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紀中：把電視劇做成藝術品就是“為理想而戰”

他是眾多知名電視劇的制片人和導演，從《百年憂患》到《激情燃燒的歲月》，從《笑傲江湖》到《西游記》，帶給了觀眾各類風格的視覺體驗，引發了無數關注和評論。他是一位將生命投入創作的藝術家，三十年來固守堅持、近乎苛刻，將電視劇當作藝術品去打磨。他是親切的“大胡子”，性格率直、敢說敢當，有著俠客一般的豪氣。他是張紀中，讓我們傾聽一段電視與人生的往事，走近他的內心世界。

主持人：張導，您好！這次您現身杭州，不僅因為您把工作室設在了環境清幽的西溪濕地，還有在杭州創作電視劇的打算。

張紀中：杭州是我最喜歡的中國城市，喜歡它的風雅氣質和人文底蘊，我跟諸多同行好友經常在杭州小聚，加上影視工作的原因，與杭州結下了不解之緣。早在六年前，我就接到了杭州市委、市政府的邀請來杭州成立工作室，但當時忙于拍攝《西游記》無法抽身前來。現在，我來到了杭州，這次來也準備籌拍《杭州往事》，一個反映杭州時代變遷與發展的故事。

一部作品的醞釀，往往要經歷數年、十數年甚至更久。大概在2005年，我在西湖邊的山上看著杭州城市的景象，看到許多杭州和西湖的老照片，聽了許多“杭鐵頭”的故事，給我心靈很大的撞擊和觸動，這也讓我有了創作的沖動，著手開始創作，但因為各種原因擱置了下來。

但這個想法一直擱在我心頭，現在我想要重拾這個項目。馬云、茅威濤等杭州的創業者和藝術家，他們對事業、對文化的堅守，給了我很多啟發。了解杭州，就會知道這些杰出杭州人的嘉言懿行、風度氣概都是杭州滋養的結果。當然，代表杭州文化精神的不僅僅是他們，我們還要采訪更多有趣的杭州人，以他們為人物原型，來創作一個杭州的傳奇故事。杭州深厚的精神底蘊和文化風格養育了杭州人，只有在杭州這片土地上，這些人才會在山水之間看似悠閑的狀態下，“不期然”實現了從無到有、奮起實踐、攀升崛起的事跡。

對這部戲，我們有很深刻的考慮。拍現代戲對我來說，是一個很慎重的選擇，因為我們要做的是一個具有時代震撼力、真實可信的、同時充滿正能量或具有批判性的作品。這也將是一部真正杭州特色的作品，我會邀請杭州的作家和專家，參與這部作品的創作。

主持人：1987年，您作為制片人拍攝的第一部電視劇《百年憂患》，就獲得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從此走上了電視劇創作之路。

張紀中：對，當時的初心就是對社會的關注。1987年，我在山西電視臺工作，《百年憂患》是我作為制片主任和張紹林導演合作拍攝的第一部電視劇。當時，在山西甚至全國，農村學校坍塌事故屢有發生，我們關注到了這個社會現象，想引起更多人重視。于是，我們借助電視劇，講述了一個叫李萬年的農村教師，為了孩子們的安全，奔走各地籌款建學校的故事。為了強調這個問題，我們在電視劇開始8就展示了一組觸目驚心的數字，來反映當時農村基礎教育的狀況。這部劇在央視首播后，就引起了觀眾的強烈共鳴，以至于后來集資捐建希望小學的風潮席卷全國。

后來，我拍攝了一系列關注現實題材的作品，《有這樣一個民警》《好人燕居謙》《刑警隊長》等，獲得了飛天獎、金鷹獎等許多榮譽。雖然都是短劇，但這些作品獲獎都是有其原因的。當時改革開放不久，中國經濟社會發展迅速，但精神文明卻非常滯后，我希望通過電視劇表達英雄主義精神，也希望能震動和啟發到觀眾。

主持人：老版《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給每位觀眾都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拍攝這兩部劇，對您來說，是人生中一次投入生命的歷練。

張紀中：其實每部劇都很要投入生命的，很多戲拍起來都是有著嚴要求、下了大工夫、花了大力氣。1991年，我被借調到中央電視臺去拍攝《三國演義》的“南征北戰”部分，一拍就是三年。《三國》之后又接拍了全本《水滸傳》，42集卻拍了三年零八個月。為了拍攝這兩部劇，中央電視臺所投入的人力、資源和時間，是迄今為止，國內其他電視劇無法比擬的。那幾年，我們劇組幾乎走遍了全中國，其中付出的艱辛和努力是現在無法想象的，但大家都從中獲取了極其寶貴的經驗。對影視劇質量執著苛刻的要求，也磨礪了我們團隊解決問題、預判情況、與人相處等能力，尤其是堅定的意志和品格，同時，這樣艱苦的磨煉，也造就了一批現在仍然活躍在影視界的中堅力量。在中國電視劇產業二十周年表彰會上，幾乎每個獎項的獲獎者都與我合作過，這么多年過去了，可大家都是將生命投入了電視事業，是“為理想而戰”，這種精神永遠都不會過時，今天如果放棄掉才是可悲的。

