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能知道的太平店,只在紙上,或者更為確切地說,只在想象之中。少得可憐的信息讓我對這個集鎮異常模糊而又覺得豐富無比。太平店起于何時,止于何年,其消失的原因何在,一切都無從談起。十余年前,我在石廟鎮境內的兩個村子的村碑上看到了太平店。馬鐵頭村:“因村址附近太平店有一鐵頭市,故其村名馬鐵頭”。張不信:“其村址原是太平店縫補破鞋的市面”。在《惠民縣志》中記載有關于楊繼業招親的傳說,傳說中說楊繼業曾鎮守太平店。在這些蛛絲馬跡中,似乎覺得有某種說不出的卻是我要苦苦尋找的東西。無從拾起,也放不下,我就在這樣的矛盾中等待著飄忽不定的機會。
其實,關于村碑上記載的太平店,也只是聽周邊村子里的人說起而已,因為我們的資料都已經散佚殆盡。在對人為之力、自然之力的抗爭中由頑固而直至衰竭,舊有的事物就是這樣滅亡的,新的事物就由柔弱、堅韌直至蓬勃而成長起來。由實在物到口頭的相傳再到藉著想象的聽說,被放大或者被縮小。一直被放大的想象,也更加自由恣肆。這些民間傳說猶如百花齊放,色彩各異。我愈來愈覺得民間傳說并非無稽之談。大約是在人類的童年時期便有了這樣的說法,后來史學家稱之為傳說或者故事。豐富、飛躍的想象讓我們的祖先得以度過洪荒進入文明,而后將自己的想象納入進生活,從想象到現實。這是最初的故事,比如我們古老文明中的龍以彩繪、圖案、雕刻的形式進入我的生活便是最為普遍的例子。在今天,這樣的式樣被稱為仿古。基本被破壞殆盡之后,我們再做起來卻興趣盎然。因為我們以為仿古就是高雅,與韻味、意趣有關,是某種象征。其實不然,失去了內容,形式就成了空殼,一切便無從著落。我們的想象越來越豐富。而如今卻是這樣的,我們的實在物不見了,我們只能回憶、聽說,而后,我們每一走一步就會丟掉一些,每走一步,就會丟掉一點,最終導致殘缺不全或者錯漏百出。
我對太平店的理解或者所知,并不比石廟鎮境內的人們知道的多,甚至比起一些鄉間終日不言的老頭,我只能說是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把這么豐富的太平店最終永久地帶走。他們認為已經沒有了傾聽者或者已經無人再相信這個太平店的曾經真實存在。太平店,是一個宏大無比的集鎮,它大得可以安放下如今石廟鎮所有的版圖,從太平店出發,原先的人們向南可以直抵北宋王朝的國都開封,北上便是契丹的遼,狼煙之中,這里的聲息牽動著開封的心跳。更早的,是我所不知道的,古老的史料也已經如葉落塵埃。更為平靜的是,在這里的生活者們,安靜而如若無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算計自己的生活開支,把自己的生活盈余拿到太平店上,或者從太平店上買回自己的生活所需。太平店就是這樣一個焦點,牽動著國運,調劑著生計。有人從外面帶回秘密的幸福、興奮或者沮喪、痛苦,最終都被平靜地掩飾過去或者永久埋葬。當然也有人帶走太平店上的人、物、事,以致太平店消失的時候,還有人走在去往或者離開太平店的路上,他們臉上依然流露著難抑的流連或者向往的表情。圍繞太平店,我們有太多的故事可講、鋪陳,有太多的想象可以展開、飛翔。甚至是在錯誤的敘述與想象中,我們的內心也可以豐富無比,但最重要的是,在這樣一次次激動人心的邂逅中,我如何始終保持一顆敬畏有加的心。
