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凡
你知道鼓吹新詩的胡適,他的舊體詩有多好嗎?而當魯迅說,青年應該“少讀或不讀中國書”時,他自己已經埋頭讀了十年古書。胡適、魯迅那一批新文學的干將們,其實舊體詩寫得非常好。重新回到100年前新詩和舊體詩交戰的現場,你會發現:這也許是歷史給我們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
新詩的誕生
1917年2月,胡適在《新青年》上發表了他回國前寫成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這一年他26歲。
這位26歲的青年,提出文學改良的八點建議,吹響了白話文運動的號角: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五曰,務去濫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胡適觀點的核心,一是用白話而棄文言,二是不要用典和對仗,反對舊體詩的心思再明白不過。
中國是詩的國度,每個傳統文人都會寫詩,但是在那樣一個變革的時代,舊體詩已經日益難以表達新生活、新想法了。其實,在胡適之前,就已經有不少人在想這個問題了。歷代不少學者為了讓更多的人看懂書面文字,都主張書面語同口語相一致。
白話的主張由來已久,1861年,洪仁玕根據洪秀全的指示,頒布了《戒浮文巧言諭》,提出了改革文體的方針:“不須古典之言”,“總須切實明透,使人一目了然”。這不難理解,洪秀全自己科舉考試屢次失利,他內心肯定對文言文是不以為然的。又過了二三十年,資產階級改良派為宣傳變法維新、開發民智而提倡白話文。如黃遵憲(1848~1905)引俗話入詩,宣稱 “我手寫我口”(《雜感》);裘廷梁認為“白話為維新之本”,發出了“崇白話而廢文言”的口號。梁啟超(1873~1929)最先向霸占文壇的桐城派古文挑戰,創制了“新文體”,用的雖還是文言文,但平易暢達,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已向著白話文邁出了第一步。
文言文遇冷的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用文言文寫文章實在太難了,只有那些刻苦攻讀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才會學習文言文寫作,這就把絕大多數人都排除在了文學的大門之外。隨著國門開放,中國開始出現了現代意義上的報刊,而報紙的目標讀者,一定是大眾,這就要求作者要用普通人能看得懂的語言來寫作??梢哉f,白話文革命勢在必行,最后由胡適這位26歲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在讀博士生發起最后改革的總攻,也是順理成章。
要搞白話文學,必須在三個層面發力:小說、散文和詩歌。相比之下,寫新詩是最難的。雖然普遍采用章回體,但是中國一直有白話小說的傳統。白話散文,看起來也很容易,因為報紙上已經有新文體了,再說“散文”的“散”字,本身就意味著可以隨便寫,只要按照說話的方式來寫文章就行了。詩歌最短,但是詩歌的革命卻是最難的:新詩到底應該是什么樣的,你們寫出來看一看?
《新青年》從1918年1月出版第四卷第一號起改用白話文,采用新式標點符號,刊登一些新詩,牢牢控制了新文化運動話語權的干將們,在此進行了真正的創作實驗。胡適本人,也開始寫新詩了,《蝴蝶》就成為中國最早的白話詩之一。胡適有很強的使命感,他加快創作進度,1918年底就出版了《嘗試集》,這是中國最早的新詩詩集。讓我們看一下胡適的大作:
《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首詩非常幼稚,現在看來只能說是打油詩。但是,胡適雖然采用了白話寫詩,也沒有使用典故,每一行字的字數卻還是一樣的。一眼看上去,這還是舊體詩。一個從小寫舊體詩的人,要改寫新詩,是何等艱難。相比之下,下面這首《夢與詩》,雖然寫得也不怎么樣,但是卻已經有新詩的模樣了:
《夢與詩》
都是平常經驗,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夢中來,
變幻出多少新奇花樣!
……
醉過才知酒濃,
愛過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詩,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直到徐志摩出現之前,中國的新詩不但難以贏得讀者,即便是這些詩人自己,也都比較尷尬,在新文學的幾種樣式中,新詩的進步是最慢的。胡適很有先見之明地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嘗試集》,是很有道理的。一直到上世紀40年代,新詩都處于嘗試之中,但是在這種嘗試和探索的過程中,大家倒是達成了共識:舊體詩自己寫寫玩兒吧,就別拿出來發表了,那樣對新文學的發展可不利呢。
“敵人們”
和胡適們比起來,他們的“敵人”分量一點兒都不輕。
“新文化”的敵人們,首推林紓(林琴南)。其實,這個林紓一點都不守舊,他雖然不懂外語,但是在當時卻是“翻譯”外國文學最多的人。他一生翻譯了170多部外國文學著作,最著名的要數小仲馬的《巴黎茶花女遺事》(《茶花女》)、斯托夫人的《黑奴吁天錄》(《湯姆叔叔的小屋》)。其實,林紓是不懂外語的,他要請那些外語好的人,先看一下原著,然后把故事講給他聽,他再用文言把故事重新寫一遍。但他的文筆非常好,他翻譯的《茶花女》很多人看得痛哭失聲。
1917年1月,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的一個月后,林紓發表《論古文之不宜廢》,予以回應。在文章中,林紓提出“文無所謂古也”,認為“亦特如歐人之不廢臘?。ń褡g為拉丁文)耳。知臘丁之不可廢,則馬班韓柳亦自有其不宜廢者”。這本是尋常的文藝爭論,卻遭到新派學人輪番嘲諷。