主持人：眾所周知，您和金庸先生有著一段不解之緣，早在1998年，他以“一元”版稅出讓了《笑傲江湖》電視劇的改編權。之后，您又拍攝了七部金庸武俠劇，譜出了一段又一段的“江湖情”。

張紀中：這也是與杭州的緣分。那年我正在杭州，在報紙上看到，金庸先生接受采訪時表示，如果中央電視臺可以以拍攝《三國》《水滸》那樣的手法和制作來拍攝他的作品的話，愿意以“一元錢”轉讓小說的版權。當時正是杭州的春天，西湖暖風醉人，這條消息也好似西湖的暖風吹開了我的心。我當即代表中央電視臺給金庸先生寫了一封信，寄出后馬上得到了他的回音，讓我們挑一部戲。

考慮到當時國內電腦制作才剛剛起步，以及經費等問題，我們選擇了《笑傲江湖》。雖然當時臺灣也在拍《笑傲江湖》，但我們要開辟內地拍金庸武俠劇的先河，要拍不同于港臺、具有大陸氣派的武俠劇。金庸先生同意后，立刻趕到杭州來，很快，我們就在西湖邊的東方龍賓館簽訂了版權轉讓的協議。我與金庸先生亦師亦友，經常就小說與電視劇的表現方法進行討論。那次在杭州的記憶讓我難以忘懷。

主持人：金庸武俠劇被不斷翻拍，觀眾對金庸劇有很高的要求和期待，也喜歡在各版本間進行比較，而您的版本也具有非常鮮明的個人風格。

張紀中：真正的藝術家都是用生命在拍戲。《飛狐外傳》將是我的第九部金庸武俠作品。我從第一部《笑傲江湖》開始探索大陸武俠作品的制作和拍攝，拍到《天龍八部》已經有了比較成熟的思路。但每部劇都有自己的生命，是不能套路的。其實拍戲的過程，是用我的生命去詮釋劇作的生命，對劇中的每個人物，都要有生命的碰撞。我力圖還原原著中每個人物的形象、情感、命運、招式，通過找到最適合的情節、節奏、講述順序等影視語言，去表現每部劇獨特的構架和氣質。

英雄主義的精神和浪漫主義的表達是武俠劇的共性。當宏大的歷史、人物的命運與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交錯，那種浪漫無比感動人心。好的武俠劇各有各的浪漫。我強調《射雕英雄傳》雄渾的浪漫，《笑傲江湖》悠揚的浪漫，《神雕俠侶》極致的浪漫，《天龍八部》粗獷的浪漫，還有《鹿鼎記》帶點粉色的浪漫。而這部《飛狐外傳》，我希望能夠在人物的俠義和情愛的浪漫之外，再增加一些幽默和頑皮感。對我來說，沒有外在的超越目標，只在能夠超越自我，因為這么多年閱歷下，我可以用更深沉的生命去表現劇作的生命。

主持人：您創作了許多與眾不同的藝術形象，尤其是楊麗萍版的梅超風、茅威濤版的東方不敗、劉濤版的阿朱等等。

張紀中：演員也是用自己的心在表達作品，選演員，尤其要看生命氣質。金庸特別能借助酒、茶、中醫中藥等文化表達浪漫主義，讓人物之間的關系充滿生命的氣息，這是他的格調，也給了我們很多藝術創作的空間。

選演員必須要對原著有深刻理解和準確把握，我們不是要顛覆，只是心懷敬意又滿含深情地還原。比如在拍攝《射雕英雄傳》時，我堅持成吉思汗、哲別、華箏、拖雷等所有蒙古族角色，都由蒙古族演員來演。為的就是還原原著中蒙古人那種粗狂豪放的氣質，那種草原人與自然共生的天性，是我們漢族演員所不具備的。

一些具有極強烈個人特色的人物，更要用心選角色。如梅超風，我希望把她表現成一個凄美的小師妹，而不是之前版本里面目猙獰的樣子。因為原著中，黃藥師和眾師兄都疼愛她，這樣的小師妹，一定是美麗而與眾不同的。她的武器就是她的手，因此我想到了楊麗萍，去找了楊麗萍三次，才說服她出演梅超風。她是一位非常敬業的藝術家，才有了在草原上迎風起舞，永失至愛后不斷復仇的美麗而又讓人憐憫的梅超風。

