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無論原著小說,還是音樂劇,這個綠皮膚女巫的身份認同故事,正是這個IP里的現代性。“很多與眾不同或曾認為自己格格不入的人,從這部劇中獲得了繼續做自己的力量。”
《魔法壞女巫》這部場面宏大的百老匯音樂劇,上半部分集中地展現了綠女巫艾芙巴和白女巫哥琳達這兩位女主角的性格特點,以及二人之間的復雜友誼。這個人物設置叫人想起好萊塢常有的青春校園電影,一個是不受歡迎的丑小鴨形象,另一個則是萬人迷式的金發美女。二人之間的沖突和和解,總能牽動觀眾。
最喜歡其中一幕發生在二人宿舍。白女巫哥琳達在這里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大家閨秀,與之前表現出來的公主形象又多了一個層次。她試圖讓綠女巫艾芙巴變得好看,笑點也是經典的丑女大變身段落,比如摘掉眼鏡,換個發型,換一種輕柔嬌氣的說話方式等。
這似乎是一個關于“如何變得受歡迎”的故事。《魔法壞女巫》的小說原著引起編曲史蒂芬·施瓦茨(Stephen Schwartz)的注意,也正是受此精神內核鼓動。
當時施瓦茨剛結束一個大項目,正在夏威夷休假。他聽朋友講起正在讀的一本書,說的是一個出生就是綠皮膚的姑娘,在家不受父母喜歡,到學校又被同學討厭,從小一直被邊緣化的她,卻在大學發現自己在成為女巫這件事上天賦卓然。施瓦茨說,他還沒去看書,并不知道故事后續,就已經決定把它作為自己的下一個工作項目。“從一個標志性的壞人(西方壞女巫)的角度來講述一個熟悉的故事,這個想法讓我十分興奮。”他說這個故事里,關于“自我和外界認同”,正是他最喜歡的主題。
一結束休假,施瓦茨就開始讓律師介入,聯絡版權事宜。很快,他們發現小說的音樂電影版權已被環球影業拿下。但后者答應施瓦茨,只要作者同意,他們愿意放行。
施瓦茨團隊當時已經在進行劇本第二稿的寫作,他寫下了后來成為音樂劇開場曲目的《無人哀悼壞女巫》,發給小說作者馬奎爾(Gregory Maguire)看。“1939年的電影《綠野仙蹤》中,壞女巫幾乎沒有唱詞,因為她不受待見,沒有尊嚴。”施瓦茨強烈地想要反轉壞女巫的形象,這與馬奎爾的創作初衷十分契合,所以施瓦茨幾乎只憑借這首歌的標題,就獲得了馬奎爾的版權綠燈。
有意思的是,2003年《魔法壞女巫》在舊金山剛上演的時候,口碑并不那么好。《紐約客》寫的評論是:“這部音樂劇的22首歌,沒有一首讓人記得住。”《紐約時報》評價更狠:“可惜了,它并不是能改變百老匯未來的那一部。”
但2013年,人們驚奇地發現,《魔法壞女巫》已經演到了它的第一個十年,看過它的觀眾數量達到了3800萬人次,票房收入則有31億美元,還有該劇用掉的數不清的綠色粉餅也成為話題。關于化妝品這個細節,還有劇迷專門去求證,綠女巫艾芙巴的通體綠色,上演這十多年來,哪個品牌給她的化妝效果最穩定。
無論怎樣,到了2016年底,《魔法壞女巫》上演了它的第5462場,刷新了百老匯音樂劇上演場次的紀錄,曾經的領先者是《美女與野獸》。在過去的13年里,這部音樂劇又先后獲得三座托尼獎和六座格萊美獎。那些曾被認為記不住的曲目,有些成了經典。2010年4月8日這天,美國航空航天局把劇中的《挑戰重力》(Defying Gravity)作為清晨喚醒歌曲,應景地為當時正在國際空間站執行任務的女宇航員道提(Dottie Metcalf-Lindenburger)播放。