劉半農、胡適在《新青年》反復嘲諷林紓誤譯,林紓的翻譯確實不夠忠實原文,隨意刪改。傅斯年則撰文稱,林紓“怕白話文風行了,他那古文的小說賣不動了,因而發生飯碗問題,斷不至于發恨拼此殘年,反對白話”。輪番轟炸下,林紓終于把持不住,掉入了對手圈套,先后寫了《荊生》《妖夢》,對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錢玄同進行人身攻擊,把這場爭論降低到了互罵的水平。
除了林紓外,另外一個反對新文化的就是辜鴻銘。辜鴻銘的祖籍是福建,他出生在馬來西亞,父親辜紫云當時是英國人經營的橡膠園總管,操流利的閩南話,能講英語、馬來語。他的母親則是金發碧眼的西洋人,講英語和葡萄牙語。這種家庭環境下的辜鴻銘自幼就對語言有著出奇的理解力和記憶力。沒有子女的橡膠園主布朗先生非常喜歡他,將他收為義子,讓他自幼就閱讀莎士比亞、培根等人的作品。
據辜鴻銘自己說,他“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毕群笞x過英國愛丁堡大學和德國萊比錫大學的他,有13個博士學位,是滿清時代精通西洋科學、語言兼及東方華學的中國第一人。他嘲笑英國人,諷刺美國人沒文化。在眾人皆呼“打倒傳統文化”之際,他成了異類,逆潮流而動,高調宣稱“大海對岸那邊有幾萬萬人,愁著物質文明的破產,哀哀欲絕地喊救命,等著我們來超拔他們”。他在北大講課,教英國文學,學生嘲笑他留著辮子,他說:“剪掉頭上的辮子很容易,剪掉心中的辮子卻很難。”
第三位反對新文化的干將是林亞泉,他是蔡元培的鐵哥們。林亞泉16歲中秀才,21歲肄業于崇文書院。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應蔡元培之聘任紹興中西學堂數學教員。1900年秋到上海,創辦中國近代首家私立科技大學——亞泉學館,培養科技人才。本來醉心于西方文化,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他被現實驚醒,于是重新審視中國固有之文化,提出用中國傳統文化彌補西方文化之不足。1918年4月,林亞泉在《東方雜志》發表《迷亂的現代人心》一文,批評那些認為要救濟中國,必須依靠西洋文明的人。
如今,重新審視這一批反對者,發現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并不是什么守舊的人,他們了解西方世界。像辜鴻銘對西方文學的了解,遠在胡適等改革派之上,而林亞泉對西方文化不足的觀察,在今天看來也很有意義。林紓反對的是白話,林亞泉反對的是西化,而辜鴻銘對西方文明的批判,一戰期間在德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可以說,這一場爭論,是不折不扣的混戰,與現在人們在網上的罵戰很像,站隊比“站對”重要,其實真正有耐心看對方在說什么的并不多。
其實新人也沒有那么新
胡適4歲讀古詩,6歲上私塾就開始背古文,到了9歲的時候讀了三年古文,就能看古典小說了。當時能夠看古典小說的人語文程度已經很高了。兩年之內,他偷偷地看完三、四十本古典小說。一輩子作文的基礎就這樣奠定了。到11歲的時候,他的老師就正式教他讀古書。教師教給他的第一本書叫《資治通鑒》,他11歲就讀完了。到13歲,《左傳》也讀完了。
胡適的記憶力很好,英語也學得很快。所以19歲考公費留學,20歲去了美國。到了27歲,在哥倫比亞大學寫博士論文,主題是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并寫了一本書叫做《中國哲學史》。胡適去演講,引經據典,不要帶書的,從來不會錯誤。因為他至少會背一千首詩詞。
作為對照,讓我們看一下胡適的舊體詩水平。下面兩首詩都寫于留學美國期間,用今天的網絡語言說,“人家還是個孩子啊”。
《歲末雜感一律》
客里殘年盡,嚴寒透畫簾。
霜濃欺日淡,裘敝苦風尖。
壯志隨年逝,鄉思逐歲添。
不堪頻看鏡,頷下已鬑鬑。
下面是留學日記中的一首贈別詩:
舊雨半零落,猶余鄭子珍。
灌夫宜忤俗,鮑叔自憐貧。
往事都陳跡,新圖妙入神。
無因一惆悵,送汝大江濱。
年輕的胡適,不但用典用得好,格局也不錯。這就是他所受到的舊體詩訓練,他能寫很好的舊體詩,但是為了“文學革命”的前途,卻不得不寫那種幼稚的新詩。
新文化運動在創作上的高峰當然是魯迅了。如果沒有魯迅,新文化運動的最初10年,簡直沒有拿得出手的成績。魯迅說過,不建議年輕人讀中國書,就更不用說寫舊體詩了。但是,不管魯迅還是胡適,對傳統經典都是熱愛得要命,他們甚至收藏了很多古書,胡適甚至專門跑到大英博物館去看中國古籍。在我們后人看來,簡直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你們自己的古文功底那么好,卻不讓我們學。
魯迅也寫過一首新詩,叫《我的失戀》: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低頭無法淚沾袍。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么:貓頭鷹……他這首詩是諷刺徐志摩那樣的抒情詩人的。魯迅對徐志摩等人經常冷嘲熱諷,但是他對新詩卻從來沒有打壓過。他自己寫不好新詩,但是從支持“進步”的角度,他仍然支持新詩的創作?,F在我們知道,魯迅的舊體詩寫得非常好:
《自題小像》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就這樣的詩來看,他的戰友們對舊體詩的攻擊是多么站不住腳啊。至少在他們那一代,中國人仍然能寫出很好的“舊體詩”。新詩的百年,放在中國三千年詩歌史中,實在太短暫了。我們重回當初的辯論現場,發現革命家沒那么新,而反對派也沒那么舊。新詩的勝利,只是在國家、民族陷于危難的時候,知識分子們一種激進做法而已,而如今的傳統詩詞熱,未嘗不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回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