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結束忙碌的出差,終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我長舒一口氣。對面的小寶寶,笑眼彎彎,雀躍著向我伸出雙手,她奶奶微笑:“她想媽媽了,你的圍巾跟她媽媽的一模一樣。”寶寶發現認錯人,立刻藏起小手,眼巴巴打量過往的乘客。
我忽然想起女兒,不由自主微笑:她現在已經睡了吧?整整3天了,這小孩竟然一個電話都沒有打給我,看來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從前我一出門,她早早晚晚會打一連串電話,跟我分享幼兒園生活的種種趣事,問我還有多久返家。奶奶笑說:“你們就像兩塊拔絲紅薯,就算筷子夾到老遠,中間還有糖絲甜膩膩扯不斷。”
小孩子以為:媽媽天生就該跟他們黏在一起,一刻也不能分開,否則會地震、海嘯。所以,女兒希望坐在媽媽膝上,把一頓早餐從容地吃到正午;兩人同乘一匹木馬,從日出旋轉到日落,才不管音樂停不停;她希望夜里與媽媽擠在一個枕頭上看畫冊,一直看到睜不開眼睛。
而我以為:快樂的事情當有所節制,忍耐與等待自有它們的意義。她一時無法聽懂,理所當然地要生氣。那次我周末加班回來,她悶悶不樂,我問她有多氣,她給我看手心里的面包屑:“喏,這么大。”我邀她一起去窗臺喂麻雀,她欣然前往。面包屑撒在白紙上,麻雀的頭一點一點,很快啄得干干凈凈,我們和好如初。
有時候,我周末會把工作帶回家來做,并且告誡她要乖乖坐沙發上看畫冊,沒有重要的事,就不要打擾媽媽。她表示現在就有重要的事:“媽媽,我肩膀癢癢,可能快要長出翅膀了。”我溫和回應:“一定是那件新羊毛衫有點兒扎,晚上得用柔順劑泡一下。”她大為失望:“那我幾歲能長出翅膀?”
我假裝沒聽見,走進書房,因為她可以一直問到天黑,那我什么也不用干了。我剛進入工作狀態,她又發聲:“媽媽,大白云和小白云,都不下來跟我玩。”我一聲不響。再過一會兒,她鶯聲嚦嚦地報告:“大白云和小白云快打架了,它們瞪眼睛,頭發豎起來,媽媽來勸一勸。”
你的媽媽,閑下來是小橋流水人家,熱愛王維、泰戈爾和莎士比亞,窗前落葉可下酒,鳥鳴風噪堪入詩。可一旦忙起來,立即切換到金戈鐵馬的模式,吃盒飯、擠公交,跟生活拳來腳往,虎虎生風,此刻哪有閑暇理會云卷云舒,花開花落。
過一會兒,腳步聲“噠噠”挨近,踩亂我的思路。她唧唧咕咕講述:“大風來拉架了,把大白云帶到很遠的地方,小白云一個人發呆,沒有人跟它玩。”這小孩話太多,幾乎能當主持人,一個人頂一屋子人,叫我怎么干活。我忍無可忍,高聲大嗓地驅逐:“去去去!別妨礙媽媽工作。”
她半日不響,準是在嘟起嘴巴生氣。等我忙完之后,問女兒這次有多氣,她拿起半只石榴,氣鼓鼓開腔:“這么大!”我吃一驚,這小孩見狀不忍,顏色稍霽,剝下一粒瑪瑙般的石榴籽,改口道:“喏,這么大。”我松一口氣,還不算太大,而且是那么晶瑩清甜的一粒。我一口吃掉,母女倆拍掌大笑。
而這一次就沒那么簡單,因為臨時出差,來不及向女兒解釋,匆匆把她送往奶奶家。奶奶家多好啊,有狗有貓有金魚,還有陽臺上滿眼的綠肥紅瘦。可這小孩嗅出了異常,不理狗,不理貓,不理花開與否,連動畫片都不瞟半眼,一直緊緊牽著我的手,讓我無法伺機溜走。
然而火車就要到點了,來送我的同事已經等在樓下。女兒指著窗外驚喜地說:“媽媽快看,下大雪了。”我轉過頭去:外面白茫茫一片,就像天上的花樹被風吹動,繁花落下來,連貓和狗都并排趴在玻璃窗上,靜靜看這個雪白的世界。
女兒拉著我的手,邊轉圈邊跳,跳得鞋帶都開了。這是個多好的小孩啊,她愿意把小貓發卡借給我戴,愿意把幼兒園老師獎勵的小星星粘在我額頭上,也慷慨地把所有壓歲錢贈予我,讓我愛怎么花就怎么花。現在,她邊笑邊說:“下大雪了,天就要黑了,媽媽不能出去了!”
