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蘭
夜幕降臨,分散于古城31個出入口的崗亭一撤,麗江又進入它一天最興奮的時刻。發端于城北象山腳下的玉河在這里一分為三,游客們順著河水沿南北走向的三條大街,像血液一樣滲透進方圓不足四平方公里的古城區。
緊鄰大水車的酒吧街入口,拉客的小伙神情曖昧:“再往里走水就深了。”

“水深處”,開挖于明代的玉河西支河道一側,是自詡“艷遇之父”的牟鑫的櫻花屋金酒吧,占據了該側鋪面的半壁江山,直抵古城中心的四方街廣場。
這里是古城地段最好,游客最多的部分。用牟鑫的話來說,“勁爆的音樂,曖昧的燈光,酒精的作用,漂亮的女人,帥的男人”,人們在這里釋放對“生存和欲望”的恐懼。
二十年來,這座原住人口不足3萬的小城,如今填塞了3200余間商鋪,近1200家客棧,和每年千萬人次的游客。在古鎮成為中國旅游大IP的風潮下,無數懷著淘金夢或逃離鬧市熱忱的人們涌入此地。文化成了一張看似華美的表皮,掩蓋著金錢與欲望交織,矛盾又不斷聚積的世界。沖突一觸即發。
雙面麗江
過了酒吧街,一直往前走,麗江古城的風格,逐漸展現。
古城獨特的水系網絡像血管一樣密布全城。水系和道路兩旁,融合漢族與納西文化的民居比肩而立。納西人信奉“萬物有靈”,家家戶戶種花養鳥。
快活林飯莊,就是這樣一棟納西風格的建筑。它臨近古城南端的忠義市場,飯莊外,一株薔薇開得正盛。
相較酒吧街和四方街,這里游客要稀疏許多。快活林老板文嫂沒想到的是,自己的飯館有一天會因暴力之名而走紅。
2月4日,因為豆漿上慢了,客人與文嫂一家發生爭執,文嫂與其溝通過程中,矛盾激化,進而演化成一場暴力沖突。被打客人在網上發帖后此事迅速發酵,成為麗江坑害游客的新證據。
“麗江這幾年治安非常好了,”談及此事,牟鑫回應道,前些年,麗江幾乎天天有打架、斗毆事件,“為了泡妞,你爭我的,我搶你的,天天打。甚至還有殺人事 件。”
人文景色之外,牟鑫揭開了麗江略帶暗黑的一面。這些暴力事件在媒體上常有報道,與其他城市相比,這一面并不嚴重,但如同打人事件一樣,這些暴力事件與麗江濃厚的人文底色映照,愈發刺眼。
只是那時候,社交媒體還不發達,這一切暗黑事件傳播范圍有限。但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卻都了如指掌。兩小時就能走上一圈的小城,任何不尋常的事情都能傳說好久。
此前發生在飯莊西南兩公里外的女游客被毀容事件,至今就仍在繼續發酵。去年11月11日凌晨,一名女游客在古城南側外道燒烤攤和朋友吃燒烤,鄰桌客人學她的東北口音進行挑釁,雙方爆發沖突,結果女游客被人用啤酒瓶劃傷了臉。
古城內,關于那位女游客的新聞,仍是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這家燒烤攤已更換了店名和墻紙,面對來人的問詢,店主顯得很警惕。餐廳立柱上,一張寫著“請保管好您的物品和女朋友”的標語耐人尋味。

古城里,毒品也曾在黑暗的角落里潛行。2016年,麗江市公安局古城分局發布消息稱,該局禁毒大隊臥底四年打掉了一個跨省販毒,在當地售毒的犯罪團伙。“一名孕婦與另外一名身背小孩的婦女,每天早上六七點鐘或者晚上都會出現在古城區某小廣場販賣毒品零包”。
“以前麗江古城很多人吸毒,吸毒的還來跟我要錢,我還給他打錢了,”牟鑫再次強調說,“所以這幾年跟以前相比真的非常好。”
對麗江而言,這些暗黑的故事,還不是最嚴重的問題。積累了二十多年人氣之后,這座被全國很多地方模仿的古城,正在遭遇更大的危機。
“香格里拉”
牟鑫的櫻花屋金酒吧人氣很旺,經常坐得滿滿當當。酒吧頂上懸著的鮮花吊飾在變幻的燈光下失色,身著西式襯衣的服務員懷抱啤酒穿梭其間。熱辣的舞女在高臺上熱舞,但大多數伺機而動的男人意不在此,不時有衣著樸素的女人進來向他們兜售玫瑰,男人若有了目標,便會掏出鈔票買下,再大方遞上。