拍《天龍八部》前，劉濤非常想演王語嫣，我就和她說：“你演王語嫣不合適，你聽我的，演阿朱能讓你事半功倍。”電視劇播出后，果然獲得了很好的口碑。

導演和制片人就是演員的一面鏡子，將合適的角色照射到演員身上，讓演員和劇作都能釋放光彩。在塑造人物時，我們首先要在心中確立一個形象，而這個形象，應該是小說中表達的和讀者心中呈現的本來面貌。

主持人：除了武俠，您還創作了許多風格各異、耳熟能詳的電視劇，如《激情燃燒的歲月》《青衣》等等，您認為拍電視劇，最難的和最重要的是什么？

張紀中：首先是堅持。我經常說，作品質量就像手中攥著的一把沙子，稍微放松一點，就會流掉。拍一部電視劇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這整個過程中一點點都不能放松。當天氣非常炎熱或寒冷，拍攝環境很惡劣，或者時間已經很晚，所有人都想早點收工開始倦怠或應付，這時候就需要有人說“不行”。我作為導演和制片人，一項重要的職責就是像鞭子一樣，不停地鞭策每一個陀螺高速地運轉。

第二是認知。我們要對原著有獨特的認知，藝術的價值在于個性的表達。像《呂梁英雄傳》《民工》這樣的電視劇，作品的質量就在于視覺上的真實。相反，現在許多抗戰劇都極度不真實，人們燙著發型，穿戴現代感的衣服和首飾，沒有歷史感，只有“臉蛋論”。

我們認知到位后，如何去堅持，能堅持多久，這就是拍電視劇最難和最重要的兩點。把電視劇做成藝術品，能帶給觀眾震撼和感動，能收獲觀眾對我們的贊譽，對我來說，這是無價的。

主持人：最近，您正在拍攝《鏡花緣》，這是一部古典神話名著，近些年，收視率較高的都是一些網絡成名的文學作品，而您卻選擇了拍攝古典名著。

張紀中：《鏡花緣》是中國古代一部經典的奇幻小說，它繼承了《山海經》以來中國古代神話的諸多元素，以想落天外的想象力，用寓言、抨擊、贊美、象征、諷刺等大量手法，告誡和警示世人，許多警示到今天仍然有意義，是一部有著深厚文化內涵和民族特色的小說。但它又是一部走馬觀花式的小說，有奇幻的氣質，但對于改編電視劇來講，表達仍然不夠，改編難度非常大，需要電視劇創作者，從小說的字里行間去剝離、放大、融入人物和情節之中，改造成一部可觀的、有劇烈矛盾沖突、場面恢弘、對人們有所警示的電視劇。如果都糾結在個人恩怨上，格局就不夠大，就會失去古典名著的價值。我們拍攝古典名著，就要展現甚至提升古典名著在當代的價值。

改編《鏡花緣》對我來說是一次挑戰，迄今為止，已經開了十幾次創作討論會，也請一些專家來打開思路，非常曲折艱難。不過我還是堅持一貫的高品質要求。

現在，電視劇界存在對網絡成名的IP盲目追逐的現象，其實網絡IP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想靠粉絲經濟來賺錢，但是粉絲太年輕，沒有辨別的意識，很容易混淆高雅和庸俗。一些作家把他們的妄想和幻想寫成了自己的經歷，這會誤導一些年輕人，讓他們認為這是我們應該有的生活。事實上，人生就會經歷風雨，用激情、膽識、勇氣去創造，才是一生最重要的追求。優秀的文藝作品不論是影視，還是音樂、美術等，都會震撼、激勵、鼓舞人的心靈，而不是麻痹人的心靈。

有良知的藝術家都會有一份社會責任感，所以我也倡導我們影視從業人員，當我們選擇這份職業的時候，首先要知道我是為什么而來。文藝工作者也是靈魂的塑造者，絕對不是社會負面情緒的垃圾箱，要有激勵人心的信念和胸懷，我希望更多人是抱著這樣的目的而來的。

主持人：近年來，杭州影視業蓬勃發展，涌現了一批影視精品，影視產業的投融資也日益旺盛，您對此有些什么建議？

張紀中：資本應該是一種動力，而不應該成為主宰力量，文化產業真正的主宰力量還應該是文化本身，因為文化才是文化產業的靈魂，這也就是現在我們常說的“內容為王”的主旨要義所在。

打鐵還需自身硬，不論是陽春白雪的藝術產業，還是老少咸宜的文化產業，都需要肯坐“冷板凳”認真創作的人，更需要每一位從業者用肩膀扛起的一份沉甸甸的道義，那就是對民族文化的一份責任。我們中國觀眾只有提高自己的文化素養、開闊自己的眼界、深刻理解自己所處的歷史定位，才能激發我們共同創造出值得尊重的文藝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