我這么個大刀闊斧的人,突然心里一軟,眼淚禁不住掉下來。這小孩嚇壞了,她驚慌地停下來:“我打擾你工作了嗎?”我哽咽著笑道:“沒有,只是我一想到我愛你,就幸福得想哭。”她看著我說:“媽媽,我也愛你,我幸福的時候可不想哭,就想跟你堆一個雪人。”
不不不,還有比堆雪人更重要的事。我擦掉眼淚,像個勇士那樣站起來,迅速穿好外套,戴上圍巾和手套:“我現在要走了,也許你不明白媽媽為什么這樣做,可等你長大就知道了。”她大聲說:“我現在就知道,你要去工作,你讓我待在家里等你,不能跑著追你,不能老是給你打電話,可是我生氣了,生很大很大的氣!”她像唱歌一樣喊著,這一下可壞了,狗向我吠,貓聳起脊背嗚嗚發威,小孩生氣的威力是很大的,全世界都助力。
我笑一笑,頭也不回地走出去。她安全、溫暖,有人照看,這足以令我安心。我坐上車子,系好安全帶,猶豫了一秒,才搖下車窗探出頭去。女兒站在樓下,兩只小手比劃著唱道:“三刀斷,三刀斷,以后再不跟你玩。”這是幼兒園小朋友宣布絕交的方式。
同事笑起來:“我女兒也是如此,每次唱完這首歌謠,又會一起愉快地玩耍。”我嘴角牽動,內心的某一處變成小孩跳下車,跟女兒跑進童話國堆雪人,把高樹上的雪搖下來,大聲笑。但大人的那一部分卻留在俗世,不動聲色地對同事說:“咱們走吧,別誤了火車。”
這小孩所有的情緒像水,清澈明亮地盛在玻璃盞里,哭泣與歡笑都如此可愛。我并不要求她突破認知規律,早慧乖巧,迅速接受成人世界的規則,但我堅信她生氣不會太久,我們之間的愛會長久。
可是,她為何這么久不打電話呢?我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火車走走停停,對面的祖孫已經睡熟,我卻覺得車廂憋悶,衾枕不適,車聲太嘈雜。人生無限落寞,整個秋天的葉子都落在我心里。
忽然,手機震動,屏幕閃亮,我笑著按下接聽鍵,眼淚幾乎迸出。怕擾人清夢,趕忙走到車廂連接處,耳機里的小聲音帶著笑,像被朝霞映染的毛茸茸花蕊:“媽媽,你猜猜我是誰?”我假裝猜錯好幾個,女兒問:“你忘記了嗎?我是小貓咪!”我哽咽:“貓咪你好,請問,寶寶還在生我氣嗎?”
她靜了一會兒,說:“媽媽,我本來還生氣,可我一看見月亮就想原諒你。”所以,本應該乖乖睡覺的小孩,像只小貓一樣潛去客廳,偷偷撥打了這個電話,并且囑我保密,不要告訴爺爺奶奶。
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月亮在云海里顛簸,小小的一輪,不乘火車,不乘飛機,不懼冷也不懼黑,將這莽莽荒原照得澄澈晶瑩。
此刻,我懷揣一個小秘密,笑盈盈坐在車窗前,覺得月光暖,汽笛如歌,天地溫柔可親,火車開向一個落英繽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