太平店雖然已經離我們遠去,但其神秘的氣息卻愈來愈濃。直至今天,已經很少有人能夠說出太平店的事情,甚至已經很少有人能夠說出太平店這一地名。今天的太平店,在曾經這個大的集鎮還在的時候,被稱為太平鎮。在當地的鄉間,曾經有過傳說,這是我最早見到的資料,與后來見到的楊繼業鎮守太平鎮的說法有出入。在這個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敘述:“相傳太平鎮起始于宋朝,是岳飛抗擊金兵駐守軍隊的地方改稱太平鎮。太平鎮方園十幾里,以太平殿為中心,往西一里處是御史街,是明代御史李浚的家鄉;往東二里處是火把李村,相傳是專門制造火把的村莊,是以制造從武定府(今惠民)到歷城官運鹽車照明用的木制火把而盛名。從太平殿東北角往東北延伸一條寬兩米多的官道,當地人叫做鹽道,是古代無棣經武定府往歷城縣押運官鹽的專用車道,至今還保留著該道。周圍有谷家市(米市),李茂(專門制作禮帽),歇馬亭(古代驛站馬匹休息的亭子)。這里至清朝初期就十分繁華,是武定府境內最大的周邊貿易集鎮。是什么原因讓當時繁華的太平鎮移別他處成為廢墟的呢?現在仍是不解之謎。”這其間,想當然的東西太多,如谷家市、李茂家。由楊繼業改成了岳飛,我無從判定,楊繼業、岳飛都是民間的英雄,時代有更迭,鄉間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或許也有更迭。關于楊家將的故事,我最先是從劉蘭芳先生的評書中得到的,那一年,我們青年河畔那個狹小而閉塞的村子里每個人都迷戀楊家將的故事,每天下午六點準時停下手上的所有活計聽劉蘭芳的楊家將成為我們的大事,七狼八虎闖幽州、大破天門陣的故事令我們孩子歡欣雀躍;而岳飛的事跡,是從我的鄰居——玉柱爺爺,這個一根腿的、村子里唯一拄著好看的拐的老頭給我一本書《岳飛傳》里知道的,那時候,我好像是在村小學里讀三年級,玉柱爺爺每天就坐在他家大大的、滿是榆樹的樹林子的樹蔭里,放了學,我就去樹林子里與這個老頭說話。有一次,這個笑瞇瞇的老頭笑不知什么原因就給了我一本書看,就是《岳飛傳》。給我這本書的時候,他依舊是笑瞇瞇的,但表情好像有些異樣,或者說是神秘,他說:“小,但愿你能看懂這本書。”這個老頭已經去世多年,但,他白凈的面容,軟綿卻透著力量的說話聲音,拄著好看的、黃黃的、亮亮的拐走路的神態,在我面前卻愈來愈清晰。那個時候,我什么也不懂的,也不知道問他,現在想他的心里一定裝了很多事情,那是我們青年河畔整個小村子都無法知道與容納的,他想慢慢地給我,可惜我還不知道接受。
初次與太平店擦肩而過是在1990年代的晚期。在一次偶然機會里,我翻開了本縣的縣志,就這樣與太平店在紙上初次相逢。那個時候,我離開青年河在外面讀了幾年書剛回來,對這個小城還一無所知。初次看到這個故事,我視而不見,以為這僅僅是一廂情愿的說法而已。小時候,我就是聽著楊家將的故事與小伙伴們在青年河畔瘋跑的,在我的心里,楊繼業、佘太君一直領著他們的七狼八虎在遙遠的北國征殺,與我們這個黃河岸邊的小城沒有丁點的關聯。他們的許多傳奇故事也一定發生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我們這里只是一個平靜而無聞的地方。我們這個地方的楊家將的故事只能是杜撰或者所謂的文化人的勉強加之。這次相逢就這樣被我一笑哂之。回想這樣的失之交臂,是命運使然。在我的內心還沒有充盈之時,我尚無法洞曉看似簡潔文字背后的豐富與遼遠。平靜、簡短的文字背后,過濾掉多少驚心動魄的物事。平靜、簡潔的背后,有心者會看到變遷、承傳,這是一個起、承、轉、合的過程,有開始,有過程,結局還早。