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成永恒

梁新會

午后的陽光在樹葉上微笑，那兩顆站立在周公廟前的槐樹依然年輕美好，一如我們十年前的初次相遇。

你們是最忠誠的衛士，虔誠地守護著周原百姓心目中的圣人——周公。看見你們的第一眼，我的心莫名地歡喜。一次偶然的機會得知羅老師年年都要來這里為你們寫生，我們便成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忘年交。

相比較我的膚淺，羅老師是深刻的。他理解你們，你們在他的國畫作品《古槐》中獲得了重生。評委欣賞你們，他們從成千上萬的畫作中選中了你們。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盡管他們大多數不會畫畫，但他們也懂得一棵樹中蘊含的古老和神秘。最終，《古槐》在第八屆美展上斬獲金獎，這對一個一輩子埋頭作畫者來說無疑是最好的安慰。三年前，羅老師已經駕鶴西歸，從此，世上少了一個愛畫成癡的苦行僧，天堂多了一個追逐夢想的自由人，不知你們可曾在云端相見？

風在林間漫步，優雅從容，很適合遐想和懷念。我的心不悲不喜，逝者的靈魂如果有知，他們也一定會喜歡生者在這里以特有的方式緬懷他們。

時隔十年，我以文字的名義故地重游，這個背靠“鳳鳴岐山”的鳳鳴崗，三面環山，唯南邊與平地相連，形似簸箕狀如倒凹字，古稱卷阿的地方依然有些蒼涼。《詩經》中描述此地為“有卷者阿，飄風自南”。今日細細端詳，果真如此。

更為巧合的是，我們碰見了一位來此避暑度夏的著名編輯，先生已近古稀之年，然笑容里透著純真，話語中帶著謙和，就連皺紋里也藏著喜悅，讓人倍感親切。我老了，如果也像先生這樣一臉佛相，那將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

6000多年前，先民們在卷阿傍山臨泉而居。一代一代的子孫繁衍生息，一茬一茬的樹木榮枯交替，一朵一朵的流云掠過天際。時光就這樣悄然流轉到了2700多年前，商朝在昏庸殘暴的殷紂王統治下分崩離析，周文王之子周武王姬發滅商后建立西周。“飛來五色鳥，自名為鳳凰，千秋不一見，見者國祚昌。”鳳凰是姬姓周族崇拜的神鳥，因此，古卷阿的鳳凰山至今不改其名。

如今，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吐故納新，萬物生生不息，欣欣向榮。我想問問千年的松柏萬年的槐，你們還記得有位叫姬旦的青年王子嗎？他是周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父，人稱周公。他曾輔佐武王伐紂滅商，建立周朝，是周王朝的開國勛臣。武王死后，成王即位，少不更事，他力排眾議，忍受來自各方面的阻力，全心全意輔佐成王。

古老的甘棠樹，你是幸運的。你親眼目睹了周公率軍東征，平定了管蔡之亂，為了穩定了周初政局，四處尋訪民情，坐在你的綠蔭下秉公斷案的辛勞。現在，全國建有多處“甘棠遺愛”的景點，我相信那絕對不只是攀龍附鳳，那應是黎民百姓呼喚勤政愛民，體恤下情，公正執法的父母官再多一些的心聲。

“千年柏、萬年松，老槐一睡幾百春。”這株枯槐復生，是因為多年長睡而碰巧蘇醒的，還是被風調雨順，百鳥朝鳳的太平景象喚醒的，我不得而知，但我感受到了它煥發出的勃勃生機，它葉片上閃爍的綠色光芒，它軀干中努力挺直，不斷向上的力量。也許，這株古槐真是周公在一個重大節日里親手所植，冥冥之中領受了神佛的旨意，吸取了日月的精華，生長得郁郁蔥蔥，直待當年的英俊王子功成名就，長須飄飄，解甲歸田時，與子相伴。感謝有你，周公晚年歸隱于此，潛心制禮作樂，使得天下大治，萬民歸心。感謝有你，這塊《詩經》所云“鳳凰明矣，于彼高崗”的圣地，既成就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又當仁不讓地戴上了中華禮樂文明發源地的桂冠。

古樹臥桑，你還記得周公制訂禮樂，建立朝綱制度，為鞏固新興的周王朝日夜操勞的樣子嗎？何尊里神秘的文字，“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詩句，孔子因為年老而夢不見周公的嘆息，被風帶到了四面八方，一直為后人們所津津樂道。

