限于影視屏幕和書籍描寫。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爭,交戰雙方調集數十萬上百萬部隊,數萬輛坦克和戰車,上千架飛機,數萬門火炮。飛機轟炸,火炮轟炸,坦克轟炸,機槍掃射,白刃格斗,大刀劈殺,拳頭打,牙齒咬。影視屏幕上常常看到這樣的畫面:滴著血漿的刺刀凝聚著萬般的仇恨,狠狠地戳向對方的胸膛腹肚,藝術夸張地使屏幕發出噗嗤的聲響。一場戰役結束,雙方死亡人數高達數十萬,上百萬。犧牲的將士都有父母妻子兒女,他們的陣亡,給多少人帶來生活的絕望和精神的崩潰。任何一次戰爭,付出代價的是雙方的民族,甚至是整個人類。
人類歷史上出現的兩次世界大戰,第一次世界大戰禍及6500萬人,造成1000萬人死亡、2000萬人受傷的巨大損失。第二次世界大戰,禍及61個國家和地區,使20億以上的人口卷入戰爭,軍民死傷5120萬人。
我們完全可以構想出來,整個地球都被炮火覆蓋,無數個鮮活、無辜的生命瞬間消失,遍地死尸、到處鮮血,這里面有老人、孩子、嬰兒、婦女。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被饑餓、寒冷、疾病奪去生命。整個人類承受著前所未有的災難,沒有誰能逃避!
我從書架上取下《紀實攝影:二戰后戰爭孤兒的悲慘照》,一幅幅慘不忍睹的照片映入眼眸,引起心底的驚悸:
無數失去父母的少年,骯臟的臉龐,破舊的衣服,面呈餓色,目光里透漏出渴望、憤怒、焦慮、無奈的情愫;
五六個處于饑餓狀態下的兒童,枯瘦的臉龐上鑲嵌著一雙渴望食品的眼睛,拿著空空的飯盒,仰天發出求救的吶喊;
荒蕪的操場上,兩名老師帶領一群被戰火摧殘的少年進行體育活動,有的失去了一只腿,有的安裝了假肢,有的失去了胳膊。
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人類,終于認識到戰爭是最大的災難。
于是,聯合國廣場聳立了著名雕塑:弗雷德里克·雷烏特斯韋德的作品:《槍管打結的左輪手槍》。
聯合國總部也矗立著名雕塑——《鑄劍為犁》。
我想起2560多年前的東方大儒孔子的詩句:“鑄劍習以為農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斗之患。”
我尊敬林添福、卡爾·弗雷德里克·雷烏特斯韋德這樣的藝術家,他們代表了全人類的愿望——要和平,不要戰爭。
戰車銹蝕了,槍管打結了,鑄劍為犁了,和平還能遙遠嗎?
兩次世界大戰以后,人類并沒有終止戰爭,這個星球上的硝煙仍然此伏彼起,朝鮮戰爭、越南戰爭、阿富汗戰爭、敘利亞戰爭,等等。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關于戰爭的報道,令人痛心,無可奈何,甚至對人類自我抑制能力的絕望!
難道,銹蝕廢棄的戰車不是人類拋棄戰爭而放棄的武器?而是它落伍了,人類創造出了殺傷力更強的坦克,新一代更能殺人的坦克取代了舊有的坦克?
制導導彈、巡航導彈替代了火炮,航空母艦取代了炮艇,自動火炮取代了機械火炮,氫彈原子彈的儲存量倍增,軍備競爭一浪高過一浪,炫耀武力成為各國媒體的主要報料……
我渴望和平,但對和平不抱幻想。因為,政治矛盾、利益沖突、民族矛盾、宗教矛盾、領土爭端、邊界糾紛、爭奪資源、經濟危機,等等,都可能引發戰爭。
自然主義戰爭學者認為:戰爭的根源在于自然環境和人類的生物本性,戰爭是自然和永恒的現象。
我相信,人類的政治智慧時刻在鉗制戰爭的爆發。
我曾在文獻片《嶺南之冠——唐胄》寫道:唐胄(海口市府城攀丹村人)對國家對百姓的最大貢獻是《諫伐安南》。征服欲最強的嘉靖皇帝,對安南七年不貢耿耿于懷,決定出兵討伐。唐胄竭力勸阻,指出如果出兵安南有七個方面的失策,于國家于百姓都是巨大的災難。終于使嘉靖皇帝將出兵討伐改為出兵威脅,免除了一場戰爭的災難。我在解說詞中寫了這么一句話:“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并不在于他策劃了一場打勝的戰爭,而在于他成功地阻止了一場可能爆發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