其間沒有無來由的中斷。但是,這個過程已經被人為地割裂了,就在那些自認為有文化者的隨意增刪之中,也許他們以為創造美好的句子就是傳承,合情合理的補充、刪除就是貢獻,他們實在不了解民間文化的繁復與差異。在思維上,這些所謂的文化者缺乏跳躍,只有僵死的固執。在青年河畔給我講故事的長增大爺他們比這些人更有文化,他們在啰哩啰嗦說文化,以他們獨有的、更適合的方式在傳承文化。而那些自以為有文化者卻以更為庸俗的方式在傳播文化,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割裂或者永久地拿走了這些文化中的脈絡。他們一邊在傳播,一邊卻破壞,他們卻樂此不疲。現在,這是一種普遍的現象,以拯救、保護的名義在破壞。我們不能說他們內心不純,因為他們不懂得文化,所以不覺得。
我們在敘述一種文化的時候,卻不了解這類文化的特性,真是一種悲哀。我曾經聽人說,文化人戕害起文化來就像用鐮刀在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刺刺的,不珍惜中還帶著快意,因為那不是他自己的。這話也許有道理。比如說到太平店的故事里,鎮守太平鎮的是楊繼業、佘賽華還是岳飛,其實重要的不是這些,是講述者對這些人物的認知與喜愛程度,誰都有可能是,誰也可能不是,年淹代遠,老百姓不懂得考古,他們只是在講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而已,錯誤的是那些試圖糾正者們。在縣志中的這個故事的版本的大略樣子是這樣的:“宋朝期間,楊繼業曾鎮守太平店,在太平店的七星廟里與佘太君結為夫婦。傳說佘太君和楊繼業在七星廟中拜堂成親時,廟中七星神塑像都眉開眼笑,佘太君看到神像開笑顏,就高興地說,有七星高照,以后我們就生一廟。”這是民間的佘太君、楊繼業,不是我心目中的楊家將。憑這個,也許我一輩子都得跟在長增大爺他們的屁股后面。民間自有民間的特點,我正在努力認知這一點。2003年冬,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走進太平店,也是太平店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①先有太平店,后有周村街。②傳說有一金牛經過此地,一個在這里的南蠻子心急,匆忙之間摘下路邊一長了99天的丈二長的黃瓜打金牛,結果只打下一只牛角。據說這黃瓜長到100天,就可以把金牛打停,住于此地。缺一角的金牛就朝著淄博周村方向去了。太平店一夜之間就不見了,是隨著金牛去了周村。③他們說現在周村還缺一角。④周村有老人還知道石廟有太平店……這就是他們講述的零亂而不全的太平店。躲躲閃閃里被隱去了太多,這些去鍘草的漢子當初聽到的肯定不只是這些,只是時隔多年被他們遺漏掉了許多,或者把不相干的故事揉在了一起,因為他們認為合理,他們想極力地向我們說出他們的太平店。在他們的心中,太平店肯定豐富無比,在他們的影影綽綽的講述里,看他們認真的樣子,他們好像真的見過太平店,他們曾經在太平店上玩耍。實際上,他們就一直生活在太平店這一區域里,他們也將終老于此。隨著年齡的越來越大,他們的講述也會越來越啰嗦,但是他們心中的太平店也越來越清晰,這是他們無法講述出的,也是我所無法看到的。他們把太平店藏在自己的內心里,成為他們的私密,年老的時候,他們會幸福地想起他們的太平店。