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組詩〕

任如意

孤舟〔組詩〕

任如意

1995年生，云南富民人。云南師范大學哲政學院哲學專業2013級本科生。作品散見于《星星》、《詩選刊》、《散文詩世界》等。參加第八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

童年過境

正點已過，暑氣逐漸消退

穿越柵欄的前期，頭暈目眩

蟬聲響徹多維度的腦袋，耳膜鼓噪猶烈

入境，心猿意馬。千重山，萬重山

一瞬千里。電波順發絲傳出

于尖處，觸動童年的灰色

他們吵架，打翻鴛鴦搪瓷盆

嗚嗚哇哇是包含幾種想法，怕或勸解

男人數次晚歸，次次夕陽紅透半邊

在夜里，埋怨聲睡眼惺忪

多么膽怯的孩子，只敢肌肉僵硬地

——裝睡

舊事重提

早戀夭折，拆掉青春的肋骨

花蝴蝶破繭，為愛離家。以為

故事都是童話，可

王子畏難先退，學做父母的回頭浪子

小飯店、洗碗布、油煙滿屋

中年的禿頂男老板，面目猥瑣，推開

女孩房間的門。她用盡力氣逃跑

連路燈也心懷歹意，早早熄滅

天橋下，妹妹撥通的電話泣不成聲

其實，我多么羨慕，在那樣的年紀里

敢愛敢恨。也多么可惜

心儀已久的人，我連話都不曾和他說過

愛情的一種

愛情的一種。冰凌在溫度里消失

鏡中，看不見自己融化的部分

秋風吹進屋來，類似吊唁的哀歌

玫瑰眼巴巴地散落在杯盤狼藉間

蟑螂初現聲影，爬進潮濕的鼻孔和耳洞

她欲言又止，枯坐在木質高腳凳上

沒有陽光晾曬自己

燒好的熱水也已涼透，數天前的飯菜長霉

垃圾桶壘高，蘋果核干癟

像因年老色衰而被遺棄的女人

缺乏水分，顏色黯淡

她想起那年，夏天的智齒露面

腮幫腫脹，拔掉的時候眼淚汩汩

留下兩顆不規則的白瓷，伴著鮮血

落入冰冷的鐵盤

愛情的一種，推人走進逼仄

她收藏一朵早夭的玫瑰，費盡心機

從碎裂的鏡中取出自己

可海浪翻涌，吞噬一朵浮萍

藍色信箋

房屋缺少百葉窗，就像我

缺乏適度的透風口

我固執地用藍色信箋寫不寄出的信

畫沒人懂的圖。重復暗語

和一個人的多愁

山水詩

每座山都有一副面孔，每條河都有一具軀體

山環水繞，蜿蜒成人間寫照

自然有自然的物競天擇，俗世有俗世的

爾虞我詐

幼年是長高的時候，暮年就佝僂

做過多少錯事，水向東流，山在溪頭

你攀登一座高峰，歷經萬苦千辛。她

順江水漂流，吹著夜風裸浴

瓣瓣飄落的是年歲

褶皺堆疊。山坳里有孩子大笑的回聲

無盡的熱情，潮起潮落

人們的面孔和身體不斷變化，山水靜默

等你來了，才山花盛開

一路鶯歌燕語。柔云向南、蘆葦靠北

圈圈漣漪，枯萎的浮草被輕輕推走

此刻，晴空無云。我堅硬的心像水

忽而有了貼近塵世的溫柔

山與山的距離

山與山的距離，是眼睛與眼睛的距離

惟有靜默。多像你和我

找不到出路。掉進了夜的陷阱后

我們試著開口說話，扁桃體處隱隱作痛

解釋的詞語，患上炎癥

多感冒的季節，我無法從病毒的入侵中

脫逃。選擇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

企圖找到事情的源頭

石板路結束，是土路的開始

土路的結束

冰冷的鐵質柵欄阻止我

走進廢水處理池

褐色的漂浮物發臭，附著在水面

旁邊的滇樸被從根砍斷，傷口處發霉

抽水機忽然怪叫，我驚恐地跑回去

去學習俏皮、學習道歉和妥協

在城市和塵世中漂泊

天色會瞬間變暗，像一顆善變的心

處于哪里，都感不安

風中的枯葉、浪里的舟楫、暴雨中的老馬

選擇落入塵世，便身不由己

熟睡，逃不掉噩夢。哭泣，逃不過生活

我看到，黑色的棺材載走一些人

而另一些，在輕音樂、唐詩包圍的子宮中蘇醒

他們的將來，我不關心

此刻（八點的城市），像頭困獸

每根血管里都流暗色血液。緩慢

人群和車輛擁在堵頭部，會導致

腦梗、心梗，再擠進去一個，恐會

當場斃命。有人站在空曠處

默不作聲

挽歌——愿溺水死去的人們，安息

