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基羅與達?芬奇的藝術較量

蔣勛

1500年，達·芬奇四十八歲，完成巨作《最后的晚餐》后回到佛羅倫薩。一年后，他與二十六歲、剛完成《哀悼基督》的米開朗基羅相遇，這兩位年齡相差二十三歲的大藝術家終于相見了。當時，達·芬奇正處在藝術創作的巔峰，而米開朗基羅則初生牛犢不畏虎，正挑戰著他生命中唯一視為對手的達·芬奇。

達·芬奇創作了優雅嫻靜的《圣母子與圣安娜》，在佛羅倫薩展出，引起大眾的贊嘆。青年米開朗基羅似乎受到了影響，也創作了題材類似的圣母圣嬰作品。米開朗基羅畫了幾幅圣母圣嬰素描，創作了蛋彩畫作品《圣家族》圓圖。

現收藏于佛羅倫薩烏菲齊美術館的《圣家族》是米開朗基羅少見的一幅蛋彩畫作品，蛋彩畫是用蛋黃或蛋清調和礦石色粉畫在木板或畫布上的繪畫技法。這種材料的作品流行于意大利，一直到十六世紀以后才被從法國北方傳入的油畫材質所取代。

和達·芬奇不同，米開朗基羅畫中的圣母有一種男性的陽剛之美，其手臂的肌肉結實健壯，似乎在對抗達·芬奇陰柔優美的女性美學，他在同一主題里賦予了陽剛健朗的男性美學特質。

兩位巨匠真正的對手戲是被共同委托創作佛羅倫薩市政議事大廳的巨幅戰役圖，市政廳入口兩側有兩間議事大廳，可容納五百人參加的議事會議在此舉行，因此那里也被稱為“五百人廳”。

當時的執政團隊都在竊竊私語，達·芬奇與米開朗基羅兩位藝術大師如果能在同一個空間留下相互輝映的作品，那將是多么重要的歷史事件啊！人們希望兩位巨匠能為佛羅倫薩留下不朽的戰役圖。

達·芬奇負責創造安吉里戰役描繪與米蘭的戰爭，米開朗基羅負責創作卡西納戰役。1503年，達·芬奇五十一歲，米開朗基羅二十八歲，兩人同時開始工作，他們都知道對方是自己唯一的勁敵，所以各自畫了許多素描底稿。

達·芬奇的《安吉里之戰》中馬匹嘶叫奔騰，在戰役的巔峰，軍士怒吼號叫，仿佛天翻地覆。而卡西納戰役是佛羅倫薩戰勝比薩的戰爭，戰役的主帥是多納帝。據說，在一場大戰后，軍士筋疲力盡，紛紛卸去盔甲在亞諾河中沐浴休息，忽然間，比薩軍隊發動突襲，多納帝緊急傳令，號召軍士立刻整軍待戰。米開朗基羅在這個故事里找到了他一貫堅持的美學理念：生命總是充滿突發的危機，在危機中瞬間備戰的肉體正是最具飽滿生命力的，也是他認為最美最動人的。

米開朗基羅速寫了軍士結實的肌肉，那些在瞬間緊張起來的肌肉如一條條扭動著的頑強而有力的蛇，把戰役緊張的主題推向了無與倫比的高潮。達·芬奇創作的戰役是高潮本身，米開朗基羅抓住的則是高潮來臨前軍士們的準備和迎接挑戰的激動。

兩人的草圖都展出了，頓時引來眾人圍觀。許多人認為年輕的米開朗基羅在這次競爭中贏了他的對手，他們認為米開朗基羅創造了戰爭最震撼人心的瞬間。但事實上，我們根本無從比較，因為兩幅作品都沒有完成，留下空白的墻壁，成為歷史上永恒的紀念與遺憾。

許多記錄顯示，米開朗基羅對年長他二十三歲的達·芬奇十分不敬，他總是嘲諷達·芬奇華麗的衣著、永遠優雅細致的紳士風度以及他許多沒有完成的作品。或許在內心深處，米開朗基羅非常憎恨自己，面對一個無法超越的對手、一座翻不過去的大山，他有著不可理解的壓抑與郁怒。然而，當他當眾羞辱達·芬奇時，達·芬奇只是默默不語，仍然優雅地向年輕的米開朗基羅致敬，然后轉身離開。

也許，懂得向對手或敵人致敬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