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斯達黎加：雨林尋蛙

宋曄

2014年4月7日

星期日，帶女兒在隔壁小區里逛了一圈。4月，正是繁花似錦的季節，紫荊、桃花、丁香、湖北海棠、連翹、薔薇等開得如火如荼，池沿邊色彩交疊，讓人流連。

女兒正玩耍，忽然跑到我跟前，急急地壓低嗓音說：發現了一種很漂亮的從沒見過的鳥兒。我跟著她往遠處看，在池塘中央，如雕塑般立著一只灰背白肚皮的大鳥，它的腹部貼近水面，正前傾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緊盯著水面，時而又將頭部扎入水中，保持靜止近半分鐘。

我嘗試用相機拍照，可是太遠了。對于我的小卡片機來說，即使長焦端，拍出來的仍是虛像。于是我和女兒決定繞過兩棟樓，到更靠近它的岸邊去看。

我們先是一陣疾跑，快到時怕腳步聲驚到它便放慢了速度，眼前忽然展現出如畫一般的景致。岸邊玫紅色的紫荊，枝干向水面低垂著，艷艷的一大叢，那只鳥兒正好在彎曲著勾出畫框般的花枝之下——這天作之合竟美得讓我不由地停下腳步。其實鳥兒離我還是有點遠，我端起相機，連按了幾次快門。鏡頭里水光粼粼，岸邊的嫩綠、粉紅、明黃，碎碎地散落一池，顏色相互交融著。

我短暫停頓的時候，女兒已跑到離鳥兒最近的地方。透過樹縫，她說已能清晰看到鳥的細節。她見我停滯不前，又急急地壓低嗓子招呼我。等我趕到近前，鳥兒正好徐徐展翅躍起，露出兩只黃色的長腳飛起來，一路向東去了。

女兒對我沒能近距離看到鳥兒異常遺憾，激動的給我形容她剛才觀察到的細節。我檢討了下自己：剛剛太貪心了，連照了幾張花下如畫的照片，其實如果只照一兩張，也許就能近距離地看一眼那只鳥了。

一回到家，馬上著手查資料，我們都想知道剛剛看到的是只什么鳥兒。女兒翻百科書和鳥類圖譜，我上網用關鍵詞搜索。最終，我們查到這是一種水鳥，叫夜鷺。

4月14日

河面飄滿了柳絮。

當機密被窺破，秘密已不再是秘密時，夜鷺轉天就出現在我所在的小區池塘里。

它站在假山石上休憩。它的脖子很長并且伸縮自如——當它縮著脖子的時候頭頸渾然一體，看上去很敦實，也矮了不少。

岸邊很多孩子和家長看到它，都驚異于它的個頭和美麗，紛紛拿出手機拍照。這時，一位跟孫女一起玩水槍的爺爺大聲說：“來！讓你見識下爺爺的厲害！”說著就在池塘里灌滿水槍，端起來瞄準夜鷺，射出長長的一道水柱。夜鷺一驚，使勁拍打著翅膀飛走了。

4月21日

今天接女兒放學，回家的路上，在小區池塘里又看到夜鷺。它正靜靜地站在池水中間的石頭上，探頭看著身下的水面，一副專注的神情，半天才換換姿勢，再盯住身旁的另一處。

夜鷺專注于水下的魚兒時，也時刻警惕著岸邊的人們。每當有人靠得略近，它便抬起頭來，不疾不徐地左右張望一下，沉穩地展開雙翅，用力向上撲打兩下，將一雙長腿拖在身后騰躍起來。它的翅展很長，在水面上留下清晰可辨的灰影。灰影越過一片茂密的綠蔭，落到池塘的另一半水面上去了。有三四個孩子在追著它瞧，夜鷺大概是沒吃到魚呢，飛來飛去始終沒舍得離開池塘。

我心里有了疑問，夜鷺夜鷺，從名字上看，它該是夜里才出來活動的鳥兒啊，它有夜視能力嗎？

晚飯后，我們特地出門，到池塘邊尋找夜鷺。在暗黑的夜色里細細查看，發現它竟真的站在水中央，一動不動，與白天準備捕魚時的動作一樣。在夜色下捕白天都不一定能清晰看到的水里的魚，夜鷺的夜視本領果然厲害！

4月30日

今早，女兒上學路上看到兩只夜鷺，都停在離岸很近的地方專注地捕魚。

下午2：30左右，我去接女兒放學的路上，恰巧又看到一只，它就站在水里，長腳全部沒入水中。我從旁邊過的時候，它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水面。我不由得放慢腳步，一邊往前走，一邊盯著它看。

就在要擦身而過時，忽見它猛地一回身，頭伸入水中，兩秒鐘后，它抬起頭的時候，嘴上叼了條橙紅色的錦鯉，一尺多長。錦鯉被它打橫著銜在嘴里，尾部“啪嗒啪嗒”上下搖擺，徒勞地掙扎。我有些怔住了，幾乎不相信夜鷺嘴里銜著這么大條與它體量極不相稱的魚兒。我被那場景拖住了腳，不自覺地停下來。

