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青春路上沿途流浪

蘇遇

1

我趕到公交站牌時，西柚蹲在地上，雙手環(huán)繞著膝蓋，披散的齊腰長發(fā)幾乎要垂到地面上。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臉，只隱約看見身著白色羽絨服的她雙肩抖動得厲害，像一個受傷的，女鬼。

狂跑了10分鐘的我，在距離西柚大約10米的地方平復了一會兒呼吸，才慢慢走近她，蹲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她抬起頭，前額的碎發(fā)有些凌亂，靠近耳邊的頭發(fā)被淚水打濕固執(zhí)地黏在她瘦削蒼白的臉上。她定定地看了我?guī)资耄ハ嗖徽f話，有一種詭異的安靜。然后，突然、瞬間、猝不及防地，西柚抱住我，號啕大哭。說實話，我有些想笑。

起初我覺得在一個失戀少女面前笑是件特別罪惡的事，雖然只是想，并沒有笑出聲，但這個想法本身就很罪惡。然而，幾分鐘后，西柚抱著我死活不撒手哭得極其奔放，眼淚鼻涕悉數(shù)蹭在我的衣服上，路人頻頻投來怪異的眼神時，我有了遠比這更加罪惡的想法。

面前這個披頭散發(fā)，痛哭流涕，毫無形象可言的人，一中女神？我呸。

半小時，足足扯著嗓子哭了半小時后，西柚終于對我說了一句完整的話：余麥送給我的娃娃被我落在公交車上了。

2

在空氣劉海兒相當流行的今天，我堅信西柚身上具有引領潮流的與眾不同的氣質。因為，早在幾年以前，學生妹還留著又厚又長遮住眼睛的齊劉海兒時，西柚跑到理發(fā)店跟理發(fā)師說，給我剪個不一樣的劉海兒。

既像齊劉海兒又不是齊劉海兒，有點弧度，但不要斜劉海兒，嗯，要有點蓬松感，但不是爆炸啊！西柚歪著頭極其困難地描述著。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理發(fā)師和我一頭霧水。

西柚一副懷才不遇的憾恨表情，轉頭看到店里正放著《還珠格格》，西柚瞬間激動地指著電視說：啊呀，就紫薇，紫薇的劉海兒你看到了吧？就要那樣的蓬松感，不過她那個有點太規(guī)矩了，你給我整得稍微個性點兒。

現(xiàn)在想想，當年《還珠格格》里紫薇的劉海兒確實有些空氣劉海兒的意思，我很納悶，為什么當時就沒能引領一股風潮。

同樣納悶的是，當時剪完劉海兒的西柚，我也是怎么看怎么別扭。西柚卻難得地很滿意。

給西柚剪劉海兒，也許是全中國第一個嘗試空氣劉海兒的理發(fā)小哥，就是余麥。

3

我以為，我們和余麥只會是點頭之交。

我以為，西柚不會跟社會青年有太多的糾葛。

但那都是我以為罷了，上帝最喜歡出其不意，而人生也正因為各種不確定而變得值得期待。但是，遇到余麥，是西柚的劫。

我在一中的校園見到余麥的時候，他靠著欄桿和西柚說著什么，西柚的嘴角有著明顯的笑意。要上課的時候，我問西柚：他不是輟學了嗎？

西柚說：嗯。可他說，現(xiàn)在他有了努力學習的理由了。

我不屑地說：不會說是因為你吧？這撩妹套路可真夠惡俗的。

西柚默不出聲，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喜歡他？

她垂著眼瞼，在我以為她大概不會回答了的時候。她抬起頭認真地問我：喬夏，你說我學美術好不好？

好。

我說好，因為我知道，西柚這話從來不是個疑問句。“喬夏你說我學美術好不好”翻譯過來就是“我要學美術，喬夏你是我的好朋友支持我好不好”。

4

打爆了西柚的電話還是顯示無人接聽后，我直接拿了車鑰匙，拎著個巨大無比的熊，開著摩托車一路跌跌撞撞地開到她住的小區(qū)樓下，停車爬樓一氣呵成然后瘋子一樣地砸門發(fā)出和雪姨一樣的吶喊：你開門啊！你不接手機你開門啊！

