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冰雪聰明的胡適一生中最大的失誤,是他至死都不太明白,耿耿忠心擁戴蔣介石,卻一直被晚年蔣介石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的心腹大患。
胡適的“橫逆”
1958年4月8日,胡適從美國回到臺北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4月10日,蔣介石親自出席胡適的就職典禮,在致辭中稱贊胡適的能力和道德。胡適在接下來的講話中并不領情,當場糾正蔣介石說:“剛才總統(tǒng)對我個人的看法不免有點錯誤,至少,總統(tǒng)夸獎我的話是錯誤的?!?/p>
蔣介石雖然沒有當場發(fā)作,卻把仇恨記錄在了當天日記之中:“今天實為我平生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橫逆之來。第一次乃是民國十五年冬、十六年初在武漢受鮑爾廷宴會中之侮辱。而今天在中央研究院聽胡適就職典禮中之答拜的侮辱,亦可說是求全之毀,我不知其人之狂妄荒謬至此,真是一狂人。今后又增我一次交友不易之經驗。而我輕交過譽,待人過厚,反為人所輕侮,應切戒之。惟仍恐其心理病態(tài)已深,不久于人世為慮也?!?/p>
以帝王自居的蔣介石平時聽慣了阿諛奉承,自然忍受不了胡適短兵相接的當眾糾錯,所謂“橫逆”,暴露出的恰恰是他自己嚴重喪失自知之明。至于蘇俄首席代表鮑爾廷(通譯鮑羅廷),當年在武漢是被奉為導師的上位者,鮑羅廷對其部下弟子蔣介石的所謂“侮辱”,其實是不可以用“橫逆”之類的帝王術語來加以形容的。
真心實意甚至是死心塌地為蔣介石以及整個臺灣社會奔走呼號、出謀劃策的胡適,在蔣介石此后的日記里幾乎成了他反復計較的假想之敵。按照浙大歷史系教授陳紅民的說法,隨著胡適表示反對“修憲”、反對蔣介石“連任總統(tǒng)”、希望蔣介石把國民黨一分為二以增加競爭活力促進臺灣社會文明進步,蔣介石對于胡適的仇恨逐步升級,所用詞語從“狹小妒忌”“甚覺奇怪”到“猖狂”“狂妄”,最后罵其“無賴”“可恥”“政客”,以至于深惡痛絕到不愿再見胡適的地步。如何對付胡適,也成為蔣介石日記中的重要內容。如1958年6月6日,蔣介石在日記當中的“工作預定”一項里,明確列入要考慮“胡適趨向與利害”。6月7日的日記之后的“上星期反省錄”里,另有“對胡適方針與處理”。1959年6月20日的“本星期預定工作科目”當中,又有“對胡適之趨向如何”。
蔣介石的用心
蔣介石在第三次連任“總統(tǒng)”之后,與《自由中國》半月刊同人團隊之間,面臨著一場攤牌決裂。該刊人員奉胡適為精神領袖,并且公開與蔣介石父子唱反調。雷震積極參與組黨活動,成為攤牌決裂的導火索。
1960年7月9日,胡適乘坐飛機前往美國,進行為期三個多月的學術訪問,蔣介石乘此機會對雷震和《自由中國》下了毒手。9月4日,臺灣“警備總司令部”武裝抓捕雷震及自由中國雜志社的三名工作人員,查抄包括新黨所有即將完成的綱領政策及宣言底稿,宣布雷震等人“涉嫌叛亂”,將由軍事法庭審判。
9月8日,密切關注胡適在美國言論動向的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胡適對雷案發(fā)表其應交司法機關審判,且稱雷為反共人士,而決不叛亂之聲。此種真正的‘胡說,本不足道。但有‘胡說對政府民主體制亦有其補益,否則,不能表明其政治為民主矣,故乃予以容忍。但此人徒有個人而無國家,徒恃外勢而無國法,只有自私而無道義,其人格等于野犬之狂吠。余昔認為可友者,今后對察人擇交更不知其將如何審慎矣。”
一邊要利用胡適的自由言論充當所謂“政府民主體制”的裝飾花瓶,一邊又要凌駕于“國家”和“國法”之上維護蔣家王朝的專制統(tǒng)治,蔣介石的用心可想而知。
10月3日,臺灣“警備總司令部高等軍事法院”僅用一天時間就匆匆審理了雷震案,并于10月8日公布結果:雷震因“明知為匪諜而不告密檢舉”“連續(xù)以文字為有利于叛徒之宣傳”等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雷震組織新黨的相關言行,本來是最不能被蔣介石所容忍,反而被擱置不論。這其實是“莫須有”的避重就輕、避實就虛的選擇性審判。
11月30日,蔣介石在日記之后的“上月反省錄”中,對于塵埃落定的雷震案總結道:針對胡適和雷震的這場“十一年來對內對外的反動投機分子的最激烈之斗爭,至此或可告一段落”。
“免不了的障礙,少不了的壞東西”
一年后的1961年11月6日,胡適在美國國際開發(fā)總署亞東區(qū)科學教育會開幕式上發(fā)表英文演講《科學發(fā)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其中表示:“為了給科學的發(fā)展鋪路,為了準備接受、歡迎近代的科學和技術的文明,我們東方人也許必須經過某種智識上的變化或革命。這種智識上的革命有兩個方面。在消極的方面,我們應當丟掉一個深深的生了根的偏見,那就是以為西方的物質的、唯物的文明雖然無疑的占了先,我們東方人還可以憑我們的優(yōu)越的精神文明自傲……在積極方面,我們應當學習了解、賞識科學和技術絕不是唯物的,乃是高度理想主義的,乃是高度精神的??茖W和技術確然代表我們東方文明中不幸不很發(fā)達的一種真正的理想主義、真正的精神?!?/p>
作為結論,胡適另有一段話語:“沒有一點這樣透徹的重新估量,重新評價,沒有這樣一點知識上的信念,我們只能夠勉強接受科學和技術,當作一種免不了的障礙,一種少不了的壞東西,至多也不過是一種只有功利用處而沒有內在價值的東西?!?/p>
在蔣介石及其追隨者眼里,胡適大力提倡的西方社會的文明觀念和文明制度,是和西方科學技術一樣既賴以生存又“只有功利用處而沒有內在價值”,只是加以利用和抵制的對象。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胡適泛泛而談的這段話,無意中刺中了蔣介石等人抵制現(xiàn)代文明和制度的致命痛點。臺灣當局為此迅速展開一場針對胡適的文化“圍剿”,參加“圍剿”的是有明顯官方背景的徐復觀、葉青等人?!傲⒎ㄎ瘑T”廖維藩還在“立法院”對胡適的言論提出質問,成為臺灣社會轟動一時的政治鬧劇。
1962年2月24日,大病初愈的胡適到“中央研究院”蔡元培館主持第五次院士會議,選出了任之恭、梅貽琦等7名新院士。下午5時,歡迎新院士酒會開始,李濟在講話中提到圍繞胡適的《科學發(fā)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所引起的一場爭議。胡適在回應時態(tài)度激動,以至于在酒會散席時突發(fā)心臟病倒地身亡。蔣介石聞訊后,在當天日記中寫道:“晚,聞胡適心臟病暴卒。”3月3日,蔣介石在日記之后的“上星期反省錄”中,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對于胡適之死的真實感受:“胡適之死,在革命事業(yè)與民族復興的建國思想言,乃除了障礙也。”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