牟鑫在麗江擁有多間酒吧,最早一間是在1996年底開張的,就開在四方街上。那時外來商戶屈指可數。他以700塊一個月的價格租下了間幾十平米的鋪子,買了鋸子和板子拼湊起三套桌椅板凳,桌布一鋪就開業了。
沒太多錢做招牌,牟鑫就把草席子一掛,油漆丙烯一畫,招牌就出來了。他說那時開店并不為賺錢,賣著五塊錢一瓶的麗江啤酒,冷清的時候一天也見不到一個客人,有客人來,也都是西方游客。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在熟客的關照下,生意才漸漸好轉。
麗江,最早就是西方人發現并推向世界的。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美籍探險家洛克在云南探險后在《國家地理雜志》發表文章和圖片中,就提到了麗江。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從中得到靈感創作《消失的地平線》——這部暢銷小說所虛構的“香格里拉”成就了西方人對東方圣地的完美想象。雖然云南中甸已經更名為香格里拉,戴上了這個頭銜,但很多古城人仍然覺得書里的地方指的是自己所在的古城。四十年代,俄國人顧彼得以國民政府官員的身份在古城生活九年,留下《被遺忘的王國》。那時的麗江是滇西北漢藏交易的重鎮,抗戰后期,更成為后方補給站,源源不斷的物資從印度經此流入內地。
1989年6月,英國紀錄片制作人菲爾·阿格蘭德向中國政府遞交了拍攝申請。1994年,這部名為《云之南》的紀錄片在歐美電視臺大規模放映,當時,阿格蘭德鏡頭里的麗江已沾染上青少年犯罪與毒品滲透的現代化罪惡,但其所呈現的“緊密、傳統、并未因政治變遷而被撼動的社群關系”還是足夠勾起西方人對舊日時光的記憶,據《時代周報》報道,包括挪威國王和王后在內,全世界數以萬計的人循著《云之南》的故事來到中國,來到麗江。
1996年,麗江經歷了一場地震,整座古城近三分之一民居損壞,現在的古城,就是在當時的廢墟上,仿照原有建筑風格重修的。
牟鑫的酒吧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開著,一直到1999年昆明園藝世博會之后,他才感到酒吧里東方面孔多了起來。當時古城商家和游客的關系,單純又密切,“2000年的時候,客人已經非常多了,我們關系處得很好,人多的時候,客人幫我們洗碗,”牟鑫回憶道,“像2001年,我們出去玩的時候,客人幫我們守店,幫我們收錢。”
但這種單純的生活,沒有持續太久。這座曾少有認知的古城,正變得越來越出名,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嗅出了其中的商機,懷抱著淘金夢來到此地。
1999年,二十歲的浙江衢州小伙阿秋,耐不住城市生活的折磨,跟著哥哥跑來麗江賣文化衫,在四方街南側的現文巷租了間小鋪,一個月220塊——現在的租金已漲了三十倍。由于生活成本低,這里聚集了不少藝術家,“一堵墻砸下來,可以砸死七個音樂家,三個畫家”。
2000年,阿秋的哥哥又開了麗江古城里“正兒八經第一家網吧”,客人有百分之八十是老外。當時還是撥號上網,阿秋很得意:“賬號是‘ADSL29,麗江第29條寬帶!”盡管收發一封郵件要十分鐘,上網費六塊一小時,老外們還是愿意點杯十多塊的咖啡,就這么坐著等個兩小時。為了迎合年輕人,符合西方文化的酒吧開得更多了。牟鑫也擴張了版圖,他又開了第二家酒吧,更多的人也開始仿效牟鑫開起了酒吧
納西文化傳習協會會長和學光曾在麗江官場混跡多年,他發現,當時麗江市領導在著意打造酒吧一條街。麗江旅游業收入以每年百分之二十以上的速度遞增的同時,不斷也有外國游客向他抱怨,麗江的文化“不見 了”。
