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盧浮宮和奧賽博物館可謂法國藝術的名片,而先后在這兩家機構擔任過館長的亨利·盧瓦耶特(Henri Loyrette)則可以說是在法國把博物館館長的職位做到了頂頭:他從1994至2001年擔任奧賽博物館的館長,緊接著成為盧浮宮博物館主席兼館長,而2013年當他決定不再謀求連任盧浮宮館長第五次任期的時候,法國文化界上下都有些不適應。
作為法蘭西美術學院的成員及19世紀歷史研究專家,盧瓦耶特自2013年后成為政府顧問和一家文化事業(yè)資助協(xié)會的會長,依然活躍在博物館領域。2017年4月他來到北京,在故宮策劃了一場展覽。并非普遍意義上的文物展,而是一場法國珠寶展。從巴黎盧浮宮、楓丹白露宮拿破侖一世博物館,到倫敦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等,盧瓦耶特將法國珠寶制造世家尚美巴黎(Chaumet)的300余件珠寶藝術作品借到了故宮,在此次“尚之以瓊華——始于十八世紀的珍寶藝術展”中展出。
紫禁城午門上的空間被改成了展廳。展品中最有名的一件,莫過于第一次走出法國的拿破侖一世“加冕之劍”。金質的劍柄上鑲嵌著綠寶石和大量鉆石,極盡華麗。這把劍是當時法蘭西共和國執(zhí)政官拿破侖·波拿巴向尚美巴黎的創(chuàng)始人馬利—艾虔·尼鐸定制的。為了準備自己的皇帝加冕典禮,拿破侖要求加冕儀式所用的佩劍必須使用法國皇冠珠寶,特別需要那顆“攝政王”鉆石,1698年開采于印度戈爾康達礦山,重140克拉,曾點綴在法國國王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的加冕皇冠上。尼鐸將這顆鉆石鑲嵌在了拿破侖加冕佩劍的劍柄上,寶劍上還另鑲嵌了42顆同樣來自法國國庫的寶石。通過尼鐸之手,拿破侖希望賦予這柄寶劍更深層的政治意義,以此承襲前朝帝制,更加名正言順地執(zhí)掌大權。1804年12月2日,拿破侖佩戴著這把象征皇權的佩劍,出現(xiàn)在巴黎圣母院舉行的皇帝加冕大典上。
尼鐸早在法國舊帝制時代就為名匠,出入凡爾賽宮,效力于當時的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1802年,拿破侖任命他為御用珠寶工匠,委托他制作了一系列1804年加冕儀式上將用到的皇權象征物。在故宮的展廳中,19世紀著名畫家弗朗索瓦·熱拉爾所繪的那幅拿破侖肖像就放在“加冕之劍”后方,畫中的拿破侖身著加冕長袍,所有皇權象征物一覽無余:寶座、桂冠、榮譽軍團勛章項鏈、“正義之手”手柄、皇帝權杖和“加冕之劍”,而這些全都是由尼鐸所做。在珠寶的華麗背后,人們看到了權力。
不僅拿破侖本人對珠寶的權力象征意義非常癡迷,他的皇后約瑟芬也對珠寶情有獨鐘。在故宮展廳,“加冕之劍”旁邊便是約瑟芬的幾套項鏈和耳環(huán)首飾。無論珍珠還是鉆石、孔雀石,都展現(xiàn)出尼鐸父子純熟的鑲嵌技術。
后來的歷史眾人皆知,由于約瑟芬與拿破侖成婚后一直未能生育,而拿破侖需要一名皇位繼承人來延續(xù)帝國大業(yè),為此,拿破侖與約瑟芬離婚,并迎娶奧地利王室的瑪麗·露易絲大公。新皇后在每次舉行大典時都會收到一份皇家厚禮,其中的每一件珠寶均出自尚美巴黎,此次也都被帶到了故宮展出。當時正值新古典主義盛行,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包括發(fā)飾、項鏈、耳墜在內的全套首飾在古典風格的基礎上更加凸顯了華麗,各類稀有寶石與浮雕寶石,天然硬石和珍珠等都被巧妙融合在首飾中。
