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〇〇年,達·芬奇四十八歲,完成了巨作《最后的晚餐》,回到佛羅倫薩,一年之后,與二十六歲,剛完成《哀悼基督》的米開朗基羅相遇,歷史上兩位無與倫比的大藝術家相見了,相差二十三歲。
達·芬奇在創作的巔峰,青年的米開朗基羅,如初生之犢不畏虎,挑戰著他生命中唯一視為對手的達·芬奇。
達·芬奇創作了優雅嫻靜的圣母圣嬰與圣安妮像,在佛羅倫薩展出,引起大眾贊嘆。
青年的米開朗基羅似乎受到了影響,他也創作了題材類似的圣母圣嬰作品。
在創作《大衛》的同時,米開朗基羅繪畫了幾件圣母圣嬰素描,也創作了蛋彩畫作品《圣家族》圓圖。
和達·芬奇不同,米開朗基羅的圣母有一種男性的陽剛,手臂的肌肉結實壯碩,米開朗基羅似乎在對抗達·芬奇極陰柔幽美的女性美學,他在同一主題里賦予了陽剛健朗的男性美學特質。
圓形《圣家族》圖的背景,是與主題毫不相干的五名裸體男性,展示著他們自由健康的身體,非常希臘精神的炫耀,卻成為基督教主題繪畫的陪襯。
同一時間,米開朗基羅也創作了兩件圓形的圣母圣嬰浮雕,同樣是非常達·芬奇式的主題,卻仍然表現著米開朗基羅自己的風格。
一五〇三至一五〇五年,他創作了《布魯日圣母》,可能作為他一系列對抗達·芬奇“圣母圣嬰”杰作的回聲。
兩位巨匠的真正對手戲卻是被共同委托創作佛羅倫薩市政議事大廳的巨幅戰役圖。
市政廳入口兩側有兩間議事大廳,后來有五百人的議事在此舉行,被稱為“五百人廳”。
當時的執政團隊都竊竊私語,達·芬奇與米開朗基羅,兩位歷史上的大師,如果在同一個空間留下相互輝映的作品,將是多么重要的歷史事件。
他們希望兩位歷史巨匠為佛羅倫薩留下兩件不朽的戰役圖。
米開朗基羅負責卡西納戰役,達·芬奇負責安吉亞里戰役,描述與米蘭的戰爭。

一五〇三年左右,五十一歲的達·芬奇,與二十八歲的米開朗基羅同時開始工作。
他們都知道對手是歷史上唯一的勁敵。
他們各自做了許多素描底稿。
達·芬奇的《安吉亞里戰役》,畫面上馬匹嘶叫奔騰,在戰役的巔峰,軍士怒吼嚎叫,仿佛天翻地覆。
米開朗基羅思考著他的《卡西納戰役》,他要如何戰勝達·芬奇,這可敬可畏的對手。
卡西納戰役是佛羅倫薩戰勝比薩的戰爭,戰役的主帥是多納帝。
據說,在一場大戰之后,軍士筋疲力竭,卸去了盔甲,裸體在亞諾河中沐浴休息。忽然間,多納帝發現比薩軍隊發動突襲。多納帝緊急傳令,號召軍士立刻整軍待戰。
米開朗基羅在這故事里找到了他一貫的美學堅持,生命總是充滿突發的危機,在危機中瞬間備戰的肉體,正是最具備飽滿生命力的肉體,也是米開朗基羅認為最美、最動人的肉體。
米開朗基羅速寫了裸體軍士的賁張糾結的肌肉,那些在瞬間緊張起來的肌肉,如一條一條頑強有力的蛇的扭動,把戰役緊張的主題推到無與倫比的高潮。
達·芬奇創作的戰役是“高潮”本身,米開朗基羅抓住的是“高潮”來臨前剎那的準備挑戰的激動。
兩人的草圖都展出了,許多人圍觀。
許多人認為年輕的米開朗基羅在這一次競爭中贏過了他的對手,創造了“戰爭”最震撼人心的片刻。
我們無從比較,因為,事實上,兩件作品都沒有完成,留下空白的墻壁,作為歷史上永恒的紀念與遺憾。
米開朗基羅,在許多數據中記錄,對年長他二十三歲的達·芬奇是十分不敬的。
他總是嘲諷達·芬奇,嘲諷他永遠優雅細致的紳士風度,嘲諷他許多沒有完成的作品。或許,心靈深處,米開朗基羅憎恨自己,面對一個無法超越的對手,一座翻不過的大山,他——自己也是一座大山,有著不可理解的壓抑與郁怒。
當他當眾羞辱達·芬奇時,達·芬奇默默不語,他仍然優雅地向年輕的米開朗基羅致敬,轉身離開。
達·芬奇似乎知道這是歷史的對手,他似乎知道“后生可畏”,這個看來粗魯無禮的暴怒的米開朗基羅,一定是達·芬奇心中真正想致敬的對象。
懂得向對手與敵人致敬,才是歷史上真正的強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