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組詩〕

公劉文西

老人與海〔組詩〕

公劉文西

本名劉文西，陜西人，1991年生于湖北十堰。就讀于福建某大學。詩作散見于《詩刊》、《星星》、《中國詩歌》、《天涯》、《福建文學》、《臺港文學選刊》等。有作品入選《新世紀詩選》、《2014中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2015中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等選本。獲第五屆復旦大學光華詩歌獎、第六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大賽詩歌二等獎等多種獎項。

老人與海

“這一網兜下去，并非都有收獲”

漁人日漸衰老，但魚群日日得新

歲月使人滿眼風暴

白雪覆蓋了刀傷和整株植物

內心的火焰并沒有燃盡

這一次出海又一無所獲

幸福的中心是一片空曠和淚水

沒有我所想象的神跡

這一網兜下去，并非都有收獲

盡管他們

在逝去的歲月中他茫然無知

從一個孩子到垂暮之年

物質的變化徒有其表

奶牛們無法躲過擠奶的手

租金在房東的錢包里 作響

在物質中垂垂老矣

這種教養，美的樣子多么茫然

白茫茫的雪使鹽有了渴意

在鶴歸隱的地方打開天鵝

成不了仙的狐貍就只能當一輩子狐貍

盡管有那么多妖人圍繞著庸人

盡管他們給狂奔的假體裝上思想

在古代

在古代，留很長的頭發

讀很長的信，寫很重的書

爬高高的山。游遙遠的江湖

與山中老道煉丹

穿寬大的袍子行行散散

驅車打馬敞開窮途之哭

在古代，喝很多的酒

看很多的花，踏遍席散的春風

寫楊柳岸的雪月詩

寫黃河之水天上來

寫山河還在，城春草木深

也寫后無來者，前無古人

在古代，過上一天窮盡一生

麻雀和鳳凰各自飛舞

蜩與大鵬各司其職

最大的果樹結大果子

最小的果樹結小果子

人們也向秋風和鱸魚致敬

謎語

1

憂傷的金錢像一陣暴雨

公園里那個被松果砸中的猴子被瞑目的大雪覆蓋

還在點石的駝子陷入無邊的廢棄物

垃圾場一個接一個，個個都鶯歌燕舞暖風熏人

2

某位祖先被閃電無賴般閃了七次

但腦袋還沒有因此開竅

倒成了化石博物館，至今還存放在西安半坡或者周口北京

我上次途經他們豪華的玻璃柜前，聽見他們空洞洞地私語

3

金錢少了0.01就是糞土，轉世不像轉賬只需要兩小時

走資派消費云朵就像消費遍地開花的酒店

因為一朵云會生出來更多云，小錢能生出大錢

請允許姑娘們帶著遺傳的小酒窩進入輕飄飄的愛情

4

那個被松果砸暈的猴子騰云駕霧般散去

樹上的猴子面無表情，凝視著滿身猴氣的年輕一代

以及無聊的啞劇，隔壁垃圾場里的駝子還在整理廢紙

瞎子園藝工人正忙于算術，砍下了一層層落葉

寂靜

藍色的雨落滿了綠池塘

衣被聽了一夜沙沙的喧響

這不是所有的喧響

因為聽不見的比這更多

耳朵聾了才能夠聽見更多天命

瞎眼目睹了灰黃的冬天

我聽見了聲音比喧響更寂靜

恰如紅塵滾滾的狼群

恰如行將老去

我一生的刺痛猶如暴雨般憂傷的妹妹

恰如我已經老去

紅花兒落在了階前

西湖公園

——10月23日重陽節后，登福州西湖公園夢山閣有記。

1

一朵紫花死在登高路上

夢山閣望出去全是樓海和施工

松樹有自古以來的蒼老

與青春。少年時代銘刻了他

成為畢業于山野的人

少年時代的真情使他全無感情

2

過了九月九日

山東兄弟還是兄弟

王維還是王維

西湖里的木船上了岸

蘇小小的水蛇腰還扣在水中

世界到處都在停電

3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但西湖是一座孤園

那些面無表情的水泥建筑物

在四野守衛森嚴

一座現代眼光的集中營

其中泅渡著古建筑、鳥兒和榿木林

山下的老年人住在世外

一把撲克撲下去

真生活動容于假山水

撲棱棱搖落一樹露珠和淚水

柳堤一路的眾鳥朝白沙堤高飛了去

4

小情侶穿耐克，劃西湖游艇

公園門口呆著滿世界的保安

美女們嘟嘴偎向老男人

因為拍照的學問比西湖更深

那個在松濤亭讀詩的小年輕滿嘴松濤

讀出了更多的變化但無動于衷

一段粉墻高高入云，書懷萬古

你睜眼斜斜望去，那是誰的明眸在灰黑中闔然

照人

驢技

人長著驢臉和驢腳

這些東西是從老虎身上借來的

驢與虎謀皮，給淚痕斑斑的臉紋身

刺身，像貓一樣優雅

從聽不懂的方言跑出來不止一頭驢

是驢笑，驢哭，驢飽嗝兒

是落在郊區的驢頭不對馬嘴

郊區，哭泣的驢在深夜傳來陣陣

就快要餓死了，驢頭借著馬嘴大吃

吃的是一嘴西北風

——我乞討了這么多年

得到的只有半枚硬幣

沒人會給你整枚硬幣

老師傅的驢叫比他年輕的歌喉更美

驢兜嘴就是一腳，被踹成驢的都是聰明人

這一腳踢下去不管你是不是老虎

讓老虎聞風喪膽的驢啊

多了幾個刺身和牙齒

驢還要吃更多老虎，老驢伏櫪

像春天美妙，美的東西是裝不出來的

不是你不踢就不是驢，你踢了也不是驢

元宵懷想

元宵從雙手捧出月亮的藻飾之美，

眼淚映照出火鳥水的面容。

作物委身于一，但比一還少。

內心的袖珍王國形成圓的刻痕。

飛翔臉色鐵青，不飛，萬物歸零。

整了容的同心圓，踩著自行車。

“先生，要畫一小時的同心圓嗎？”