開門的是西柚的隔壁鄰居，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一臉的刻薄相。她話未出口白眼先翻：小姑娘，放著門鈴不按，你再這么砸下去我可要告你擾民啊。

我還沒來得及頂嘴，西柚家的門猝不及防地打開了，西柚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后，她對著鄰居說：我家門鈴壞了不行嗎？她砸我家的門用不著你來教訓！說完就把我拉進屋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很好，簡單粗暴。

進了門的我把手里的熊砸向西柚，同樣干凈利落。

西柚呆愣了幾秒，順手就抄起熊從窗戶扔了出去。

你神經病啊。我沖她吼，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兒才給你找回來嗎？

誰啊？神經病吧。從樓下傳來聲音。

西柚走到窗臺，頭伸出窗外大聲沖底下喊：對啊我就是神經病。喊完后像是耗光了全身的力氣癱倒在沙發(fā)旁。我走過去抱住她：想哭就哭吧。

她埋在我的肩頭含混不清地說，那我哭完再去道歉。

5

余麥來找西柚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意外，令我意外的是，以前的余麥雖然吊兒郎當成天沒正經，對女生還保持著最起碼的紳士風度。眼前這個渾身充滿戾氣來勢洶洶質問著西柚的余麥，讓我忍不住想要朝著他臉上吐唾沫。

他說：我們已經分手了。從前我送過你的東西你不喜歡就可以扔了，你轉送給曉曉是什么意思？

西柚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些東西我確實扔了。

那曉曉……

是我郵寄給柯曉的。我走上前說，我記得你把娃娃送給西柚的時候不是說，你只送給你最喜歡的女生嗎？現(xiàn)在分手了，我就好心把這定情信物轉寄給你的現(xiàn)任了啊。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中透著陰狠，你還跟她說了什么？嗯？

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都說了。

余麥伸向我的拳頭沒有如期落到我身上，西柚抓住他的手腕，吐出來的聲音冷得可以結成冰。她說，余麥你今天要是敢動喬夏一根手指頭，我就讓你償命。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西柚，過去的歲月里，西柚有柔軟的長發(fā)，乖順的眉眼，溫柔的笑容，這樣美好的女孩為了我對著一個身強力壯的男生威脅道：你敢動她，我就讓你償命。

那樣豁出一切的勇氣，讓我有點兒想哭。

后來我問她：你就不怕啊？

當時只覺得胸腔里的怒火都要爆炸了，我怎么就看上了這么個人渣。事后越想越怕。管他呢，反正他被我的氣場給唬住了嘛。哈哈哈。

6

2013年的第一場雪，我吃到了人生中第一根哈根達斯。

西柚問我：好吃嗎？

我點頭，滿嘴都是頭皮屑的味道。

西柚笑著用手打我，喬夏我把那么長的頭發(fā)賣掉給你換哈根達斯，你還這么惡心我。

我看著西柚的齊耳短發(fā)，不無遺憾地搖頭，變丑了。隨即又正色道，西柚，戀愛不是舉行奧運會，結束了還得有個閉幕式，當你真正放下了，剪不剪頭發(fā)其實根本無所謂。

西柚看著我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抱住我，謝謝，謝謝你。喬夏，我知道，我都知道。以前他帶給我的笑，如今我都用淚水去償還了。我因為這該死的頭發(fā)認識他，從哪兒開始我就從哪兒結束。接下來，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去做，你也是。

路邊的音像店應景地傳來梁詠琪的《短發(fā)》：我已剪短我的發(fā)，剪斷了牽掛，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岔……我已剪短我的發(fā)，剪斷了懲罰，剪一地傷透我的尷尬。

那是2013年的第一場雪，西柚心中郁結的哀愁伴隨著哈根達斯冒出的冷氣，在輕輕地蒸發(fā)，消弭在那個寒冷的冬天里。

度過那個漫長的冬季之后，我們迎來了高三的最后階段。

7

百日誓師會上，校長在大禮堂的舞臺上發(fā)表著慷慨激昂的演說，底下一群沒見過世面的烏合之眾被鼓動得熱血沸騰，有些人將之錄成視頻上傳到空間，學姐學長在底下評論：蔣校長真是一點兒也沒變，演講的內容也是一點兒都沒變。

