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能斷“家暴事”

張渺

最難熬的那些年，趙阿蘭真的擔心，總有一天不是前夫打死了她，就是她殺死他。

他們離婚12年了，但無論她帶著孩子搬到哪里，前夫總能千方百計打聽到她的落腳處，跟過去同吃同住，時不時對她實施毆打。她被菜刀頂過脖子，被灌滿開水的暖壺砸過頭，被膠帶纏過手腳。她隨手指出身上的傷口，有的縫過針，有的沒有。她感慨自己命大，“老天爺照顧”。

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施行。一個多月后，內(nèi)蒙古一家地方法院下達民事裁定書，禁止趙阿蘭的前夫“騷擾、跟蹤、接觸申請人及其親屬”，同時責令他搬走。

前夫起初還不服氣。在法官的辦公室里，他在人身安全保護令上簽了字，然后當場將這紙文書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司法人員只好同他談話，讓他明白，保護令絕不是一紙空文。根據(jù)《反家庭暴力法》，如果違反要承擔法律責任。他這才怕了，從她的生活中撤出。“有活路了。”趙阿蘭說。

走上這條“活路”，許多人用了很久。

從絕望到重現(xiàn)希望

到2017年3月1日，《反家庭暴力法》施行一周年。在這一年中，章小云的生活經(jīng)歷了從失望，到絕望，再到重現(xiàn)希望。

老家在重慶的她，前年年底和丈夫離了婚。離婚前丈夫最后一次動手打她，是因為她打算在國慶長假期間回老家看望父母，而他不樂意她去。打她的理由，幾乎都是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第一次對章小云動手，只是因為她不想讓他把泡著方便面的碗，擱在爐子上晾著的鞋墊上。

這樣的暴力不僅針對她。前夫會因為他母親要去“做理療”而自己不同意，就掀翻家里的飯桌，鬧到母親嚇得給他跪下才罷休；他也會為了逼迫章小云跟他聯(lián)系，讓還在上小學的女兒脖子上掛著牌子跪在地上，拍下照片發(fā)到微信朋友圈里。

他們有3個孩子。離婚后，章小云爭取到了兩個女兒的監(jiān)護權(quán)，3歲的小兒子判給了前夫。她覺得前夫不會對女兒好，而兒子他或許“會看重些”，能“好好照顧”。

去年夏天，她再次踏足前夫家中，準備接走兩個女兒。進那道門之前，她已經(jīng)盡可能地提高警覺，提前讓親戚收起了家中的所有刀具和尖銳物品。她在沙發(fā)上坐著，兩個女兒分別坐在她身邊。滿屋子家人勸她繼續(xù)“跟他過”，“為了孩子”。前夫也對她說，離婚協(xié)議根本沒用，她還得回來。她回答“你們不要再勸了”。隨后，她看到前夫站起來，隔著茶幾探過身子抱住了她。她聽到大女兒的驚呼：“爸爸咬媽媽的鼻子了！”

傷勢鑒定結(jié)果是“重傷二級”。檢察院批捕了她的前夫，以涉嫌故意傷害罪提起公訴。他在看守所里給她打了電話，“別想擺脫我，這輩子就跟你過了”。

即使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提起那天發(fā)生的事情，章小云還是能記起每個細節(jié)。“很多時候，并不是離婚了就能擺脫控制。”北京源眾性別發(fā)展中心主任李瑩解釋。

李瑩是章小云的代理律師，在這起案件中，包括法院和檢察院工作人員在內(nèi)，人們都在問，為什么這兩個人已經(jīng)離婚了，仍然算是家暴案件呢？李瑩只好不斷作出解釋，這種情況，屬于家庭暴力實施者進行的延續(xù)性傷害。

趙阿蘭的代理人、北京尚衡律師事務所律師塔拉，也在向法院和檢察院解釋。《反家庭暴力法》規(guī)定，“家庭成員以外共同生活的人之間實施的暴力行為，參照本法規(guī)定執(zhí)行。”這一條正好適用于趙阿蘭的情況。她申請的這份“非家庭成員關(guān)系人”人身安全保護令，在整個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都沒有先例可循。