他們當中也許有人會驕傲地想起:“這是我自己的太平店,很多人都沒有聽說過,更不用說見過,嘿嘿,只有我……”看著他們滿足的、笑瞇瞇的臉,你就知道他有多幸福。但是,他們藏著的故事把我完全繞了進去。我還是看到了另一個版本的傳說,清晰,簡單,但卻覺得缺少了機鋒四出的線索,為了便于對比,我把這個故事引在這里,讀者不妨自己對比一下:“相傳太平殿位于太平鎮中心,是一個佛教大殿,每日香火不斷,香客川流不息。在太平殿正中有一口深數十米的大井,井水清透見底,無論是旱年澇年,井水都距離地面有一米,香客前來進香都會來品嘗一下甘甜的井水。井底下住著一條小白龍,就是這條小白龍使古井涌出水來,養育了整個太平鎮的人。鎮上有個無賴,此人酗酒成性,在鎮上橫行霸道無人敢惹。有一天他喝得東倒西歪來到太平殿,只覺得喉嚨發干,十分口渴,于是趴在井沿用嘴直接汲水。噴出的酒味令小白龍十分反感,它尾巴一甩井水濺了他一身,這個無賴大怒,張嘴就罵,小白龍被惹惱了,從井中鉆出頭來噴了無賴一身水,無賴見自己成了落湯雞,就從家中找出一把鋒利的斧頭往小白龍身上砍去,正中脊背,鮮血頓時染紅了井水。小白龍擺尾將無賴掃落井底,并用負傷的身體將整個太平鎮托起往東南方向飛去。小白龍飛呀飛,鮮血不停地從傷口流出來,最后筋疲力盡,太平鎮就落在了今天的周村地界。”這個故事只是說出了一個當地流傳的說法“先有太平店,后有周村街”,這只能算是太平店故事的一種,同時也說出了太平店上有太平殿這樣一種真實。
我所知道的,事實也是如此。地名太平店,已成為稀有的歷史名詞,并被深深掩藏。地點太平店,無跡可尋。久遠的故事,含混迷糊,殘缺不全。真實鏡象自然更是無法復原。在一次與我的好朋友、也算是曾經在太平店這一地理區域內生活過的彭氏中醫皮膚科門診的主人——彭軍的交談中,我無意識地問起他太平店的事情,他先是茫然地搖了搖頭,繼而又興奮地與我說起了王家廟子。彭醫生聽說的王家廟子魚龍混雜,共產黨、國民黨都曾在此駐扎,土匪也出沒于此。為了敘述方便,本文中就稱呼他彭醫生吧。我突然想起還是那幾個鍘草的漢子所說的當地的一個傳言“大廟七十二,小廟數牛毛”,彭醫生與我所說的王家廟子屬于大廟還是小廟,也許在王家廟子的背后就是我想急于了解的太平店。彭醫生為人忠厚,熱情,習隸書多年。一想到他的中醫皮膚科門診,就覺得一種略略的苦而澀的、古老的中藥味道與他書寫的凝重的墨色線條交織在一起,我去他的門診小坐時,時常見他們在制作藥丸,那一刻,我覺得在暗暗的光影里,散發出一種溫暖而可親近的氣息。他的中醫皮膚病醫方,是祖傳,他習作隸書多年,這些應該都屬于太平店之一種。或許在若干年以前,他的先輩,老彭醫生也許就在城西、他的故鄉繁華的太平店上臨街的一間并不寬敞的房子里懸壺濟世,行醫治病,解人苦楚。夜晚閑下來,老彭醫生就在暗而暖的燈光下謄寫醫案,用的是毛筆,寫的是隸書。徐而靜,夜深人寂,只有中藥的味道彌漫。老彭醫生沉靜在醫案中。輾轉幾代,今天,年輕的彭醫生都接了過來。
我還知道,彭醫生還有與太平店有關的另一門手藝,那就是柳編。他的村子名字叫柳編彭,他就是柳編彭的后人。柳編彭的柳編制品應該是拿到太平店上去賣了。那一次,我們去了柳編彭村,下到地窨子里,有個老人與中年人正在編制。冬天里,地窨子里暖暖的。后來我知道,我去的就是彭醫生的家。這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地窨子。走出彭家的地窨子時,我想起了青年河畔的生活。小時候,我在姥姥村子里看到大姨在類似方形的、散發著刺鼻硫磺味的地窖里用雪白的玉米皮編織地毯,地窖上面覆蓋了厚厚一層玉米秫秸。