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傳統的刑法歸責模式以犯罪(人)為中心,導致作為犯罪另一方主體的被害人在犯罪過程中的責任問題被長期忽略。實際上,被害人在犯罪進程中承擔著事實責任。當被害人的行為或狀態對犯罪人的犯罪意志或犯罪行為產生實質性影響時,有必要將其事實責任通過法規范評價上升為法律責任,成為影響犯罪人定罪量刑的法定情節。
【關鍵詞】被害人;被害人責任;法定化
以犯罪(人)為中心的傳統的刑事理論以及目前以“國家—犯罪人”關系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刑事法律關系,忽略了作為犯罪另一方基本主體的被害人,尤其是被害人因素對犯罪人責任考量的影響在刑事法律中幾乎無跡可尋。然而,在某些情形下,被害人的“被害性”因素,如被害的傾向性、易感性等對于犯罪的產生和發展有著引誘、激發、促成或推動等作用。正如馮·亨梯所言:“在某種意義上是被害人塑造了犯罪人”[1]。
一、被害人的界定
(一)被害人的概念
從以犯罪學為代表的事實視角來看,被害人指犯罪行為所造成的危害結果的承受者;從以刑法學為代表的規范視角來看,被害人指受刑法所保護且為犯罪所侵害的利益的所有者。[2]本文站在“加害—被害互動”的客觀中立立場,從“犯罪即刑法法益侵害”角度出發,與前述被動式的“損害后果—承受者”結構區別,采主動式的“法益—保有者”結構,將被害人定義為“犯罪所侵犯具體法益的正當保有者”[3]13,以體現被害人作為法益保有人與作為法益侵犯者的犯罪人同為犯罪基本主體而處于相互對立的的平等地位。廣義被害人的外延囊括了自然人、法人以及一定條件下的國家與社會整體甚至抽象的制度體系、信念信仰等。[4]本文將被害人限定為直接保有法益的自然人個體,以便判清其自身所實際具備的被害性因素,從而更直觀地揭示具體犯罪中被害人行為或狀態對犯罪人主觀心理態度及犯罪客觀危害結果的實質性影響。
二、被害人責任的理論依據
本文主要從“加害—被害互動形成犯罪”的犯罪原因論、以“期待可能性”確定可歸責性的刑事責任論以及以正義和功利為兩大目標的刑罰目的論等理論出發,初探被害人責任法定化的正當性依據。
(一)犯罪原因論——“加害—被害互動理論”
當代刑法學認為犯罪人對于犯罪的發生具有相對自由意志,所以以其存在主觀罪責為追究其刑事責任的前提之一,犯罪作為“加害—被害”雙方互動的結果,被害人因素對犯罪人實施犯罪行為產生影響是客觀事實,在被害人存在很大責任的情況下,犯罪人的意志自由往往受到了一定限制,甚而其犯意完全基于被害人的刺激而產生,鑒于此,犯罪行為所表征的主觀惡性就小,犯罪人的可責性就降低,其刑事責任也應當相應減輕。
此外,刑法因果關系理論認為“原因的原因是結果的原因”[5],表明間接原因同樣是結果的原因。被害人因素可能通過影響犯罪人間接對法益侵害后果負有責任。以正當防衛為例,最終的被害人作為最初的加害人對其最終的被害負有責任,防衛人的防衛行為歸根究底源自被害人之前的加害行為。
(二)刑事責任論——期待可能性理論
“期待可能性”指在行為當時的具體情境下,能期待行為人不為犯罪行為、而為適法行為的可能性。適法行為的期待可能性大而實際仍為犯罪行為時刑事責任就重,期待可能性小時責任就輕。緊急避險情況下避險人的避險行為正是因為缺乏期待可能性而排除其可非難性與有責性,此外,具體犯罪中還存在諸多因被害人責任導致加害人期待可能性降低的情況,可視其責任大小區別對待。如同樣為被害人對被告人的威脅,不僅要看威脅所指向法益的重要性,也要看威脅所顯現的現實危險性。是“不得不為”還是“可為可不為”,是必須及時反抗還是可以尋求公力救濟,等等,這些都是衡量被告人期待可能性時需要根據具體情境進行具體辨析的問題。
(三)刑罰目的論——正義與功利
1、恢復公平正義
刑法領域的公平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罪責自負原則和適用刑法一律平等原則。為實現責任分配與法律適用的公平,犯罪人和被害人應分別對其在犯罪中的罪過負責,刑法既應懲罰有責任的犯罪人,也應否定有責任的被害人。其次,在被害人責任程度很高的情況下,片面要求犯罪人對于被害人的引誘、刺激等無動于衷未免強人所難、有失偏頗。“被害人在罪行發生之前的行為,不論其是否應受譴責,只要該行為推動了犯罪人的暴力反應,那么犯罪人的應受譴責性就會得到適當的降低(幅度有時大、有時小)。盡管存在著對公民面對挑釁應該保持正常自我克制的強烈的期待,但是一旦人們面對這類行為而失去自我控制時,在不同的程度上,這又是可以理解的。”[6]
2、追求功利效率
將被害人責任法定化有利于刑法功利目的的實現,提高刑法實際效能。對于犯罪人而言,通過被害人責任減輕其刑事責任,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有利于對犯罪人進行教育改造,減少其再犯可能性,契合刑法的特殊預防目的;對于被害人而言,通過責任法定化這種宣示性的否定評價,敦促其加強內省、注意防范,從而降低其再次被害的可能性,尤其避免與犯罪人具有同質化傾向的被害人向犯罪人轉化;對于社會公眾而言,將被害人責任法定化有利于引導所有社會成員全面認識犯罪,關注自己作為“潛在被害人”的被害可能性,提升社會整體被害意識,通過避免或減少自身的被害性因素而防范被害,亦即預防犯罪。
