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需要

白航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你還記得自己有個家有個孩子嗎？”手機突然傳來一條短信，一直低頭看地圖的王坤伸手摸出手機，是媳婦發來的。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經一個月都沒跟媳婦聯系了，于是擦擦疲憊的臉，回了一條：“上個月，進入深山沒信號，部隊剛剛開赴……”

“哨兵發現有人潛入！”

王坤丟下手機，拎起應急棍跑出室外，夜色朦朧中，只見一些戰士的身影向水壩那兒狂奔。

王坤追上一名戰士問：“咋回事？”“營長，有一伙賊跑進來，往那邊逃了。”戰士邊跑邊回答。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一名走投無路的盜賊跳上隔流堤，沖追來的官兵喊道。堤下便是滾滾江水，戰士們立刻將他團團圍住，看到手持武器的武警將自己包圍，沒見過這種場面的盜賊嚇得一頭扎進江中，喊了聲“救命”，便被洪水沖出十幾米遠。

“組織救人！”王坤命令道，自己又朝其他盜賊追去。眼看就要追上時，另一個盜賊撿起地上一根鐵棍“呼”地砸來，王坤躲閃不及，鐵棍砸在他的肩上，頓時鮮血直流。一個戰士臨危不懼猛地撲在盜賊身上，另一名班長趕來一記抱摔將其制服在地。王坤惦記那名跳江的人，來不及包扎傷口又跑向江邊，江上飄著幾艘小艇，戰士們穿著救生衣冒死把那人撈了上來。隨后，戰士將人帶到了指揮所。

盜賊共有三人，歸案后他們蹲在房間中央，沒了剛才那股亡命勁。已成血人的王坤恨得牙直癢：“抬起頭！為什么偷東西？”

三人沒吱聲，王坤又厲聲問了一遍，其中一人才說，他是附近的村民，今年收成不好過不了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等著吃飯，聽說這里來了支造大壩的部隊，他們就想著部隊的東西都是公家的，加上到年底了，部隊忙著過年，看管得肯定松，于是就想著進來偷點東西過個年。

王坤見三人確實是一副老實的莊稼漢模樣，就準備放了他們。

等當地民警過來時，一眼認出了三人，告訴王坤：“確實是本地出了名的困難戶，父子三人沒啥本事，家里又有病號，但他們沒前科。對了，少校同志，你肩上的傷是怎么來的？他們襲擊你了？”

王坤立刻說：“不是，我自己摔的，警官同志，我們決定不追究他們了。”民警敬佩地點點頭：“我了解你的善心，但法就是法，人情左右不了，他們既然犯了法就要受到懲罰。”王坤沒再說什么，跟警察要來爺仨的地址，送警車離開，自己又坐到桌前研究明天需要爆破的地圖勢點。

第二天，部隊檢查周圍環境設定安全區域，并懸掛條幅：武警水電部隊受命實施爆破分洪任務。爆破分洪不是小事，王坤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帶著專業人士再三檢查了爆破點和炸藥量。下午時分，一連串的巨響將大壩炸上了天，滔天巨浪像是沖出籠子的野獸飛騰而出，順著他們之前建好的河道聽話地拐了彎。王坤的心情也跟這順勢而流的江水一般，很是通暢。

“孩子想爸爸了。”等他回到宿舍，手機里出現了這一條令他心酸的短信。他想了一會兒，回復道：“我快要回家了。”

部隊完成任務，準備撤離前，王坤去拘留所看了爺仨，王坤說：“我幫不上啥忙，但我能保證家里的老人和孩子過個富裕年。”

爺仨感激地跪下沖他磕頭，王坤急忙把他們扶起來，受傷的胳膊痛得他直冒冷汗。回到部隊，他讓炊事班準備了油面肉菜，自己又拿出兩千塊錢，帶著幾個兵把物資送到爺仨家里，轉身離開。

“營長，把這件事報上去你就立功了，干嗎壓下還要掏自己的錢給別人？”一名新兵不解地問他。王坤坐在副駕駛上，告訴他：“兵當久了，你就知道咱們為什么叫人民子弟兵了。”