湖水淹沒的秘密，被馬路戒嚴

那天，許多人開始生氣，包括我

平靜的湖面，有些真相被黑天鵝撕開

長長的口子里，一個泡得發脹的女孩浮出

你為什么要死去？美好的年華

竊竊私語中泄露的部分。始終保持懷疑

陰冷的雨天，我就在湖邊站著

一直等，有人說出真相。或者你，出來訴說

從清晨到晚上，路過的人匆匆

艾草和睡蓮時而搖晃，時而安靜，或附和著雨

你，就這么消失了。也許，在我離開時

有人小聲地說了話，又停止。而雨，正好敲打著傘面

孤舟

孤舟被快速拽進湖心，引力來自漩渦深處

幽暗召喚失意者墜落，不在乎樓層的高度

只要足夠致死。我已不能左右思維的方向

理智潰敗，想在此刻死去

“不論我做什么，你還是

無動于衷。”爾后，有人撕碎一朵玫瑰

紙事

不見金戈鐵馬，更無刀槍劍戟

沒有流血的戰爭，寫滿一個人的生死情仇

殺墨取筆，要在紙上突圍。恨來攔路，怨

搖旗吶喊。包容可破敵

我雙目緊閉，聽見海浪翻涌而來

矛盾

清秋愁眉不展，冷風一鼓作氣

穿過狹窄的街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

穿過，那包裹女人的屏障

皮膚透風，骨頭搖晃

時有時無的溫度，快速消退

我以為，會有轉機

雨，滴滴答答落下

枯葉蝶沒有閃躲的念頭，喪失保護色

喪失追尋的能力

你沉默地在房間里撐傘

門窗緊閉，練習一首動聽的歌

可已入秋，她想

要一雙溫暖的手

分身術

恨不得在角色扮演里分身

做溫柔的女兒的同時，也當體貼的女友

兩種寵愛，一齊收入囊中

不辜負精心熬燉的雞湯，也

得到甜膩的蛋糕。分身術

每到周末使用一次

假期，有效時間要延長

不用冥想苦思

在平衡木的兩端搖擺

站到中央。左半邊身體向左走

右半邊向右走，分別成為

完整的我，面貌相同，性格相同

一個奔向海港，一個手持玫瑰

多云轉晴

女人百變，要有人哄

她在暴雨天氣奔跑。避雨點

視線范圍內沒有一處

自愈能力的功用，是讓雨歇

后來多云，覆蓋六月和潮濕的書房

宣紙從書枕下滑落

墨跡久久不干，你也久久不來

你永遠不懂

冷色調房屋轉暖，要一朵桃花

在夜晚，食指開出紅梅

刀刃鋒利，輕巧地割開女人的食指

繁雜已擾亂多時，像中午

池塘里密集的鯉魚，在水面躥動

力道，明顯過大

她一時間并未察覺，手指頂端

快速嵌入鐵質薄刀片

再快速抽離。正如男人的來去

讓她錯愕、驚惶

那時，鮮血涌出和眼淚流出的頻率相同

一滴接著一滴，再慢慢干涸

她只想整理好凌亂的行囊

只想丟掉舊日的雜物

只想從銳利之物那里逃脫

可今晚寂靜，紅梅恰在指尖開了

又落

悔悟之詩

正面刀鋒，凹陷或背光的部分

是年復一年中累積的鈍

青色麥芒才具有更強的韌性

如幼童的骨骼韌于老人

沒有什么被逆轉，禁果已經入口

自我們出生之日起，就在靠近

死亡的棺槨。有一些人躺進去并開始做夢

從青稞最初的形態到逐漸飽滿，最后死去

生鐵被火蠱惑，要鍛造一把尖刀

會輕易地刺傷人們和自己

幸好，有幾顆來自他處的不規則水晶

懸浮于高處，像太陽，也像燈盞

獨身主義

我不想發覺周遭的空氣逆流

可每個毛孔都警醒著，感知每一刻的溫度

我朝向遠方，緊握韁繩

用力消除這跟隨已久的隱疾

多吃餅干來遏制鼻腔返潮，到處走動來

理清堆放雜亂的舊物

敏感的人只適合獨身

我還是不能，使高傲的云朵即刻降落

然后，將頭埋進他的胸膛

城中村記

1

城中村快速腐爛，霓虹和油煙在夜里媾合

待拆的樓房偷偷加層，一夜壘高

鋼筋撐不直中年男人的腰

斜眼偷瞄者，鬼鬼祟祟，目光凌亂逼仄

小發廊，塑料廣告牌曖昧不清。感情廉價

2

燈光朦朧。露天KTV跑調

樓上的夫妻吵架，伸手打翻水杯

女人尖叫。酒友猜拳、碰杯

燒烤攤熱火朝天。上小學的孩子

驚醒，迷迷糊糊中胡牌。哈欠摁熄路燈

3

蛇皮行李袋拖家帶口入侵，外地方言混亂

低價出租屋，為擠廁所爭吵

紫莖的飛機草一夜瘋長，占據土地、廢墟

她推一輛懷抱孩子、蜂爐和土豆的三輪車，謀生