原來,并不是所有的流行劇目都會從一開始就顯示它的“爆款”基因。但人們好奇,它是怎么實現這個逆轉的。《魔法壞女巫》本次來中國巡演的駐團導演康斯坦丁(Leigh Constantine)在香港接受本刊采訪時,認為該劇后發制勝有兩個原因,一是當時駐場版的兩位主演十分出色,對歌曲的演繹逐漸獲得了口碑,另一個則是原著素材本身的吸引力。

百老匯音樂劇《魔法壞女巫》劇照
康斯坦丁曾導演《美女與野獸》和《怪物史瑞克》,都是關于魔法的音樂劇,她覺得《魔法壞女巫》和《綠野仙蹤》之間,前者既是前傳,某種程度上,也是反轉。因此,音樂之外,《魔法壞女巫》無論是故事還是人物設定,都在鼓勵觀眾去嘗試發現另一面。所以也有“粉絲”甚至將它視作宗教,對它進行瘋狂的巡演追蹤,去看他們的第100場或第1000場。
劇中,綠女巫艾芙巴對有腳疾只能坐在輪椅上的妹妹娜瑟蘿(Nessarose),幾乎有種毫無保留的愛。觀眾一開始只以為是姐妹情深,直到某一場中,艾芙巴說到娜瑟蘿時,自責地說:“我妹妹會變成這樣子,全都怪我。”
艾芙巴出生就是“綠色的怪胎”,所以當她母親再次懷孕時,出于驚慮而吃了無數白花粉。沒有人知道如果沒有吃這東西,娜瑟蘿的皮膚會是什么樣,但沒有人敢再冒這個險,代價則是娜瑟蘿因早產而導致的雙腳扭曲變形。“而母親也因此過早離世。如果不是我,這些都不會發生。”
馬奎爾此前寫了24本書,沒有一個主角是沒有母親的。他說直到看到艾芙巴在舞臺上說出這句話,他才意識到母親生下他后因并發癥離世這件事,對自己的創作造成了多大影響。這種影響是弗洛伊德式的補償心理:“當你有疑問的時候,你質疑過自己嗎?還是堅持走自己的路?我不知道答案。如果母親還活著,如果母親在那里,那么就沒有疑問會產生,也沒什么可寫的。”
馬奎爾第一次看《綠野仙蹤》是在電視上,那是1939年版本的黑白電影,在之后的十年時間里,他讀完了他能借到的所有童話書,并自己動手寫了100多個故事。但他一直在“和幻想世界做抗爭”。過去,他常常認為自己的大腦不夠敏銳,不能為成年人寫作。到了他39歲這一年,比他母親去世時還大一歲的時候,“我終于決定成長了”。第二天,他就開始著手創作《魔法壞女巫》這部給成年人讀的小說。“當你比自己的母親還大的時候,思想已經成熟了。”
馬奎爾的《魔法壞女巫》,人物的文學溯源顯然來自鮑姆(L.Frank Baum)的兒童文學經典《綠野仙蹤》(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實際上,后者出版于1900年,原本在西方世界就是廣為人知的兒童文學。它講述的是小女孩多蘿西被龍卷風帶入魔法世界奧茲國,并在其中經歷一番冒險的故事。1939年拍攝的電影,正是以此為基礎改編的。
但馬奎爾發現鮑姆只是通過多蘿西的視角,呈現了一個壞女巫,卻沒有講她為什么變壞,又或者,如果她根本就不壞呢?如果一切只是大家對她的誤解呢?而眾人對她的誤解,又意味著尋找身份認同,一個現代人常常要經歷的心理門檻。所以,除了壞女巫是怎么變綠的,還有諸如那只猴子是什么時候學會飛的等等,這些奧茲國里曾經理所應當的細節,都在《魔法壞女巫》里講述了,也正因如此,音樂劇其實有一個副標題叫作“奧茲國不為人知的故事”。這也是《魔法壞女巫》另一大母題。
破解這一命題成了馬奎爾往下寫作的動力。所以,綠皮膚是艾芙巴作為異類的顯性體現,另一個隱藏含意,就像音樂劇中的艾芙巴所說:“多年來我怕試圖壓抑的可笑隱疾,竟然是把我帶到大巫師面前的天賦。”
馬奎爾想表達的另一個主題是“惡的本質”,人們總是擅長于妖魔化自己的敵人。《綠野仙蹤》中,巫師告訴多蘿西的就是“巫婆是邪惡的,非常邪惡的,應該被殺死”。實際上,巫師自己卻躲在窗簾背后,只是目送四個孩子,去殺死一個可怕的巫婆。馬奎爾的處理是,去掉了多蘿西的角色,而讓綠女巫直接跟巫師發生正面沖突。