“鳳隨天風下，暮息梧桐枝。”五彩的鳳凰被人們供奉在山巔上，裝飾在衣物上，雕刻在器具上。而你們，這漫山遍野的綠色精靈，你們每一棵樹身上一定棲息著一個高貴的靈魂，你們目睹了紅塵中的悲歡離合，不由得心生慈悲。你們點化每一個在神像佛龕前頂禮膜拜的受難者，讓他們打開心結，接納萬物，燃起新的希望。看著紅男綠女們來時，行色匆匆，歸去，一步一蓮花，你們露出了佛陀般的微笑。

周公百年之后，后人在此建祠祭祀，周公廟由此而始。“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據說早在西周建廟初期，這里便是旅游勝地。每年三月的廟會一到，各地的善男信女摩肩接踵而至，廟中那口深約一米的大鐵鍋印證了昔日的熱鬧。而周公的遺風，周禮的余韻，歷經千百年依然被推崇，歷代的文人墨客，如韓愈、蘇軾、康海等都曾來此游歷觀光，憑古抒懷。迄今為止，周公廟遺址共出土西周甲骨10000多片，其中可辨識的文字近2600個。而中國其他地區西周遺址發現的甲骨文，全部加起來不足1100個。

人是沒有開悟的佛，佛是開悟的圣人。人以類分，物以群居，那么意氣相投的神佛是否也喜歡扎堆在一起呢？答案是肯定的。你看北庵玄武洞中那尊唐代漢石雕“玄武玉像”（俗稱玉石爺），造型豐滿，威武莊嚴，山石與雕像渾然一體，巧奪天工，有撫摸可治百病之說。每天慕名而來的朝拜者排隊恭候，據說相當靈驗。姜嫄娘娘郊媒殿前的龍爪槐，樹齡高達530多年，狀若身懷六甲的孕婦。可據考證，此樹竟然生長在上面有三合土封閉，下面全是磚塊瓦礫的崖邊，能存活本身就是就是一個奇跡。你不得不嘆服，這棵非同一般的龍爪槐不正是我們祖先歷經天災人禍，依然不屈不撓，頑強地求生存、謀發展的精神象征嗎？

你們的根向著黑暗的深處探索，枝葉卻迎著陽光起舞。你們把周人先祖厚德載物的故事代代傳唱，有人說周公廟大成殿前有周公的后人，后有召公、太公等周人先祖，活脫脫一幅和諧美滿的全家福。我們的祖先真是無比智慧，這種建筑布局暗合周文化以敬天、厚德、尚和、重禮，以篤行感召人去拼搏，去實現理想的價值體系。孔子曰：“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禮。”這“禮”，就是周禮。孔子對周文化時代篤行仁義、誠信禮讓、仁政德治、民風淳樸，十分敬仰，他充感情地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在圣人的教化之下，周文化無處不在，早已深深植入了華夏兒女的心中。這種美好的愿景與今人提倡的和諧社會，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科學發展觀一脈相承，有異曲同工之妙。

“周原膴膴，堇荼如貽。”贊美的是周原田地肥美，河湖密布，即便是種植的苦菜，吃起來也像糖一般甘甜。這愛屋及烏的說法，自與周地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有關，雖然有自夸之嫌，但又令人心生暖意。

時光可以模糊容顏，世事反復無常，多少是非恩怨湮滅在了歷史的大潮中，但有一些東西如大浪淘沙，歷久彌新。千年的古樹呀，你們是最沉默的傾聽者，你們把無數的秘密埋藏在心底，等待時間做出最公正的裁決。你們守護著周原人心目中的圣人，恪守著周人的行為準則和生活規矩，使人知禮守節，與人為善，和睦相處，尊敬長輩，克制不良情緒，精神振作，情志和悅。

“百年樹人，十年樹木。”我們至今保持著周人在孩子出生、重大節日、親人逝去時植樹的習俗，我們播種的不僅僅是幼苗，更多的是希望、未來和一種精神。放眼看去，周原大地上哪個村莊沒有一棵古老的參天大樹呢？有的，全都有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樹，因為我們的記憶太短，我們需要把祖先不老的靈魂安放在綠色之上，那里連接著遠古與現代，記載著歷史的興衰成敗，銘刻著普通百姓的喜怒哀樂。

我在周公廟徜徉，注視著每一棵古老的樹木，不能不懷念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禮賢下士之高尚品質，不能不遙想當年周人開創的良好社會風氣……同樣，當我們走進每一處村落，我們也忍不住懷念德高望重的族長、村老，他們如同陳忠實先生在《白鹿原》中所描寫的白嘉軒一樣，記載著民族的秘史，恪守著做人的良心，維護者先人的尊嚴……

“如果有來生，我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三毛是豁達與自由的。渺小如我，不求永恒，只渴盼長成一棵幸福的小樹，站立在千年古剎，佛門凈地，蕓蕓眾生安放靈魂的神殿旁，與智者對話，聽圣人教誨，觀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