大姨用編織地毯換的錢給我買糖、馃子、包子吃。還有,我們家收了地瓜后,父親會與爺爺去屋后的樹林子里挖深深的地窖,樣子像井的形狀,比井淺一些。我與弟弟則下到地窖里,負責用鏟子把挖出的土鏟到竹籃里,父親就用繩子把土提上去,最后把從青年河畔收的沙土遞下去,把吃不完的地瓜埋進地窖的沙土里。冬天的時候,我會與愛軍小叔下到深深的地窖里,扒地瓜吃或者坐在地窖里面吹牛皮說大話。還有關于柳編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能像猴子似地一手抱著樹身,一手向上盡力伸出去擗長長的、細細的柳條,這時候誰也不偷懶,每個孩子都能擗一小包袱。大家都坐在陰涼的樹底下,用嘴咬著柳條,兩手拿了筷子在柳條上一捋,然后用大拇指、食指緊緊掐住柳條往下擗,就能把柳條的外皮剝下來,只剩下稍稍帶有著綠意的白柳枝。擗好的柳枝被我們整齊地擺放在窗臺上晾曬。時間是最好的漂白劑,柳條在陽光里被悄無聲息地漂白著。這時候,收柳條的已經知道晾曬在窗臺上柳條已如脫胎般只有一片耀眼的潔白、光滑了,他好像是應邀而至,騎著車子來把柳條收走。他走的時候,給我們留下了一塊、一毛、一分之類的散碎紙幣、硬幣,但是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把它們收走,我們只能像小要飯的似地得到一兩枚一分或者二分的硬幣。那一兩枚可愛的、令我們內心蹦跳的小鋼镚,讓我們對收柳條充滿了期待。但我卻沒有見過村子里有編筐子的。我說的是干糧筐子。我們家家都有干糧筐子,不過常見的是過年時節掛在梁上的干糧筐子里放的是肉、豆腐皮、豆腐之類過年的菜,一是防老鼠,二是防饞嘴的孩子。有時候,在大人眼里,孩子與老鼠是一樣的。那時節,我時常抬頭看干糧筐子,里面總能發出誘人的香味。當我到彭家下到地窨子里見到彭老先生在編制的時候,我想,也許當年我擗的柳條就被送到這個村子里了,而掛在我家梁上的干糧筐子也許就來自這個村子。熱鬧的太平店上,一定也有不少賣柳編制品的人們,而這些買賣人,也來自柳編彭。他們對太平店熟悉無比。而今,柳編彭的后人也許忘記或者已經無從知曉當年曾經讓他們風光無比的太平店。
有多少人還能知道太平店。比如馬鐵頭,“因村址附近太平店有一鐵頭市,故其村名馬鐵頭”。而今,鐵頭市不見了,馬鐵頭酒卻聞名遠近。有些事情已經遠遠地離開了我們,這些事情也許就是傳說,也許就是古老的事實,因為缺少佐證,我們只能說是傳說。比如李后池村,在地名志里關于這個村子的第二個說法是這樣的:“宋朝包公陳州放糧時遇到受害的李氏皇后,就是讓李氏皇后用此池之水沐浴后更衣回京的,故此地被稱為李后池。”這樣,大宋朝的很多故事就可以圍繞太平店一一展開,在這片古老、豐厚的土地上,楊家將、李娘娘、包公這些傳奇人物面影生動,楊家將由山西火塘寨老家去往大宋朝廷的路上一定途經太平店地界,陳州放糧、貍貓換太子這些耳熟能詳的傳奇故事也無不與太平店地界有關。而今,這些僅僅是越來越不為人知的、關于太平店的傳說,或者,如今這僅僅是關于某個村子的傳說,龐大、繁盛的太平店已經在民間消失。太平店被金牛或者小白龍馱著遠去的時候,只留下了說不清的傳說、模糊的想象。