1999年,還在省委黨校教書的和學光受不了“滿街滿城”的酒吧、歌舞廳,“求爺爺告奶奶”籌備著麗江地區納西文化傳習協會的成立,試圖以此來阻擊燈紅酒綠侵擾古城文化,至少也能讓民族文化在這股愈演愈烈的消費文化大潮下有立錐之地。古城管理委員會把櫻花屋對岸,沿河鋪面背后的院子租給了他。他沒想到,不出幾年,他會被酒吧重新圍困。
艷遇之都
麗江在云南的西北部,位于云貴高原和青藏高原的銜接地帶。這里比地球上大部分地區都要高一點,海拔達到2400多米。不過,因為緯度低,這里大部分時候氣溫都比較適宜,冬暖夏涼。用牟鑫的話來說是,“氣候又好,環境又好,陽光明媚”。
陽光是麗江的一個大招牌。2004年,一部在麗江取景的電視劇就取名為《一米陽光》。這部由孫儷、何潤東、印小天等人主演的電視劇很快走紅,也撩撥起無數人對麗江的愛情向往。編劇巧妙地把納西殉情文化融入都市男女的糾葛愛戀,再搭配以酒吧、現代工藝品等外來商業元素,把麗江塑造成了完美滿足現代人身心需要的邂逅圣地。豆瓣網上,一則發布于2010年的短評得到最多點贊——“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今天麗江成為全中國最著名的一夜情場所的主要源頭,文青自此迷戀,不可收拾。”
也是從這段時期開始,網上流傳起麗江“艷遇之都”的聲名,起初都還含蓄,無非是在石橋上邂逅長發的流浪歌手,事后在天涯論壇上寫些小文。門戶網站的旅游頻道也開始為它大打“艷遇”牌,還有人總結出所謂“艷遇小貼士”。
逐漸地,這個本就處于曖昧地帶的稱號,開始低俗化了。阿秋后來一度在麗江做導游,2006年開始,又開起了餐廳。他發現,網上關于艷遇的帖子也由含蓄慢慢開始露骨。當地一些酒吧打出艷遇的招牌,“很多酒吧客棧用這個博客人眼球,酒托把這個搞壞了”。
牟鑫說,他是麗江最早提出“美麗邂逅”的酒吧店主,他也因此自詡為“艷遇之父”。談到艷遇為什么會在麗江流行,牟鑫有他的一套理論。“麗江的海拔是2400米,這個時候人類就會輕度缺氧,睡不著覺,興奮,就跟喝了二三兩酒一樣的興奮”,牟鑫說,加上古城環境好,游客心情放松,酒吧刻意布置的曖昧氛圍、引導,“在我們里面發生愛情故事就很多”。
那些年,酒吧街上的酒吧已成規模,漸漸轉型成以勁爆歌舞招攬游客。小巷里冒出了許多以民謠、小資吸引來者的“清吧”和“火塘酒吧”。在古城東北僻靜處文治巷有一間被視作“艷遇高發地”的酒吧,女孩兒點一杯啤酒獨坐,不多久就有男人湊上前敬酒,知道她一個人來麗江,意味深長地笑笑:“你膽子真大。”

牟鑫自己也會遇到這類誘惑。“我的幾個保安、服務員、幾個戰友朋友天天艷遇,艷遇得忙不過來,每天都可以碰到女孩”,牟鑫頗有些夸張地說,為此他們幾乎住遍了古城所有的客棧和酒店。
管理客棧的文嫂,這種情況自然見得更多。據她回憶,最夸張的是所謂“艷遇團”。一位中年游客偶然在她的客棧住下,艷遇了同客棧一位漂亮的小學英語老師。第一次嘗到甜頭后,他就常常組織圈子里的人,每年來麗江兩次。多的時候一來七八個,每次都住在文嫂的客 棧。
“他們特別專業,先上街在大石橋河邊茶鋪坐著,給人拍照。”文嫂說,這些人每天都要睡到中午,吃了飯便到小河邊坐著,拍了就跟女孩兒搭訕要微信,回來就跟女孩兒聯系,吃晚飯前就開始篩選,約好了就吃飯喝酒,去了酒吧回來就睡,第二天就跟對方斷了聯系,如此反復,“反正各種橋段都有,特熟練”,他們甚至還會互相比較各自的“戰果”。
文嫂還記得,有天夜里,她跟朋友們燒烤聚會,結束時,已經是半夜兩點,大家都回房睡了,只有她一個人在院里收拾。大門開著,忽然走進來一對男女,“四五十歲吧”,文嫂說,兩人進來就問有沒有房,她問對方打算住多久,哪料到那男人答,“做完就走”。
“毫不避諱,給我樂的!”文嫂現在想起來還止不住笑。
游客催生了艷遇,艷遇又吸引了游客。這座偏處西南的古城,迎來了一個爆發期。
誰的麗江?
