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文化:人心與社會的一面鏡子
妖怪這一物種在千年史冊中,是不入流的坊間茶肆之談,但只要進入東方文明的范疇,便不能繞過“妖怪文化”。妖怪相比神祇更貼近市井,更能豐滿地體現民間的想象力與創造力,是世人心理與社會文化的一種映射。
身處被傳統文化深深熏陶過的土地上,我們都會對某些具備民族及地域特征的妖怪并不陌生,甚至還抱有深刻的感情:比如杭州雷峰塔下的白蛇、涂山的九尾狐與花果山的石猴。毋庸置疑,它們身上都深深烙印著這片土地上某些不言而喻的東西,甚至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符號。
然而在真正討論妖怪之前,我們必須先問清楚一個問題,那就是——什么才是我們字面意義上的妖怪?
作為妖怪文化最為繁盛的鄰邦,日本的相關研究者將“妖怪”定義為“一切不可思議之事物”。
而在妖怪的始祖發源地中國,它們的定義演化則要更為復雜一些:《說文》一書中將“衣服歌謠草木之怪謂之祅(同‘妖’)”,意思是“穿著打扮怪異;歌謠中有隱喻之辭;草木長勢奇特則被稱為妖異”。
在《左傳》中有“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祅”。意思是天產生反時令的氣候就是天災,而地上出現反常的事物,即為妖。
到了東漢王充的《論衡》中,妖怪被進一步定義為“性能變化,象人之形”,即更為接近現代人對“妖怪”的定義——“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試人”(《抱樸子·登涉篇》)。即地上一切反常之物俱可以“妖怪”相稱,這是廣義的“妖怪”;而萬物老而成精,能化人形而惑人者,即為狹義的“妖怪”。
而記錄這些妖異之事的書文筆記,則被稱為“志怪”之說。
在中國歷史上,志怪作品的數量與流傳之完整度恰好與官方的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從干寶的《搜神記》到祖沖之的《述異記》,從馮夢龍的《古今譚概》到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志怪小說因其“不入流”,反倒是奇文泱泱、雅俗共賞。
除了其本身所具備的吸引讀者的獵奇性、可讀性以外,志怪小說與妖怪傳說中還承載著源于文人的失意與浪漫,以及來自民間的善意與慧黠。
妖怪文化所包含的分支有巫文化中的方志、圖騰、物象崇拜等內容,也包含民俗文化中的藝術創作、民間信仰及歷史碎片化再創作的內容。妖怪即為中國古代文化中“地反之物”的統稱。

自魏晉開始,民間傳說中的妖怪逐漸開始以人而非獸的姿態出現。因為“類人”,所以折射的往往是人的情感與訴求。圖為影視劇中的妖怪形象
妖怪的產生起初是出于人們對自然和未知的恐懼與敬畏,人們用神明發怒去解釋風火雷電,把兇疾惡病當成是妖怪作祟,把自己看不見、摸不著、無法控制的力量統統稱為妖怪。
《山海經·西山經》:“有鳥焉,其狀如梟,人面而一足,曰橐,冬見夏蟄,服之不畏雷。”反映了原始先民對自然本能的敬畏心理和強烈的征服欲望。
而《嶺表錄異》卷下中記載的海鰌則很可能就是鯨魚:“廣州的船經過海南島去越南貿易,有時能看到十幾座山,篙工說,這不是山島,而是海鰌的背,海鰌的眼睛無比明亮,背上的鰭像紅色的大旗,海鰌噴氣的時候水汽在空中散開,風一吹就像下雨一樣。”
在中國古代傳說中,妖怪的出現還往往預示著疫病和災難。漢代董仲舒大力鼓吹天人感應,于是人們往往把一切災禍都歸于妖異,并把妖異之事物與現實政治聯系起來,認為妖異事物是“兇險不祥之物”。
也正是因為如此,大量的妖怪以負面形象在當時的文藝作品中出現,例如禍國殃民的著名狐貍精妲己小姐,纖纖玉指沾滿了數萬無辜群眾的淋漓鮮血。
《搜神記》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江夏郡小官張騁拉車的牛忽然說道:“天下將亂,我很著急。你讓我拉了車到什么地方?”張騁和他的幾個隨從都驚恐萬狀,就哄騙它說:“讓你回去,你別再說話了。”于是半路而歸。回到家中,還沒有卸下車駕,牛又說道:“為什么要這么早就回來呢?”張騁更加害怕了,便請了巫師占卜這件事。巫師說:“非常不吉利。這不是一家一戶的災難,而是國家將有戰亂發生,整個郡都要毀滅啊!”