看到評論的我們覺得，蔣校長實在是太不走心了。

然而，高考并不是軍事意義上的戰(zhàn)場，除了勇氣和決心，更需要的是冷靜和沉淀。心中的信念遠遠比誓師會上的豪言壯語要重要得多。

白色的試卷，黑色的簽字筆，猶如黑白雙煞一般牢牢扼住命運的喉嚨，它既是漂浮在高考這條洪流中的積木，又是游離于午夜夢回的幽靈。也正是在這樣的忙碌之中，西柚再也無暇提及余麥，無論是愛情帶來的傷痛，還是友情中的羈絆，在通往夢想的路上統(tǒng)統(tǒng)要為高考讓步。從寫下大致解題思路到完善每個解題步驟，從匆匆瀏覽課文到仔細琢磨每個虛詞的用法，從追求單詞正確到用高級詞匯替換簡單詞匯……那種學到精通透徹，只追求細枝末節(jié)的感覺，之后再也沒有了。

8

2013年的夏天，我迎來了十九年生命中的第一次高考。也正是那一年，我們認識了葛軍，這個曾經是幾萬江蘇考生噩夢的人，這一次他把魔爪伸向了江蘇的近鄰，安徽。

考完數(shù)學后，所有人都體會到了什么叫絕望。

時隔幾年，當年考場上的一切我都歷歷在目。因為在連蒙帶猜填完選擇題后我就基本沒什么事兒可干了，后面的大題甚至是被平時老師認為是送分的概率題我都沒有把握自己做出來的結果就是正確的。

沒有送分題，全是送命題。

我陷入了極度的恐慌，恐慌之后就是絕望，而絕望之后就是破罐子破摔了。我來回翻看試卷確定確實沒有我會做的題了之后，我就開始偵察敵情，東張西望的我和左右顧盼的他眼神無意碰撞時，我們相視苦笑，素不相識，卻惺惺相惜。

在周圍人都在怨聲載道地訴說著自己考得有多爛的同時，彼此心里又多了些安慰和底氣。

西柚說，她不在乎，反正她藝考已經通過多所名校了，文化課分數(shù)要求并不高。我知道，西柚這話是說給那些素來瞧不上藝考生的人聽的，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她不過是為了追隨余麥一時沖動學的美術，在否定了她努力的同時，也主觀上否決了西柚的藝術天賦。

人群中，我故作輕松地說，我也不在乎。

除了配合西柚外，我說不在乎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即使試卷簡單我也不見得就能考好。

9

說不在乎的西柚順利被中央美術學院錄取，同樣說不在乎的我，卻落了榜。數(shù)學發(fā)揮得相當正常（我正常的水平就是經常不及格），文綜卻是創(chuàng)造了有史以來最低的一次。我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什么叫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還用門夾一下你的腦袋。

別人被門夾了腦袋都會揉揉頭上的包，從此敬而遠之。而被夾了腦袋的我卻企圖一頭把門撞開。我選擇了復讀。

所謂復讀不過是頂著更大的壓力重復一遍高三的生活罷了。而彼時，西柚在北京開始了她的大學生活。

2014年的冬天，我剪掉了頭發(fā)，可我的頭發(fā)沒有當年西柚的長，也沒有她的發(fā)質好，賣掉的頭發(fā)只換了兩個布丁。

西柚說，是不是中國人都喜歡從“頭”開始？

我回答，不知道，反正我剪了是因為學校總是停水。

西柚又說，說得好像剪短了就能不洗頭了似的。

我又回答，那我就可以個把月洗一次了啊。

喬夏你又惡心我。西柚一邊叫囂著一邊滿足地舔著冒著冷氣的布丁。

10

那個沒有西柚，也沒有空調西瓜wifi的夏天終究是過去了。

9月份，北京機場，西柚遠遠地揮著一只手沖我笑，另一只手挽著旁邊男生的手臂。

西柚介紹說，這是喬南。

喬南笑，歡迎你來北京。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