除了佩戴的首飾之外,另一類極其特殊的珠寶形式冠冕也成為這次展覽的主要部分。正是在法蘭西第一帝國時期,尼鐸為瑪麗·露易絲皇后制作的“麥穗”冠冕讓這一古希臘羅馬時期的藝術形式再次復興。這款金銀質地麥穗冠冕由9支麥穗組成,鑲嵌總重66克拉的舊式切割鉆石,沉重的鉆石冠冕需要輕盈的設計,盡量少使用承托鉆石的貴金屬,于是才有了宛若一束隨風搖曳的麥穗形象。
這些便是法國珠寶藝術誕生之初的年代,珠寶與皇室、特權階級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歷史保存。也正是這樣的環(huán)境與傳統(tǒng),珠寶藝術經歷了工藝美術的革命和社會政治變革,發(fā)展形成了一種具有法國特色的藝術形式。從新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新藝術、裝飾藝術,珠寶藝術逐漸告別從前皇室專享的身份,進入工藝美術的語境之中。

亨利·盧瓦耶特在擔任博物館館長期間,也曾在奧賽為施耐德(Schneider)、溫德爾(Wendel)和寶璣(Breguet)等策劃過珠寶展。在接受本刊專訪時,盧瓦耶特談到了他對法國珠寶藝術在歷史中所處地位的理解,以及珠寶藝術在博物館學中的現(xiàn)實和意義。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珠寶工藝是法國的特色嗎?
亨利·盧瓦耶特:珠寶在西方很長一段歷史中有著很重要的地位。最初,它并不被認為是一項藝術,而是一種特殊的技法。在18世紀末和整個19世紀,在法國珠寶商的影響下,珠寶逐漸成為一種藝術品。
珠寶制造商也有藝術化和工業(yè)化之分。在工藝美術領域的發(fā)展中,往往是藝術化珠寶制作者在引領著發(fā)展潮流。其中藝術化珠寶一直是法國的特色,它既需要審美,也需要工藝技術,還需要珍貴寶石的大儲存量。
18世紀末,在路易十四和那時提出重商主義的財務大臣讓-巴普蒂斯特·柯爾貝爾(Jean-Baptiste Colbert)的影響下,法國珠寶手工業(yè)進一步發(fā)展。也許是因為珠寶的價值屬性,最初主要是特權階級向手工藝制造商訂制珠寶。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所以,縱觀法國歷史,頂級珠寶商最初是與特權階級有緊密關系的?
亨利·盧瓦耶特:很多法國珠寶商的發(fā)展,確實是依靠皇室的個人選擇。皇室指定一些手工藝制造商,去制作與權力緊密結合的特殊珠寶,專門用于佩戴出席皇家典禮儀式,于是我們看到拿破侖的“加冕之劍”。同時,也有很多皇帝送給皇后的個人禮物,約瑟芬皇后的首飾和瑪麗·露易絲皇后的新古典主義風格的珠寶都是最好的例子。
我們還能通過皇室珠寶看到弗森的浪漫主義風格風靡于“七月王朝”,而在“七月王朝”之后,拿破侖三世和歐仁妮皇后執(zhí)掌政權,折中主義兼收并蓄以往的不同風格,也為那個時代留下了鮮明的印記。當然,在接受皇室訂單的同時,這些珠寶商也在不斷擴展私人客戶。
當然,除了法國本國的訂制客戶,也有很多其他國家的客戶。俄國人從18世紀末就開始向法國訂制珠寶藝術品,而后來,美國人也成為重要的客戶。此外,來自印度、中國、日本的訂制也非常多。于是,法國珠寶藝術中,又有了其他各個國家客戶所帶來的一種有別于法國的全新審美,這種審美融入了法國珠寶藝術中,也成為法國藝術史的一部分。
很多法國世家珠寶商企業(yè)能夠持續(xù)至今,是非常了不起的。于是,就像這次我策劃的展覽,我們可以通過這些世家珠寶商,看到整個法國的經濟和藝術發(fā)展史。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這種與皇室和特權階級的依附關系,是否也導致頂級珠寶藝術成為一種極其脆弱的行業(yè)?