——“非如此不可”①貝多芬第五樂章中標注的一句話。。

萬有引力對同心圓是萬有之真理，

有懷舊的文明的男孩兒已變身老人。

拿紋身的手帕擦亮故紙堆掉毛的風花雪月，

如果連燈如晝也生了銅銹。

光陰不是用來乘涼的，

何況光陰的春心沒有夏天。

有了秋天也并不豐收，

作物不過是一些恩惠和陳年舊賬。

廚師們動一動手指里的廚房

就足夠傾盡一生。掃地僧用落葉里的春之聲

就能夠催開桃花，手掌摩挲手心，開合之間已是絕唱。

圓，鳥卵之圓，餉食之圓。

元宵節在火的佐料內部，抖動一些日常事物

的蹤跡。“鳥飛起來一動不動”，從花好月圓

借來蜜蜂的翅膀跑步，借來蝴蝶的心跳飛翔，

有潔癖的元宵節居住的房子忽然變臟。

夏天

夏天，腳一邁就走上了落葉小道，

如此廣闊的死亡和覆蓋，

先于我的眼瞼垂下。

如此眾多的落葉化為塵土，

也將有更多的落葉進入秋天。

它們迅疾的降落快過往生。

我一生的早晨灑滿陽光

傍晚時大地鋪滿積雪，

少年從陽光下踏雪而來。

這些時間的玫瑰連同赤貧。

我也曾看見樹林外的人們，

他們同樣腳踏著落葉，一閃而逝。

當我老了我曾經在這里漫步，

我頭腦深居的日子也曾被紙記錄，

心之重影遠遠融入青色的夏夢。

現世

拿放大鏡驗一驗真偽吧

要是不夠就再加上望遠鏡

把山河驗盡了，只剩半個替身

把一句假話驗真了，女兒褪下閨房

不使酷吏改色，天長地久被驗成一瞬

老夫老妻驗回新婚

驗上刀山火海，驗到熱淚滾滾

雷霆已經止不了，多少紅塵隱現的高山

回歸到風雨交加的初心

今天明天昨天，穿梭了織布機里的花花世界

直至驗到胡子白了，眼睛瞎了

方徹悟憂傷的金錢不是永生卻高于永生

立秋

立秋，一把畫扇吹涼了夏天

秋天在山嶺間起伏跌宕

老杜悲秋而獨上高樓

驚心的鳥兒無力于時節

你藍色的眼睛流連在山河

迷茫了大雁南歸的心

一行白鷺融進千秋雪

東吳門閥已流盡萬里扁舟

臨行的游子不再密密縫針

一身的國際化融進深秋

家園那一葉梧桐高高地落下

心碎了多少故鄉之愁

花房

焰火最后閃耀了一下

星辰高于更多的現世

裸體純白并籠罩著玫瑰

在祖先和諸神的大地流浪

雪覆蓋過我來世的幽暗

我已經為亡靈做過太多的獻祭

如今已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成為自己

照耀過我的諸神依然朗照千古

他們慈祥或面目無情

我早已為太多的愛恨獻身

那些分割我靈魂的女神

那些掏空我肉身的女人

拜諸神祖先所賜，使我深信

深愛從來無需去說愛

半個永遠比一個更加迷人

選秀

得給這國家的宅男們選一個好女人

給這國家的腐女們選一個好男人

空手撥來撥去，在你看見自身以前已經折斷

這些荔枝們冒著絲絲寒氣

剝開云深處的男人

開關按鈕拿拈指神功按下遙遠的酒池肉林

多少仇恨化解于美麗的女人

李梅的火攻①二戰中柯蒂斯·李梅將軍使用火攻戰術重創了日本勢力，史稱“李梅火攻”。化解了多少冰冷的心

想必得給燃燒的納粹和法西斯選一個

水做的女人，大衛和維納斯

公開了深藏的裸體猶如身著上帝無端的赤心

奧斯維辛

奧斯維辛只有勞作里的花紋，

那么給你一只金錢豹，拿去花吧！

花得山窮水盡，詞語露出白骨，

就可以在這個時候，

趁機做一個納粹的鬼臉，

接著等候肉身的光芒慢慢遮蔽。

奧斯維辛只有高墻周圍冷血的光，

那么送你一堆大好的春光，拿去花吧！

花到所有的植物突然死去，

然后從中間抽出身來，

去燈影昏黃的小酒館，

或月下獨酌。喝吧，把山河喝盡，

綠肥紅瘦，鐵索黯然殤魂，

把周身把鐵水流干，悄然冰釋。

