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火車

方永華

我是16歲才坐上火車的。然而，打我降臨人世的那一刻起，我就能夠天天看著火車了。我趴著后窗或站在屋檐下，隔著麥地和大片大片的稻田，遙望火車騰云駕霧般的掠過，留下的黑煙彌漫在空中，久久不散。特別是在夜晚，火車恰似一條火龍，照亮了半邊天。偶爾，火車吼一嗓子，聲音響徹夜空傳得悠遠，遠得好像到了天邊。我似乎就是看著火車長大的?；疖囎畛鯉Ыo我的是莫名的慌張興奮，后來是幾多好奇，幾多神秘。于是，爺爺成了我的啟蒙老師。比如說，我問：“火車怎么跑得那么快呀？”爺爺說：“是火車長了蜈蚣腳呀！”我問：“火車冒的是什么煙呀？”爺爺說：“煙囪冒什么煙就是什么煙呀！”我問：“火車怎么那樣亮呀？”爺爺說：“火車跟螢火蟲一樣呀！”爺爺無所不知。可是，爺爺卻總是要在屋后種麥子。春暖花開，麥子瘋長，高過頭頂，我欲撥開麥稈，爺爺卻是一聲吼叫——“有蛇！”嚇得我多年不敢靠近麥地。

直到10歲那年，我終于鼓起勇氣穿過麥地。我卻發現爺爺坐在樹樁上，紋絲不動地遙望，火車正隆隆地飛過。我貓一樣挨著爺爺坐下，生怕遭到爺爺的責罵。而爺爺吸完一鍋汗煙后，竟默默地走開了。爺爺究竟發沒發現我，這一直是個謎。但可以肯定的是，從此，我再也看不到爺爺坐在樹樁上遙望火車了，也再不和我說火車了。而且不久，樹樁也被爺爺刨去。樹樁那里留下一個坑。爺爺就是在那年走的。我從奶奶的哭喊中得知，爺爺一輩子沒坐過火車，爺爺看了大半輩子火車，做夢都想坐坐火車喲。奶奶說：“爺爺一輩子都在找個坐火車的理由，至死枉然?！边@的確讓我驚訝，我的啟蒙老師竟然沒有坐過火車？那么，爺爺對火車怎么那樣了解？你問什么他答什么，直到我穿過麥地為止。

我想起自己最初坐火車的經歷。那竟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要從順安坐火車去鐘鳴。只有一站的路程，十來分鐘就到了。我趿著開裂的拖鞋，用一張皺巴巴的紙幣買了一張車票，然后跟著人流怯怯地上車。車內不是我想象的模樣。我學著別人的樣子坐下，感覺就跟坐在樹樁上似的?；疖囬_動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我看到陌生的山丘，熟悉的稻田，稻田上的“孤島”，孤島上的草屋，草屋后荒疏的麥地。我仿佛看見那截樹樁，樹樁上的爺爺，還有我的童年。我好像一下子開竅了，認識到我的“孤島”其實距火車很近，近得能聽到火車的呼吸心跳，近得可以忽略稻田麥地的存在?？墒?，我的童年卻被拴在“孤島”之上！因此，我坐火車抵達鐘鳴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至少證明我坐過火車啦，僅這一點就超越了爺爺。需要說明的是，我并不是為了超越爺爺而去坐火車的。剛才說了，我只是一時的沖動。坐火車的確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你買得起一張車票。去看，去聽，去摸，去顫，去玩，去瘋，都是理由。而且，我坐火車還有意外的收獲，就是認清了爺爺的啟蒙教育。如果爺爺還活著，或許我會說出不敬的言詞。但現在，我不可能對爺爺懷有不敬了。就像我熟悉的稻田，“孤島”，草屋，都變成了好看的風景，爺爺也在我心中慢慢變成了成人的童話。

記得那次從鐘鳴徒步回來，人還很興奮，奶奶得知我的壯舉后，驚得合不攏嘴，然后理直氣壯地發問：“你坐火車干什么呀？”我頗為得意地說：“玩啦！”奶奶當然很難理解。奶奶絕不會坐火車玩的。玩不是理由。是人都是要玩的，但奶奶的玩，就是和老姐妹們拉拉家常，逗逗孩子，打打豬草，撿拾類肥，或許也會看看火車吧。所以，奶奶也是一個從未坐過火車的人。奶奶在哭喊爺爺的時候，把自己給忘了。世上有多少看了一輩子火車卻從未坐過火車的人呢？我相信這種人在爺爺的時代是普遍的。我意識到從鐘鳴歸來后，我的眼里不再只有火車，還有麥子、水稻、莊稼、糧食、時令和農諺。我開始清理麥地上的荒草，填平爺爺留下的樹坑，還砸死了一條蛇。我知道麥地要靠我去侍弄了。

后來，我參加了工作，感覺到生活的制約，正如一首歌唱的：“我想去桂林，卻沒有錢，等有錢了，又沒時間?！边@種困境一直延續至今。于是，我想等我不工作了，我就從順安出發，坐火車去世界旅行。可另一個我告訴我，等那天真的到來，我恐怕哪兒也不想去，我情愿當一個老宅男，看看書，寫寫字。也許，爺爺看火車看得老了，也不想坐火車了，他更愿意潛入他自己編織的童話里，把想象和夢幻發揮到極致并傳授于我。只可嘆十歲那年的莽撞，讓一切都發生了改變。現在重溫爺爺的啟蒙教育就覺得很真實了。比如，我問：“火車要去什么地方呢？”爺爺說：“去天邊?！蔽覇枺骸疤爝吺鞘裁吹胤侥?？”爺爺說：“天邊就是人看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