“孩子馬上要上小學了，你總共回過幾次家？孩子成長期沒有幾年，錯過了他的成長，你不覺得后悔嗎？”手機有信號時，一條短信飛了進來，王坤撥通電話想跟媳婦聊兩句，信號不好，聲音斷斷續續聽不清，他只好作罷。

過年了。營院外面，百姓的煙火渲染了整片夜空，水電部隊不是作戰部隊，所以戰備任務不重，部隊舉辦了有史以來最豐盛的一頓年夜飯，但氣氛卻不算高漲。

老團長舉著飲料，來到話筒前：“同志們，這有可能是咱們最后一次聚餐了。大家估計也都知道了，這次軍改行列里有咱們，說不定哪天咱們就集體脫下這身軍裝，各回各家了。這身衣服我穿了三十多年，突然就這么脫掉，還真有點舍不得……不過只要國家需要，讓咱留咱不走，讓咱走決不留。說句實話，我年紀大了，不知道以后會做什么，但我知道現在該做什么！來，大家舉杯共飲一杯！”

王坤舉著杯子，心里五味雜陳，團長的那句話說到他心里去了，自己的年齡越來越大，又是農村家庭出身，如果不當兵甚至連媳婦都娶不上，突然幾乎沒怎么防備地就“失業”了，該何去何從？

“報告！一家混凝土拌和站氨儲罐發生泄漏，地方請求咱們援助！”值班哨兵突然匯報。團長立刻放下杯子，命令道：“全員著裝出動！”

氨氣泄露隨時會引發爆炸和大面積空氣污染，人命關天，戰士們攜帶氧氣面罩馬不停蹄趕到現場。

隔著很遠就能聞到濃重的氨氣臭味，廠里的員工嚇得臉色蒼白不知所措，見到部隊過來后像是見到了救星，抓著團長的胳膊直求救命。

團長問清氨儲罐的位置后，王坤請命去關掉氨氣罐的閥門，團長囑咐他小心點。王坤跑到自己隊伍中，點出一個排，排長戴上面罩：“同志們！跟我來！”三十幾人沖進工廠，因為隨時會發生爆炸，王坤不敢一次性派出太多人。王坤以為這些人綽綽有余，不料，由于氨氣泄漏口噴出的強大氣流濃度很高，就算戴上防毒面罩也會頭昏眼花，一個排的戰士跑進車間硬是沒關掉閥門，反而全部熏暈在里面。

王坤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迅速調來水將戰士們潑透增加防毒力度，又派出去了兩個連，一個連負責救人，另一個負責繼續關閥門。兩個連消失在工廠之內后，王坤站在隊伍前面一動不動，但心里卻是度秒如年，煎熬地等待著，不久電臺響起“刺啦”聲，傳來一名連長急促的喊聲：“請求支援！請求支援！”

“剩下的，跟我來！”王坤檢查了面罩，領著部隊沖進工廠。

地上已躺了不少戰士，剛進來的人幾乎是半盲狀，能見度極低，王坤被氨氣嗆得雙眼紅腫，流淚嘔吐不止，面罩內污物滿盈沒了氧氣，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兩個連的兵力都關不掉這閥門了。王坤用盡最后一絲意識沖到罐前，閥門已被先遣部隊擰動少許，王坤咬緊牙關，勉強又擰轉閥門，忽然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最后一絲目光看到戰士們前赴后繼地跑來。

當王坤醒來時，天上繁星密布，身上裝備已被卸下，渾身清爽。團長和當地消防部隊正在幫其他昏迷的戰士卸掉面罩，清理口鼻污物。王坤站起身，團長問他感覺怎么樣，王坤表示沒事，團長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休息。”

王坤回到車里摸出手機，兩小時前，妻子打了幾個電話，又發了條短信：“過年也不知道給家里打個電話？以后你不用回這個家了。”王坤的眼被氨氣熏得看東西模糊，半天才把這條信息看完，想回撥電話，嗓子又熏得說不了話，他找到一名健康的戰友幫忙回了一條內容給妻子：“剛才有任務，新年快樂，我想你們。”