金錢豹晃動著命抵命的皮膚，

如果這里有一座詞語的奧斯維辛。

風吹過來

狗尾草在搖首乞憐

玫瑰在嬌艷

風吹過來

風吹過來

狗尾草腰肢更彎

玫瑰花枝招展

風吹過來

狗尾草倒向地面

玫瑰在天上高旋

風吹過來

無比寂靜

亡靈停止了激動

新年詩

抬頭間，山河無限

噢可愛的人兒，天意難料

可憐的天鵝，蘇菲般起舞

你流淚的身姿滿是茫茫

使萬里山河歌哭，黑色的星空

你成為惟一的光亮，起舞吧

（使生鐵憐憫，使青銅惻然）

讓拜占庭昏昏欲睡的皇帝也為你黃金般歌唱

新年，無人可在之地

“歡鬧的人群，豐饒，孤獨”

可有可無和巴洛克律法

她不顧一切地使用謊言和淫蕩

——把頭發染成鸚鵡并不能更美

像一只猴子不顧一切地成為猴王

“沒有樹木，更沒有森林”

她抱緊鋼管的同時脫掉了褲子

脫得巴洛克建筑只剩下幾根水泥柱子

但并不等于不可以居住

集體宿舍和別墅并沒有區別

階級和律法對女人的出身在晚上九點

因為整排舌頭坐等著九點零一分

上帝分身成眾人，上善分身成雞毛蒜皮的善

——建筑工人蓋好了房子，但不負責居住

“露西，可別也突然死去”

“是因為我在這殘酷的時代歌頌過自由”

桌邊的女人

再這么坐下去就肝腸寸斷

秋風從她臉上跑過，吹動著時間的玫瑰

曾經的事物并沒有堅持淚水

但夕陽堅持了橘紅

鐵樹堅持了花兒不開

秋風流經肉體，被吹拂的是整個平原

哺乳過的一粒小麥。

——平原上堆滿糧食，但無方塘之水

被吹拂的也是故人

無數個亡靈。因為我安全的老去

（她身上的少年長到了別人身上）

因為我不愛，比愛更多

因為半個比一個更加迷人

因為我的淚水漫過原野

——我在替祖先和諸神在肉身上流淚

流不動了，就來生再流吧

一代人

一代人這么自信，美麗，青春。

一代人光芒閃爍，使我睜不開眼睛。

一代人一無所有，走向黃昏。

一代人自行車一樣被卸掉輪胎，

在我看見的時候，他們在集體中藏身。

一代人剛剛跨上電力車。少年，

構成無限的光陰。鮭魚瀑布荒涼，陰沉。

一代人在潛行中收割一代人的愛情。

他們熱愛的事物崇高，庸俗，不幸。

一代人是大地上的落葉，分為眾人。

非命

那人上過十幾年的學，也當過幾十年文盲

那人說過幾十年普通話，但母語是方言

一個年輕人，在祖先中安享晚年

多么失敗的時光呀，一生究竟要經歷多少無聊的時間

滿屋子是書的是文盲，滿腦子是書的也是

拿著放大鏡考據的文盲一字不識

但字非心地，也不是我手中的筆和腦袋里的筆

一生要放棄多少個詞，才能把他寫成文學家

因為這個文盲并非像蘇格拉底一樣言說：我知道我自己無知

無題

那時，我愛過的梨子已被秋風吹落

我夢中的草莓被滿身膏脂的商人收割

春天中的無我，大于千萬個我

在我俊雅的時刻沒有遇見你

在你最美的時光沒有遇見我

為你歌頌，猶如東風歌頌大片大片花朵

為你歌唱，猶如憂傷的云雀歌唱天空和自由

我也不為集體的假象迷惑

——孔雀枝頭的火花兒遠離了群眾

我發出的所有和音只走向一個人

坐望雪花燃燒的過程，這落寞的一生

給曼德爾施塔姆

當腰刀比西伯利亞還冷，

白骨映襯著白雪，

農民粗糙的手搬動著一節腿骨。

死亡不過是一次走火。

啞彈掉了一地，雞毛信送來了整座大山。

在沒有山的地方，我甘心做一塊平原。

在沒有人的地方，我甘心不做人。

翻動白骨的手，剝下了衣服，

剝下生前身后，一提筆物我茫茫。

——寫下的不是青史，是濁淚。

他最大的幸運，莫過于此身之外，

還有一個深愛他而甘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