把“家庭暴力”當作“家務事”的現(xiàn)象仍然存在

在中國大陸，《反家庭暴力法》從無到有，經(jīng)歷了整整20年。

1995年，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設置了專門的家庭暴力的議題。“家暴”的概念，開始進入中國人的視野。

整個立法的過程，被李瑩稱為“實踐先行”。據(jù)李瑩介紹，反家庭暴力的工作和推動反家庭暴力的立法，其實一直在同時進行。

“在法律層面上突破是在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正式以法律條文的形式，寫明禁止和預防家庭暴力。”李瑩說。此后，《婦女權(quán)益保障法》《未成年人保護法》《殘疾人保障法》和《老年人權(quán)益保障法》中，也都陸續(xù)加入了禁止實施家庭暴力的內(nèi)容。但當案卷上的白紙黑字落到現(xiàn)實生活中，往往不能盡如人意。

章小云曾嘗試過在遭受暴力后報警。那是在2015年，也是她唯一一次報警，而警方卻并沒有出警。

“我們那個小地方，打老婆這樣的小事，沒有真正出事的時候，警察也不會在意的，畢竟在農(nóng)村，夫妻打打鬧鬧常有。”章小云說。

趙阿蘭也不是沒有尋求過幫助，前些年她也曾報過警，被當作“家務事”處理了。她聯(lián)系過婦聯(lián)，照樣無可奈何。她也打過法律援助熱線電話，但在《反家庭暴力法》出現(xiàn)之前，也沒得到什么見效的援助。

“很多人問趙阿蘭，都離婚12年了，你咋不早告呢？那些強勢的人，不理解弱勢者的難處。”塔拉嘆息。提出質(zhì)疑的人中，甚至包括基層司法人員。這種弱勢者的難處，用李瑩的話說，在心理學上稱為“習得性無助”。

“家庭暴力的本質(zhì)是一種權(quán)力控制關(guān)系，施暴者通過暴力的形式來控制對方。最終會選擇反抗的受暴者只是冰山一角，就算選擇了反抗和脫離家暴環(huán)境，平均也會經(jīng)歷7次反復。”李瑩說。

立法只是個開始

《反家庭暴力法》的發(fā)布，讓一直從事反家暴工作的彭迪備受鼓舞和激勵。這一年里她明顯感到，家庭暴力的社會關(guān)注度更高了，受暴婦女的求助意識也提高了，最重要的是“職能部門的重視程度和工作積極性明顯增強了”。

截至2016年11月底，全國共有17個省（區(qū)市），共計出臺了110份貫徹實施《反家庭暴力法》的配套文件。李瑩期待國家進一步制定和推行《反家庭暴力法》的實施細則。“我們現(xiàn)在就是要通過立法，提高家庭暴力的犯罪成本。”據(jù)她解釋，需要更新家庭暴力的定義，除了身體暴力和經(jīng)濟控制，也應當把性暴力、精神暴力納入家暴范疇。此外，保護令制度、法律援助等具體的規(guī)則，也需要更加細化。

她舉了個例子，盡管人身安全保護令送達后，“由人民法院執(zhí)行，公安機關(guān)以及居（村）民委員會等應當協(xié)助執(zhí)行”，但具體實施的過程中，一方面是執(zhí)法成本太高，警力不足，缺乏監(jiān)督，另一方面也沒有具體權(quán)責劃分。

“不要放棄自己。”趙阿蘭希望對這些與她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受暴者說，“自己活好了比啥都強。”

趙阿蘭開始了新生活，過去的一切，成了讓她“不去想也不敢去想”的噩夢。她打著零工供兒子讀技校，覺得雖然日子過得辛苦，但她終于有底氣，在太陽底下挺胸抬頭了。她想讓所有親戚朋友，都來看看現(xiàn)在的自己。（為保護受訪人隱私，文中趙阿蘭、章小云系化名）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7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