越來越說不清了。還記得十余年前去常家遺址的路上,熱情的村民含混模糊、順序顛倒的敘述,珍貴生動的線索一次次地復活、還原與模糊著古老的太平店。內心里的狂喜、暴風雨與失落交織。我們還能還原多少,還能知道多少。這是村民們留給我的線索:“劉伯溫當年曾在此一四不靠高地(不知為哪四不靠)設殷定扣,講述人說殷定扣為防地震之用。有兩條專道,一為鹽道,夜間能聽到小推車轱轆轱轆的響動,離開抑或走進太平店;二為豬車道。”村人們含糊其詞,我聽得更是稀里糊涂。我再三追問他們,他們笑了笑,然后邊搖頭邊擺手,急急地離開。他們只知道這些,不想添加,只有隨著記憶的模糊而減少。他們心中的太平店多么神圣,他們不敢加進自己隨意的想法。就這樣,這些熱情而又內心含混的漢子們丟給我一個神秘的太平店。記起當時向本地一個熱愛文化的文友求助,他玩笑著與我說:“石廟這么豐厚,不能一下子與你說完,這些就足夠你琢磨幾年的,保證你每次來都有新的收獲。”我糾正他說:“應該是太平店吧。”“呵呵,沒想到你融入得這么快。”這是我隨他去屯里街的路上與他的對話。
屯里街,這一古老的村落,唐時曾有霹靂古寺,已經消失,圍繞屯里街,有兩個村子,大霹靂莊、小霹靂莊。北宋時曾在此駐軍。宋崇寧年間的工部尚書牛保的衣冠冢在村北,為此村子曾一度改名牛保冢屯。我們要找的人正好在家。只是村子里有人去世了,他扎的紙人、紙馬都被去世的人家買去了。隔著車窗玻璃,我們看到了他的手藝,但是我們不能走近。每年的正月十六與九月初九的夜里,很多地方的人聞名趕來去村北牛保冢上燒紙人、紙馬、紙錢,許愿或者還愿,從遠處就能看到飄搖的煙火。每個人的心都是虔誠的。內心的憂慮在此舒緩。許愿、還愿者內心的祈求以及他們所敬畏的與地下長眠者無關。或許好多來此者不知這高臺下長眠者為誰。這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他們不需要知道。在煙火飄搖的夜里,向四周望去,鄉村的原野安靜而寂寥。巨大而孤立的牛保冢聳立近千年,只是小了很多。地下與原野一樣,也是一片安靜與黑暗。地下的主人,當年曾經由宋都開封來此督修棣州古城的工部尚書在黑暗中,也是一片安靜,他已經沉寂千年,而且還依舊沉寂下去。所有的煙火、祭拜、懷念,他都不再知道,也無從感覺。地上的熱鬧、喧囂也無法驚擾他。在離此二十華里遠的縣城,他歷時九年督修的城墻剩下了西北、東北隅的兩處殘垣。想象著熱鬧的正月十六、九月初九的原野上越來越興旺的香火與地下長眠者的孤寂與落寞,我的內心里竟是如此沉重與悲涼。
牛保督修棣州城的時候,這里應該就是太平店地界的范圍。太平店或許還在。圍繞著太平店,大宋朝廷在此駐軍,楊繼業來此抗遼。然后是牛保來此修筑棣州城墻,也是防御工事,阻擋遼人南下。此時候的太平店,是一座邊陲重鎮。在這里,各色人物雜沓而至,尋找各自的機會。看似冷漠者內心詭異。重重玄機就在其中。我看到一個人臉上滿是疲憊,他的眼幾乎就要閉上了,實際上他在觀察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他是在等人來接頭,還是試圖挖出其中的探子。這些人是行色匆匆者、無聊的窮漢、蠻橫的市霸、討厭的癟三、難纏的無賴、令人避之不及的乞丐、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嬌滴滴的千金小姐或少奶奶。當然,還有吃拿卡要的官差……我們還應該加上如下場景:雜貨(現在已經不多見,或者已經無法見到),工藝品(其實就是那時的日用品,比如柳編的筐子、茅草編的茅囤),民間的工匠鋪(理發匠、打鐵匠、修鞋匠、鋸匠、鏇匠),小茶館,小酒館,小吃店(包子、大餅、火燒、馃子),牲口市(馬、牛、驢),把式場(習武、戲法、耍猴)……我所遺漏掉的,實在是太多,在我有限的詞語里無法敘述。近千年時光的切割與剝離,日漸貧乏的想象無法完成古老生活的復原與再現。還有命名,對消失的事物的艱難猜測與錯誤命名。簡單化了的生活習俗,想象的圖景:太平店,一個縮小了的民間的清明上河園。在內心里的一次次的邂逅。我以我在青年河畔的生活、見聞去想象著、貼近著太平店。我以我在青年河畔的生活、見聞走進太平店。我以我在青年河畔的生活、見聞還原著太平店。