果然那年秋天,有人起兵造反,先占據了江夏郡,欺騙迷惑老百姓。后來整個郡都被摧毀,死傷的人數超過了一半,張騁一家滅族于戰亂。
如果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妖怪可以說是民眾在文化體系中,解釋災厄、處理恐懼的一種心理機制與文化裝置。人們借此來面對一個泛濫的水潭、突如其來的瘟疫、吞噬生命的山林、不知所以的怪聲、驚慌失措的鬼屋……并在傳說中尋求避開禍患的方法,找到個人與群體的安身立命之道”(葉怡君著,《妖怪玩物志》)。由此可以說,妖怪就是人心的一面鏡子。
妖怪除了是人心理的一種映射外,還是人世間的一面鏡子,是對社會文化的一種反映。
東漢王充提出的“夫物之老者,其精為人;亦有未老,性能變化,象人之形”妖化觀念,表明東漢的妖怪開始從獸形態向人形態轉變,妖怪的進化程度加深了。隨后,干寶在《搜神記》卷六“妖怪”條這樣定義:“妖怪者,蓋精氣之依物者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古代志怪中不少妖怪都有一定的神通,比如能夠變化、能夠預知事物的發展等,正是這種觀念的體現。
由此也可以看出,自魏晉開始,民間傳說中的妖怪逐漸開始以人而非獸的姿態出現,他們聰明而巧妙地隱匿在市井之中,暗藏著自己的法力,只有偶爾一個狡黠的眼神或者情急之下的一顯神通,才能暴露他們的妖怪特質。
因為“類人”,所以從妖怪身上折射出的往往是人的情感與訴求。這些妖怪和人們一樣,有愛有恨,也有正有邪。而其中最為著名的,大概就是西湖邊偶遇書生的“白蛇精”——白素貞。
不過,并非所有的蛇妖都像白娘子一樣善良。在魏晉時期,有大量蛇妖以淫蛇形象出現,大都化為男性娶人之女、淫人之婦。《搜神后記》卷十《女嫁蛇》篇,寫一女子被蛇騙娶,結婚當晚“女抱乳母涕泣,而口不得言。乳母密于帳中以手潛摸之,得一蛇,如數圍柱,纏其女,從足至頭”。再看家中“守燈婢子,悉是小蛇,燈火乃是蛇眼”,這才醒悟,對方乃是蛇妖也。
妖怪“類人化”的巔峰大概是在《聊齋志異》。蒲松齡所希望的美好事物,由于封建禮教的束縛,在當時的現實中難以見到,或者不能公開地歌頌,就只能讓它們發生在超現實的社會里,發生在人與鬼、人與妖精之間。
《聊齋志異》中的狐妖胡四公子是一個美男子,“衣裳楚楚,眉目如畫”,他與張虛一相識、相知,成為莫逆。張虛一因家貧,去向學使的弟弟張道一求助,卻失望而歸。這時胡四公子慷慨解囊,贈送巨資。胡四不僅擁有俊美的外貌,而且比人類具有更美好的品德,更具有人情味。因友而交,對陷入困境的友人雪中送炭,不求回報。不由得讓人感嘆:妖尤如此,人何以堪?
看看中國古代有關妖魔鬼怪的記錄和作品,大多在亂世。而中國的亂世比較殘酷,每一次改朝換代,都伴隨人口的大量流失,原本人聲鼎沸的地方野狐出沒,這大概就是蒲松齡能寫出《聊齋志異》的背景吧。
而王朝末年,自然也是異象不斷,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橫行人世間,而相關的志怪作品里的故事就是當時朝政的縮影和映射。
(《文摘周刊》、《新京報》、澎湃新聞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