文嫂一家是2007年來到麗江的。當時他們只是來這里旅游,很快被“世外桃源”般的景象吸引,一個星期之內,舉家從廣州遷到此處。之后幾年里,她又把父親從四川瀘州老家接到此處,最后弟弟一家也在這里安居下 來。
據文嫂估計,當時的古城里已經有500多家客棧了。“政府規定必須有三分之一的當地人留守在古城,體現當地的民族風貌”,文嫂說,本地人其實都希望把房子租出去。在古城里,他們沒有錢把整個院子全部裝修,房間特別矮小,也沒有獨立衛生間等等,居住并不方便,特別愿意租給外地人經商,“古城以前租一個院子三五萬元,后來炒到二十幾萬,而且一租就是十年八年,就是幾百萬。本地人拿著錢出去,隨隨便便買個庭院式的別墅,房價又不貴,一家舒舒服服過上現代化的生活”。
在牟鑫的記憶里,這種情況是從2008年之后開始普遍起來的。做客棧生意的外地人大量涌入,老板們把租來的房子推倒,照政府“修舊如舊”的要求重建。牟鑫也一直在擴張自己的地盤,開超市、購物中心,辦旅行社,他甚至投入四千多萬,在麗江新城那邊建了一個叫“一品天下”的酒樓,“以前專門接待政府官員”,牟鑫說,那個時候,“你隨便做什么都可以發財”。
文嫂的客棧也經營得風風火火,最多的時候,她和老公開了11家客棧。開著飯館的阿秋,也開始做起了奶茶店。一個旅游圣地也變成了商業圣地,無數淘金者在這里做著他們的發財夢。
“這個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有一種是銅臭味,”牟鑫說,“麗江有賺錢的味道,大家都想賺錢,一窩蜂地來,一窩蜂地投。”
麗江開始問題叢生,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矛盾也開始出現。“矛盾的焦點就在于利益分配的問題”,牟鑫說,古城面積不大,房屋資源自然也有限,為了競爭,很多外地人便哄抬房租價格,“別人出30萬,你出50萬”。但拿下房子后,又投入幾百萬裝修,遇到生意不好做,有的租戶就開始毀約。有時候,房東也毀約,因為原來房子出租得早,房租低,看著別人租了更高價格,有的房東就反悔了。
文嫂說,他們家店門口那條七一街支巷中的支巷,在房價炒得最熱的時候,七平米的小賣部一年租金要價二十萬。高房租之下,經營成本越來越高。為賺快錢,很多商家引進同質化商品,用回扣拉攏導游,坑人宰客等情況也不斷發生。文嫂的父親老曾透露,一些小賣部不賣些假煙根本沒法盈利。
“我跟他們講,來到古城里旅行,就是進入一個需要斗智斗勇的旅游陷阱。”牟鑫半開玩笑說,“別人帶你去古城里面騎馬、去買玉、去買茶……所有的東西都忽悠你去,為什么呢?他光靠客棧的住宿費是完全不能支撐成本的。”
越來越多人涌入,麗江變得嘈雜又擁擠。一位記者在麗江打車,每到一個紅燈口,司機都會罵罵咧咧:“堵死了,哪來這么多的外地人……”這位司機不喜歡外地人,卻又離不開外地人,拉外地人才能賺更多錢。
因為物價高,生活不便,越來越多本地人其實已經搬出了古城,甚至長時間都不再回去。“古城已經被外地人占領”的說法在當地很是流行。多年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專家就不無擔心地指出,“外地人取代本地人的現象,使麗江古城文化面臨危機”。
“人口置換勢必帶來文化變遷。沒有文化和歷史底蘊的古城將變為軀殼一具。”著名納西族學者楊福泉早前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談到這個問題。在他看來,現在的外來人只以賺錢為目的,對古城僅是利用關系,他們對當地文化既不了解也不珍惜,一味以自己的游民文化置換古城的本土文化。
于是,從2002年開始,關于麗江應該收取門票的建議一再被提出。消息一出,支持者眾,反對者也不少。支持者認為,門票收入可以反過來補貼古城保護,反對者則認為,世界文化遺產屬于全人類,人人都有權來觀 賞。
爭議聲中,這個問題一再被提起,一再被擱置,直到2015年,古城管理局開始在麗江古城周邊設置大量關卡,向游客收取80元的古城維護費。據媒體報道,這個費用其實早就開始收取,但管理一直不嚴格。
古管局辦公室副主任和士溪接受本刊采訪時解釋,之所以開始增設關卡收費,實際上也有遺產保護的需要,作為文化遺產,古城承受能力有限。包括和學光在內的納西學者甚至希望古維費再漲一些。
牟鑫說,他并不反對收費,但他們選錯了時機,在古城矛盾已經集中的時候,80元的古城維護費,點燃了沖突的導火索。
“你怎么發的財,你的財富就會怎樣消失”
2016年6月1日,阿秋的手機充電器就沒有拔下來過,一直有朋友打電話、發微信過來:“阿秋,你們那兒又鬧事啦,又什么事兒?”