它優雅地近乎炫耀地揚著頭左顧右盼，琢磨了半晌，銜著大魚展開翅膀，沉重地撲扇著翅膀，飛到岸邊一棵高大的合歡樹上。我跟到那株樹下，只見它小心翼翼地用長嘴將魚頭調向喉嚨的方向，整條魚被順過來后，它便張大嘴巴，讓魚滑入喉嚨。隨著喉嚨處的不斷聳動，魚一點點慢慢地沒入它的長嘴里。魚對它來講太大了，幾番看到它被噎住，不得不盡力把頭仰得更高，抻長脖子，以減少食道彎曲造成的障礙，魚才又順勢滑入一點。直到魚尾也消失在它的嘴里，我才放下心來——剛剛真擔心它會被魚卡住，進退不得呢。

它在高高的樹枝上吃了飽飽的一餐后，便動也不動地就站在那枝頭上。我這才想起來要接女兒放學，急急地趕著往學校走，還是遲了。女兒等在校門口，一臉心焦的樣子，小嘴兒也撅著。我抱歉地趕緊把她領出來，她嗔怪我來晚了。我跟她講了剛剛遇到夜鷺捕魚的過程，告訴它那條魚有多大，告訴她夜鷺飛上高枝慢慢將整條魚吞下的過程。女兒聽得很入神，然后，我問，媽媽路遇夜鷺捕魚，看呆了，耽擱了接你的時間，你能原諒媽媽嗎？女兒認真地點點頭說：“能！媽媽，我不怪你了。”

回家的路上，我又特地帶女兒到剛才那棵合歡樹下。夜鷺還在那里，縮著頸，一動不動，呆呆的樣子。看樣子，確實吃撐著了。

女兒對夜鷺印象深刻。在完成老師留的一篇日記體作文時寫了這個題材，這也算是她的第一篇自然筆記吧。

僅占陸地面積7%的熱帶雨林中竟生活著地球上一半以上的陸地生命——僅憑這句話就足以使它吸引絡繹不絕的探險者前來探秘。幾百年來，莫不如此。時至今日，這個生態系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依然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狀態，未知領域頗多，仍在持續不斷地散發著神秘的魅力。

然而，隨著全球經濟的快速發展，世界上許多國家的熱帶雨林已經從原有的幾萬或者幾千平方公里縮減成現在的幾百、幾十平方公里，甚至徹底消失，讓人們扼腕痛惜。

一旦走進發育良好的熱帶雨林，可以看到常綠茂盛的植物種類豐富。高大的喬木競相高聳，木質藤本和附生植物攀附其間，葉面上長有苔蘚和地衣，灌木、大葉草本和蕨類植物在林下隨處可見，地上布滿腐葉和爛枝……而天氣往往似嬰兒陰晴不定的臉，隨時開始哭泣，事先不經宣布。無論是我所探訪過的云南西雙版納、海南鸚哥嶺抑或是菲律賓薄荷島、馬達加斯加東海岸莫不如此，可哥斯達黎加尤甚！這里的熱帶雨林植物群落的豐富度創造了世界紀錄——相當于兩居室面積的區區一百平方米樣地上被發現的植物就多達233種。多雨、潮濕、泥濘、陰暗、視野差、遮擋多、易迷路、蚊蟲肆虐……進入這樣的環境尋找和拍攝野生動物，只能說是痛并快樂著吧。

拉薩瓦生物研究中心所在的雨林保護區面積僅有16平方公里，雖然袖珍，但它的南部卻與3個數百平方公里的國家公園和保護區相連，使得這里的物種多樣性得到基本的保證。走在拉薩瓦的林子中，高幫的雨靴是標配，在涉水、過泥、防蛇等方面好處不少。雖然是白天，但雨林里的光線實在糟糕，我和向導都需要開著手電筒，在樹葉上仔細搜索。又開始下雨了，初時仗著大樹遮蔽還可以忍受，但很快水滴下落逐漸變得致密，我們只好披上了雨衣，這使得行動變得更加緩慢。可同樣的雨水帶給兩棲動物的卻是歡欣鼓舞，雨林中的蛙鳴聲開始漸強，很快就連成一片。這倒不錯，順著聲音尋找，效率提高了。很快我們就發現了幾種棕色的雨蛙，和亞洲常見的蛙類并無多大不同，很明顯不是我們要尋找的目標。