妻子很快打來電話質問，王坤“啊啊”兩聲，話不成音，妻子以為他在敷衍，賭氣掛了電話。

王坤覺得很委屈，剛剛還是硬漢的他躲在車里，偷偷掉了淚。

第二天，記者聞訊趕來采訪他們。記者詢問了昨晚的事情后，又問現役軍人對軍改什么看法，王坤的嗓子還是痛得不能說話，在紙上寫下一句話，歉意離開。記者拿過紙，上面寫著：我不知道以后會做什么，但我知道現在該做什么。

一向以問題尖銳，角度刁鉆著稱的記者當場動了容，提起筆在后面補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但我知道你們為了誰。題畢，起身拿包離開，接待他的宣傳干部問他是否還需要繼續采訪，記者搖搖頭：“不必了，有一句話足矣。”

“哎，老同學，這次改革有你們嗎？”王坤一個在海軍的同學打來電話，“哎，我跟你說，我提副團了，哪天回家你得給我慶祝慶祝。”王坤掛了電話，發了條短信：“嗓子疼得說不出話。沒問題，我在家等你。”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

王坤爆破分洪的地方江水分成兩條恬靜的闊河，已成為灌溉當地田地的福澤。附近所有的村莊為了感謝幫他們馴服這條巨龍的水電部隊，特意打聽著地址來送錦旗。可他們發現，這里不斷有人搬來桌椅教材，快成為學校了。老村長攔住一個人，問：“這不是以前部隊住的地方嗎？”

對方回答：“一個月前還是，部隊改革了，這支部隊沒了！”“不可能！”老村長不信，還以為是找錯了地方，“這么厲害的部隊，這么多人，咋說沒就沒了？”

對方說：“你還別不信，人家部隊接到解散命令后，兩天就把營房交接給我們了！”他指向遠處一家工廠，“不信你去問問他們。”

老村長心存疑惑來到拌和站，廠長親自接待了他，一提到水電部隊，當場掉了淚：“這個部隊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他們拿血肉之軀封死的毒氣，保住了咱們的企業和附近的百姓。當時我們都不知道，他們是在解散前為我們辦的最后一件事，然后就一聲不吭地走了，想再見到他們，不可能了。”廠長說著遞來一張報紙，上面有這樣一句話：“來于百姓，護于百姓，歸于百姓。我不知道自己未來會做什么，只要軍裝還穿一天，我就知道現在要做什么。”感謝團輪流看著這張報紙，無不動容。

“真的不走了？”回家的前兩天，王坤才跟媳婦說自己轉業了，媳婦到現在還不相信這么大的事怎么說轉就轉了。

王坤說：“軍人就是國家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之前怕你擔心以后的生活沒敢跟你說。現在我這塊磚已經搬回家了，真的不走了。給，這是國家給我安排的國企崗位，部隊改革前就分配好了。”王坤生怕媳婦擔心未來的生計，急忙把通知單給她。

媳婦面露驚喜：“回來就好，不走就好，有你在，咱這個家才算圓滿。你錯過了兒子的成長期，別再錯過他的少年期了。”

王坤笑著說：“嗯，好啊，這么多年，我知道了什么叫部隊，知道了什么叫軍人，干了這么多年有意義的事情，又見證了共和國軍隊的改革，無悔這一生了！”

那名海軍的同學回家探親時，王坤為他接風，同學有些惋惜地說：“你干得這么優秀，就這么離開了部隊，可惜了。”王坤笑著與他碰杯：“比我能干的人有的是，人家都沒說什么，我有啥可說的？再說，總得有人要走，不是嗎？”

“不覺得委屈？”同學問。

“有啥好委屈的？我錯過了自己兒子的童年，現在終于有時間見證他的成長了，報了國也忠了家，也算圓滿了！”王坤笑著說。

“我兒子都不認我這個爹。”同學感慨地說。王坤打趣道：“要不，你也像我一樣回來？”

同學一愣，笑了：“我還是繼續干下去吧，不過只要部隊需要我離開，決無二話！就像你一樣！”

“喝得差不多了，回家嗎？”

“走，回家！我也在家圓滿幾天去！”同學笑著答應道。

兩人走出酒館，相互攙扶著有說有笑地走向回家的道路。

（責編：邵強 22310119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