有意思的是,1995年馬奎爾的小說剛出版時,同音樂劇的命運頗為類似,只有7個人參加了那場在芝加哥辦的讀書會。之后,它又開始成為暢銷書,最好成績是曾連續登榜26周。當然,馬奎爾總是對人說:“這是音樂劇為我的小說打的價值1400萬美元的活廣告。”
但他也因此面臨困擾,音樂劇華美炫麗,其實也適合兒童觀看,一些家長因此也會買原著給孩子閱讀。實際上,書中卻有若干政治隱喻和性相關的描述,馬奎爾曾經去看過20多遍音樂劇,也不止一次在音樂劇的表演后臺勸說孩子們,長大一點再去讀這本書。
三聯生活周刊:《流行》(Popular)這首歌最終果真十分流行,創作它的時候是怎么樣一個情況?
史蒂芬·施瓦茨:我給自己定過一個規矩,在完成一首作品前不輕易示人。可當時我剛寫完《流行》的歌詞,激動之下,把自己的所謂原則拋在腦后,也不等作完曲,就直接把歌詞發給了制作人馬克·普拉特(Marc Platt)。果然,只看歌詞,馬克并不確認這是什么好作品。但幾天后,當他聽到曲子時,他立刻就喜歡上了。最有趣的是在音樂劇外,流行創作歌手米卡(Mika)用這首曲子創作了他和阿麗亞娜·格蘭德(Ariana Grande)合作的歌曲《流行歌》(Popular Song)。這首歌也是紅得發紫。
三聯生活周刊:《魔法壞女巫》改變了大眾對魔法和魔法師的印象嗎?
史蒂芬·施瓦茨:我不認為它有此能量,改變大眾印象得需要大眾藝術的大工程,在魔法師或巫師這個領域,真正做到這一點的恐怕是《哈利·波特》。但我的確感覺到,一些觀眾之后會以更多的理解和善意看待與自己不同的人。從我收到的許多觀眾來信中,我知道很多與眾不同或曾認為自己格格不入的人,從這部劇中獲得了繼續做自己的力量。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為什么《魔法壞女巫》成了世界范圍內的現象級作品?有哪些元素使各個國家的人都熱愛它?
史蒂芬·施瓦茨:我覺得我們當中的很多人,時常也會感到自己是個“外來者”。就像我們的制片人大衛·斯通(David Stone)所說:“每個人身體里都有一點綠女巫(green girl)。”壞人并不是臉譜化的,他們更為有血有肉。所以艾芙巴才更受觀眾喜歡,因為大家總能在她身上找到一點共鳴。就像政治家總愛偽裝成好人,把其他人抹黑,原著中也有不少政治隱喻。此外,故事當中,兩個強大女性之間復雜而深厚的友誼,也引起了很多共鳴,大家對此反應強烈,既是因為友誼本身原本就沒有國界,也因為這個故事的政治含義在不同社會中都有其映射。

音樂劇《魔法壞女巫》詞曲作者史蒂芬·施瓦茨
三聯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法國音樂劇,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或《巴黎圣母院》?將一個在本土成功的音樂劇成功復制到國外,是件多難的事?
史蒂芬·施瓦茨:我不熟悉法國音樂劇。特別是《巴黎圣母院》,我刻意避免接觸它,因為我也是迪士尼《鐘樓怪人》的創作者之一,所以最好不要聽到任何《巴黎圣母院》的音樂。我認為一部音樂劇在異國他鄉獲得成功,主要靠的是它劇情中有普世的東西,如果故事和其中包含的理念能夠讓本土觀眾產生共鳴,人們就會喜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