三、被害人責任的法定化路徑
(一)被害人責任的本質
“責任者,義務人違反其義務時,在法律上應有之負擔也……責任乃義務之結果”[7]。犯罪人有尊重他人法益、不為犯罪行為的義務,則被害人有保護自身利益、避免自身被害的義務,即避免自身不當行為或狀態直接激發犯罪的發生或者推動犯罪的發展。也就是說,被害人責任是一種伴生性的責任形式,因被害人行為或狀態對犯罪人內在犯罪意志與外在犯罪行為起直接或決定作用而產生效力。
(二)被害人責任的認定
比照刑法學的犯罪構成理論,本書將可法定化的被害人責任事由認定為“實際存在的被害人行為或狀態對于犯罪人實施犯罪行為所產生的實質性影響”,包括三個構成要素,即“適格的被害人”、“被害人的不當行為或狀態”以及“對犯罪人實施犯罪產生實質性影響”。
1、適格的被害人
存在適格的被害人是認定被害人責任的前提,主要需要確認兩點:其一、(下轉第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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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是犯罪所侵犯具體法益的真正保有人,其二、是否是在犯罪發生過程中與犯罪人互動的另一方主體。“被害人承諾”成為正當化事由或合法辯護事由的前提為被害人適格,即該承諾所支配的法益是承諾人自己合法享有并有權處分的法益。在某些犯罪中,法益保有人與互動被害人可能是不同的多個主體,比如在搶劫犯罪中的被搶劫人可能與所搶劫財產所有權人分離,此種情形下,則可能同時存在多個適格被害人。
2、不當行為或狀態
判斷被害人的行為或狀態是否適當,需要在犯罪的具體互動情境中加以認定。被害人責任僅基于其行為或狀態對犯罪人實施犯罪所產生的實質性影響,并不以合法與否為標準。比如在“警察圈套”情況下,偵查人員的行為雖然合法,但其事實上有設置犯罪圈套之嫌,所以應當據此減輕犯罪人的刑罰。當與不當,僅以其義務范圍為限,從現實經驗與司法適用出發,被害人義務主要有不引發犯罪人犯意和不擴大犯罪后果兩方面。
3、實質性影響
確定被害人違反義務是否達到激發犯罪的實質性影響,主要有三個衡量標準:
(1)因果聯系,即被害人的不當行為或狀態是犯罪人的犯罪行為的引發條件,如果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
(2)緊密相隨,即犯罪人的不法行為與被害人的不當行為前后相隨、直接銜接,現實生活中的“激憤殺人”以及法律規定中正當防衛條件之一的“不法侵害行為正在進行”,因其緊迫性而排除了犯罪人的預謀可能性。
(3)嚴重影響,即犯罪人本來不存在犯意,是在遭遇被害人不當行為或狀態的引誘或刺激之后,結合不良因素經過心理加工然后形成犯意,最終做出針對被害人的加害行為。如果之前已經存在長時間、高強度的不當影響,則被害人責任更大。如家庭暴力中施暴方長期的嚴重暴力行為最終引發受虐方的報復而導致自身被害,英美法系“受虐婦女辯護事由”中承認的“受虐婦女綜合癥” [8]正是緣于此番考慮。
(三)被害人責任的歸責模式
鑒于刑法以最嚴厲的強制方法(刑罰)作為后果模式,即便被害人對犯罪的產生與發展負有客觀上的事實責任,也并不必然產生法律規范上的責任,只須也只能把被害人責任程度很高的情況納入刑法規范調整的范圍,這也是刑法謙抑性的要求。
即便被納入刑法視野的那部分被害人責任,也并非意味著對其施加進一步的刑罰,歸責的目的僅止于在加害—被害互動的理論前提下理性地看待犯罪人的犯罪行為,全面反映犯罪人的可歸咎性,準確確定犯罪人的刑事責任。即根據被害人責任程度來相應減輕犯罪人的刑事責任,以最少刑罰量達至最佳刑罰效果。亦即該種責任對于被害人而言并無任何懲罰意味,更無任何實體影響,全部影響指向犯罪人的定罪量刑。與民事責任類似,根據《民法通則》以及《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定,“被害人過錯”的意義在于是否以及多大程度上可以減少侵害人通常應支付的損害賠償金額;在刑事責任方面,被害人責任的意義則在于是否以及多大程度上可以減輕犯罪人所應承擔的刑事責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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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肇偉.法理學[M].臺灣中興大學出版社,1979:23.
[8]Saundra Davis Westervelt,Shifting the Blame:How Victimization Became a Criminal Defense,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98:70-71.
作者簡介 劉艷(1990—),女,漢,湖南婁底市人,中南大學法學院2014級刑法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