亨利·盧瓦耶特:珠寶藝術是一項復雜的藝術,它并不僅僅包含供人佩戴的首飾,也有很多為大塊寶石而設計制作的搭配。很多珠寶手工藝者只是制作了一塊價格昂貴寶石的托承,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珠寶易主,后人也許會將寶石從珠寶藝術品的托承上卸下來,再配上新的托承,所以說珠寶藝術是一項非常脆弱的藝術。
法國皇室向來有收藏并傳承珠寶的習慣,而在經歷了不同階段的歷史進程之后,19世紀末,當法蘭西第二帝國滅亡,包括皇冠在內的很多皇室珠寶被共和國出售變賣。在那個時期,被出售的珠寶并不被看作是藝術品,只因所鑲嵌的寶石而被當作一種保值的商品。很多交易商會將寶石從托承上卸下,再交易寶石。1883年出售的皇冠對法國國家遺產來說是一大損失。
而在我分別作為盧浮宮和奧賽博物館館長的時候,我們一直想重新補全珠寶藏品。那批19世紀末被共和國出售的法國皇室珠寶,有一些被我們收購,成為博物館藏品。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也是在保護藝術品。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覺得如今珠寶在博物館中的地位是什么樣的?
亨利·盧瓦耶特:在我當館長時,我會覺得,在博物館中,珠寶藝術并沒有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由于很多珠寶藝術品中使用的寶石價格不菲,所以為了安全考慮,它們并沒有與其他工藝美術品擺放在一起。比如在盧浮宮,珠寶藝術品是單獨展出的。于是,當觀眾通過很多展覽了解工藝美術的整個發(fā)展歷史,在這個過程中,觀眾們看不到,也無法了解珠寶藝術。
所以我才會策劃這類世家珠寶商的展覽,我想向人們展示,珠寶是一門真正的藝術。其實從18世紀末至今,珠寶藝術始終屬于工藝美術發(fā)展歷程中的一部分。于是我們就能看到,珠寶藝術,其實也經歷了浪漫主義、新古典主義、新藝術、裝飾藝術等等風格時期。
在盧浮宮尤其是在奧賽,我既是館長也是策展人,也曾策劃過好幾次珠寶展。但在博物館展出也有很多遺憾。珠寶藝術是一種動態(tài)藝術(kinetic art),它的初衷是讓人佩戴,所以珠寶需要在不斷的移動中,在光線不斷的變化中展現(xiàn)出它的美。而在博物館的玻璃展箱中,在靜止的狀態(tài)下,我們確實無法感受到珠寶藝術全部的美,這也是博物館展出的遺憾之一。
此外,在人們佩戴珠寶的時候,珠寶還有可能會與服飾或其他物品發(fā)生碰撞,產生一種特殊的響聲,這種響聲也屬于動態(tài)藝術的一部分,同樣在博物館展箱中無法體現(xiàn)出來。所以說,珠寶藝術是一項很復雜的藝術,而玻璃展箱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成了珠寶藝術的牢籠。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認為手工匠人(artisan)和藝術家(artist)的區(qū)別是什么?什么被稱為手工藝品?什么才能被稱為藝術品?
亨利·盧瓦耶特:這是一個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這幾年,我在思索一個看似相似的問題:高級定制服裝設計師,應不應該被視為藝術家?我的答案是,高級定制服裝不一定是藝術品,但制作這些服裝的人應該是藝術家。但珠寶完全不一樣,我認為珠寶確實是藝術品,完全符合工藝美術的語境。
當然,珠寶藝術也有很多它的特點。它有別于繪畫或雕塑等藝術形式的重要一點,便是這種藝術形式不僅僅是制作者去創(chuàng)造,同時也有訂制珠寶客戶自身的需求。于是每件珠寶藝術品中,便有了制作者和訂制者之間的一種交流。

所有珠寶的訂制都有一個特別個人化的初衷。我們可以從19世紀法國大量的文學作品中看到,珠寶的訂制和贈予,往往被視為是對愛情、對忠誠的證明,是與另一個人感情的增進,這類藝術品本身承載著一種感情和意愿。
其次,珠寶佩戴時往往與身體肌膚直接接觸,所以受贈者在佩戴珠寶一段時間之后,珠寶也就被賦予了個人回憶,成了一件私人物品。即便受贈者去世了,這件珠寶依然因攜帶著個人回憶而留存。所以說,珠寶藝術是一項非常特殊的藝術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