孩子邋遢，歪著腦袋吃鼻涕

撿掩在灰塵里的小零食，往嘴里塞

“小雜種，給我吐掉。”女人大吼

氣急敗壞，要擰男孩的嘴巴。他快速吞咽，動作滑稽

顧客使其幸免，意猶未盡

巴巴地，等吃零食的孩子路過

4

下班的人群蜂擁，向一個躺倒在地面的鐵皮怪獸

沖鋒。掏出它凌晨吞下的事物

腸道迂回，引導著人們的走向

小販吆喝。討價還價。母雞和蒼蠅扯破喉嚨

草魚跳出低矮的水泥池。求死？逃生？

豬肉貼在案板上說情話，菜刀比父母之命絕情

5

蔬菜，一天有一天的價格。像女人

一年有一年的樣貌。

逆齡都是現金換來的空頭支票

巧舌銷售多半貌美，瑕疵是產品尚未用完

在這里，天上常掉餡餅

陷阱在腳下。最擁擠時出現，不知不覺中

消失。

裝乞丐掙不到錢的城中村

三只手很多，騙子很多，憨厚老實的窮人

——也很多

蜘蛛在城市中織網，一環、二環

三環……

城市得了感冒，發燒時嗓子燒焦

雨水不似酒精，可使膨脹的欲望消退

歪門醫生一聲令下，要拔掉患病者發黃的牙

6

牌局結束。醉漢晃晃悠悠

廢棄塑料袋、一次性飯盒遍地，沾染辣椒和油

大風一吹，三三兩兩，胡亂散開

外地口音和來時相似，潮水般涌去

有人意氣風發，有人愁眉苦臉

圍繞娛樂場所的彩燈熄滅

男人路過發廊，不再心驚膽戰

煤漬覆蓋手上命運，女人望著蜂爐發呆

她知道

一個月兩千塊的利潤，比種地輕松、實在

可以讓全家，吃飽、穿暖

7

挖掘機冰冷，列隊開進來，挖掉硬骨頭的血肉

再碾碎它的肋骨。

暴發戶早早抽身，花天酒地

鋼絲上的試法者，一個個掉落

一個個消失在高樓林立中，不知所蹤

寫給親愛

學不會，用言語去安慰一個

親愛的人。你的愛情、婚姻，都被一堵高墻

狠狠地，與我隔開。以致

我無處去問，你手腕處的疤，是否痊愈

三年、六年，直到十年。我不敢想象未來

不敢觸碰，在雨天回潮的往事

更不敢，提起如今，你那不知深淺的傷痕

我企圖，尋找一條共同的出路

雞湯會讓人溺死

可我，也無法勒令什么即刻停止

忽然想到傘，想到圍巾

你曾給我的留在了很久以前，無法取出

只能反復念著：“對不起。親愛

請把這小心翼翼，當作

又一次辜負”

凋謝的喇叭花

我無法吹開一朵凋謝的喇叭花，就像

無法將往事打開、深入，掏出壞死的部分，再扔掉

那些埋在生命底部的淤泥，逐漸堅硬

變為山腹中的大理石，橫陳在最柔軟之處

將其取出，必定要撕裂身體、折斷骨骼

像，取出凋謝的喇叭花的蕊

許是一切都不夠成熟。

喇叭花終會結出扁圓的果，棱角分明的籽

在一瞬間落地，度過長長的冬天

發芽、成長。那時，便忘記

曾努力吹開一朵凋謝的喇叭花

謊言

拿捏好時間，組織了語言，謊話

從腐爛之處涌來。一溝惡臭的水刺鼻

酸酸的，有淚涌出

已嘗試過多次，可我還是不忍心

對年邁的母親撒謊（哪怕是一句讓她放心的話）

閃爍其辭，恐已將自己暴露

她裝作若無其事認真地聽

我無法確認是否蒙混過關，打電話來的只是朋友

她旁敲側擊，小心告誡：

那個父親當官的男孩，不要

與之戀愛。警察和當兵的都不行，有匪氣。

哦！母親巧妙地殺死那稚嫩的愛情

幼時的拙技，往往是欲蓋彌彰

眼神閃躲、紅透的臉、不斷地摸頭或鼻子

父母面前，事情的真相一覽無余

我們不斷地琢磨，將謊話說得圓滿

后來，水仍高過石頭

紙和火的命題為假。無關緊要的謊話存活

錯

我不該，單獨和一個男人在午夜出去

街道，散落著礙眼的果皮、包裝紙、塑料袋

參加朋友聚會認識的異性，讓人不舒服

那個有月亮的夜晚，還是略顯昏暗。

路燈曖昧的眼，早就看出他的內心

我，還不知道。只想去聽蛙鳴

看夜色去吧！沒有關系

聽信了他說出去走走的鬼話。沒走多遠

他就拉住我的手，提議千百次去樹林看看

我把手抽回來很多次，又被他扯過去

不斷地說些笑話，推動停止在剛才的空氣

最后一次，他因扯壞我的鐲子膽怯

我匆匆脫身，心有余悸

他打了電話過來認錯。可錯的

——明明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