為了抗議收取古城維護費,這一天古城的部分商戶約好了關門停業。據澎湃新聞報道,當地政府為了維持秩序,擔心出現打砸搶,派了特警執勤。
麗江商業上的頂峰已經過去,最近幾年,很多古城商戶的生意開始難做了。根據古城保護管理局向本刊提供的數據,從2013年迄今,古城的商鋪數量增加了近五成,客棧增加了兩百多間,但本刊采訪的所有商戶都表示,古城商戶的生意從2014年開始便大幅度滑落。
“主要是大經濟環境下滑,”文嫂說,“再加上麗江政府不控制,造成了超飽和的惡性競爭,一個3.8平方公里小小古鎮,客棧要開到幾千家,加上外面的小旅店啊,真的是太多了。”
這個說法也得到了牟鑫的印證。他認為這與反腐有關,公款到麗江旅游的官員團幾乎絕跡了,他耗資四千多萬建起的“一品天下”也不得不在蕭條中關張。“就像河里面沒有水,再怎么掙扎也找不到魚”,牟鑫說,大環境不好,怎么努力收入都上不去。
這個時候,古城開始設卡收取古城維護費,還想限制游客,自然引來商戶們極大不滿。位于古城東南角,游客罕至的古城管理局,成了麗江矛盾的集中爆發點。本地人埋怨古城管理局與外地商戶有利益往來,后者常常能以更低的價格租下公房鋪面,外來商戶痛恨古城管理局實行公房競標,使得私房的租金也跟著水漲船高。他們同時也在質疑古城維護費的去向。
古城管理局也覺得委屈,他們舉例道,自古城“母親河”玉河的源頭黑龍潭不再出水后,僅僅河水引流工程花費就近兩億。
在古城的保護中,管理局能起到的決策作用其實并沒有那么大。和學光告訴本刊記者,古管局前幾年還曾治理過酒吧街,把酒吧里的高級音響都沒收了。但是當時麗江市一位領導聽說后,馬上打電話給管理局把他們大罵一通。
城市雖小,但利益錯綜復雜,尤其是涉及到那么多的商家、景點。酒吧街上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酒吧老板告訴本刊,古城維護費本與玉龍雪山、宋城等景點捆綁征收,后者利益因之受損,有人“通過關系找人”,告到了上面。
人們以為在這里可以追尋到單純的生活,可現實中,古城內部,關系復雜,矛盾暗涌。麗江發生了本文最開始提到的打人和毀容事件后,面對網上洶涌的輿論,麗江古城區委宣傳部官微怒懟網友:“你最好永遠別來!有你不多無你不少!”
確實很多人不再來了,一些麗江商戶也在離開。文嫂身邊有不少朋友離開麗江。當初和阿秋一起做導游起家的朋友也慢慢撤退。看著朋友們不斷關店離開,阿秋感慨道,“麗江這地方也是挺有魔力的,你怎么發的財,你的財富就會怎樣消失。”
當然,麗江并未凋零,每年仍有3000多萬人次的游客涌入,仍有來自各地的人們來此獵艷。也還有人繼續攜著錢財和難以自抑的欲望往里鉆。消息靈通的阿秋聽聞,剛剛有個每年零花錢五百萬的富二代,砸了四十八萬承包下六間房的客棧,預備呼朋喚友來此玩 樂。
凌晨兩點,古城徹底寂靜下來。燈光昏暗的巷子里,獨身男人緊盯住落單的女人,繼續自己的獵艷之旅。小賣部的燈光終于變得奪目起來,避孕套在柜臺顯眼處擺 放。
只有鄰近四方街的幾間酒吧仍然打著俗麗又曖昧的燈光,逗引最后幾個流連不愿歸返的客人。戴眼鏡的男孩在此地小聲彈著吉他哼唱,琴盒里的錢卻買不了這條街上一打啤酒。賣花女人一臉苦相,背上繡花被包裹的娃娃已經熟睡,她們仍不死心地追著客人買下剩余的紅玫瑰。因管道排污工程改造,旁邊裸露的河床被挖開一道溝壑,看起來像是在古城身上割開了一道明顯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