古老的集鎮上,是最為真實的生活。但是,我卻不得不以故事開始,以故事結束。虛擬與想象所憑藉于少年時代對家鄉一個小鎮繁華與喧囂的向往與回憶。熱播的古裝影視的鏡象、場景、人物,真實與虛幻莫辨。它有多大。它有多繁榮。它有多重要。一個村子只是它縫補破鞋的一個市面。多如牛毛的小廟都圍繞著太平店。專門的鹽道,豬道。一個古老的地名竟與淄博的周村相連。北宋的名將在此鎮守。大明的丞相在此設殷定扣防地震……一個用筆與想象無法窮盡的古老集鎮的生動與嘈雜。太多的傳奇人物、故事在此集結,擁擠得無法說清楚,然后不留痕跡地消失,這個消失的過程本身就是奇跡。多么神秘,一夜之間,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多么神秘,一切都好似沒有發生過。多么神秘,大地一片平靜。
遺跡無存,片瓦不見。那些懵懂的村人的心中也如我一樣,想象著他們熱愛與神往的太平店。講述的模糊與激動。內心的清晰與熱愛。神秘的太平店始終隔著一層面紗,猶如神龍,虛無縹緲間,無法得知真面目。一只金牛何以能夠帶走一個龐大的太平店。一個傳說,一個天方神話,一個無人破解的謎團。太多的謎底,一個人的微薄之力無法參透。一個書生探究式的片言只語所提供的想象空間、思想游走的領地抑或正是許多謎底的要津所在。比如太平店,我所寫下的片言只語,我的徒勞的記述,其價值所在,不是還原,不是記憶,而是應該有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樣子去自由地想象太平店。每個人的內心里,都有自己的清明上河園。在溫暖著的太多的內心里,多一種生活方式,多一種記憶,多一種想象,多一種詩意與幸福,多一種內心的后花園,多一種私人的領地,大的,至少可以與太平店媲美,可以盛放下自己的內心里的所有秘密與幸福。
后面,冷寂無聲。前面,嘈雜沸騰。我看到了,并且,我已經進入到太平店的內部,在光潔白亮的紙上的黑蟻的密集,在寂寞孤獨的內心里的詩意的幸福。紙上的、逼真的、幻覺的。嘈雜的音的響動。凌亂的影的搖曳。在紙上,我寫下的太平店越來越模糊。我只記住那幾個鍘草的漢子,那是我在去常莊的路上遇到的,是他們讓我走進太平店。我只記住,我的忠實的朋友彭醫生,他讓我看到了太平店留下的多年的性格之一種。關于太平店的故事,他知道的比我多,只是,因為他曾經生活在太平店的地界上,他太熟悉這個地方,他才忽略掉了太平店這個古老的名字。如今,他還經常回到太平店地界上的鄉下柳編彭家,因為他在老家種植了果樹,中藥,他得回去侍弄。他還曾經與我講過,他不怕蛇,他的女兒也不怕。他的女兒小的時候就自己抓蛇,有一次小女娃娃遠遠地看到舅舅趕著馬車過來,正好有一條蛇爬過來,小女娃娃就抓了蛇藏在身后,等舅舅走近,她就把蛇從身后拿出在舅舅面前慢慢晃動著,竟嚇得舅舅從馬車上掉下來。他講的這些在太平店地界上的生活往事,他在小城的門診上寫下的醫案,夜晚他在小城的小樓上寫在宣紙上的隸書,也是紙上太平店之一種。啊,他來自太平店,在太平店地界上生活了多年。他多幸福。更因為,他想象太平店的時候,是有所憑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