“Blue jeans（藍色牛仔褲）！”向導突然說起“囈語”來，讓我莫名其妙。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地上跳著2厘米大小的紅蛙。箭毒蛙！我彎下腰，仔細觀察這種體色艷麗的草莓箭毒蛙。只見它通體艷紅，下肢卻是藍色的，看起來真有點像是穿著藍色牛仔褲。它跳跳停停，腮幫子一鼓一鼓地發出吸引雌性的叫聲。雖然草莓箭毒蛙看起來既活潑又漂亮，可它身藏劇毒呢。想當年，印第安人把幾種箭毒蛙殺死并放在火上加熱，等毒液從腺體滲出的時候，使其沾在標槍和箭頭上，用以狩獵，可謂中者立斃。最近的科學研究表明，草莓箭毒蛙會從子彈蟻、蜘蛛等食物中不斷獲取生物堿毒素，并把這些毒素傳遞給下一代，使后代們從卵和蝌蚪時代起就開始接受毒素的庇護。草莓箭毒蛙的出現提醒了向導，他開始有意地掀開大片的落葉，試圖尋找葉片下躲藏的蛙。一只黑綠相間的綠箭毒蛙現出了廬山真面目，“奶牛花紋”頗與草莓箭毒蛙的“畫風”大相徑庭。幾小時后，有著“世界第一美蛙”之稱的紅眼樹蛙也在路邊的植物上驚艷登場——趴在大葉片上，瞪著紅彤彤的大眼睛，和我對視了半天。我們還看到有人在一棵大樹上系上了一根紅色的防水帶，上面用黑筆寫著“危險”“蝰蛇”兩個單詞。好心人用此提醒后來者小心這棵樹上盤踞的劇毒蛇，看筆跡還很新鮮。這片雨林里生活著長著睫毛、全身金黃的睫毛蝰，我很希望能看到它。只可惜我們花了一個小時，在附近也沒有發現這種漂亮毒蛇的身影，它已經先一步離開了。

時間漸漸晚了，我們只好先行返回駐地，夜里再探雨林。雨還是不小，這次我們發現了不少昆蟲，意料之外地看到一只溪流中躲在落花中的藍色鰲蝦，這在當地是個罕見的目擊記錄——大部分見到的鰲蝦都是黃褐色的。可依舊沒有看到玻璃蛙。

隨后幾天我們在拉薩瓦雨林里鉆來鉆去。極具美洲熱帶叢林特色的巨嘴鳥看到了好幾次。這些大鳥撅著令人目瞪口呆的大嘴巴在雨林里穿梭。碩大的喙看起來很沉重，實則輕而堅固，巨嘴鳥可以靈活地使用它們來吃水果和抓蜥蜴。除此之外，大嘴還可以當作“偽武器”在老鷹之類的天敵面前虛張聲勢。在炎熱的雨林里，嘴巴還是幫助巨嘴鳥散熱降溫的器官——類似大象的耳朵。還有一種貌似野豬的領西猯。和豬科動物不同的是，這些“美洲小豬”的獠牙向下而非向上彎曲，平時藏在嘴里，是厲害的攻擊性武器，見到它們需要當心才是。可眼前這只西猯情緒挺放松，竟然在我面前用后腿撓起了癢癢，讓人不禁莞爾。

好運氣終于在離開拉薩瓦的前一晚降臨了。這晚，雨停了，明月高懸。我們首先找到了斑點玻璃蛙，黑白色紋理組成的眼睛好似大理石打磨出來的一般，身體呈現出欲滴的翠綠，像是一塊碧玉。在手電光束照射的逆光中，玻璃蛙的骨骼、內臟和血管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就像一張X光片。而僅僅一轉身，在一片大葉上，我們發現了密密麻麻的樹蛙卵，葉片的位置恰到好處地處于溪水上方。幾天后，脫卵的蝌蚪會直接掉到水里去開始新生活。與以往常見的樹蛙卵不同，這次的蛙卵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其中一些發育中的蝌蚪已經趨于完全，長出了頭部和尾部，還在不斷扭動。更大的驚喜是——與傳說中相同，玻璃蛙家長正在護卵！

傳統意義中，普遍的觀點是：越“低級”的動物越缺乏“責任感”，哺乳動物和鳥類要比魚類和昆蟲來說照顧后代的現象普遍得多，兩棲動物也高級不到哪去。可玻璃蛙一般會一起守護孩子，這種“愛”通過基因的表達一代一代傳遞下去，是這種脆弱生命種群延續的福音！卵旁守護的這只玻璃蛙也不知是爸爸還是媽媽。它一直堅守在這里，時不時在卵上補充黏液用以保濕和避免真菌、寄生蟲的感染，并且勇敢地驅逐對蛙卵顯示出興趣的昆蟲。但這也會使它自身更多地暴露在鳥類和蛇類的威脅中。就在距離這只網玻璃蛙僅僅3米的溪水中，一只貓眼蛇正在游蕩。猶豫再三，我以非常不紳士的態度驅趕了它。打擾野生動物正常生活的行為極不專業，可是我實在不想讓這位玻璃蛙家長受害。

尋蛙之旅即將結束的時候，不得不提到一個悲劇。1966年，在哥斯達黎加雨林中一種漂亮的金蟾蜍被科學家發現，至少在1987年它們仍安全地生活著，當時一位生物學家看到至少有1500只正在交配。可僅一年之后的1988年，金蟾蜍只被發現了寥寥幾只，隨后徹底絕跡，直到今天，這種蟾蜍都沒有再被發現過。

我們已經知道，兩棲動物粘滑的身體皮膚會敏感地接收來自氣候變化、污染、真菌等一切有害環境的影響，它們對環境的改變尤其脆弱。有朝一日，也許在中美洲茂密的雨林中，這些箭毒蛙、紅眼樹蛙、玻璃蛙和它們的同胞不會重蹈金蟾蜍的覆轍，摘掉瀕危動物的帽子，重振種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