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郝叔一生中的雪

張愛笛聲

chapter 1 父親和郝叔

郝叔是我親叔叔，我爸唯一的弟弟。

父母工作都忙，每到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都會拎上他們精心準(zhǔn)備的禮品去看郝叔。郝叔獨居在鄉(xiāng)下的小房子，平日里不喜出門，屋后有一片地，他就在那片土地上種花生，種菜。等到收成的時候，他也會拎著花生油和新鮮蔬菜到我們家。他和父親感情很好，兩個人常常一瓶酒就著一碟花生米能聊一整天，但一年里這樣的時刻，僅僅只有一兩回。大多數(shù)時候，郝叔都在離我們不近的老家，做著自己的事。

郝叔和我父親面容很像，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甚至不能區(qū)別出他們倆，鬧過幾次把郝叔叫“爸爸”的笑話。后來我長大了一些，發(fā)現(xiàn)郝叔和我父親越來越不像了。我父親早年當(dāng)過兵，退伍后當(dāng)了機關(guān)單位的一個職員，由于工作出色，幾年后升職當(dāng)了個小領(lǐng)導(dǎo)。他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又由于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纳砩峡偸浅錆M著一種人生贏家的氣質(zhì)。郝叔則與父親截然不同，他比父親小上兩歲，臉上卻早早地就有了皺紋，因為常年需要下田耕作的關(guān)系，他總是穿著一身最簡單的深色襯衫，卡其色褲子，他總說這樣才耐臟。他手上有很厚的繭子，臉也曬得黝黑，還是個老煙槍。我聽到過不少人說，“你這叔叔也是夠沒出息的，當(dāng)初要是和你爸一樣去當(dāng)個兵，現(xiàn)在也不至于這么落魄，只能在地里討生活。”

老家很多人都看不起郝叔，表面上不說，背地里卻常常笑話他。我父親卻不允許我對郝叔有半點不敬，他總是說，“別人怎么說我不管，反正我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都是你郝叔成全的，你長大后，該怎么孝敬我就怎么孝敬你郝叔。”

chapter2 郝叔這個人

小時候的每個寒暑假，父母都會把我送到郝叔家小住，那時候奶奶還健在，她和郝叔住在一起。郝叔沒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我的到來使他歡天喜地，他完全把我當(dāng)作了他的親生女兒，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用的都會在知道我要來之前就早早地準(zhǔn)備好。

郝叔的性格不像我爸，他沉默寡言，不擅長與人溝通，對我好的方式就是不斷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他不懂得拒絕我的任何要求，冬日里打雪仗，夏日里進森林摘果子，只要我想做的，他都陪我。郝叔有兩個愛好，一是寫字，二是養(yǎng)蜜蜂。郝叔念過的書不多，卻寫得一手好字，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都是他最忙的時候，村里不少人家都上門來請他寫春聯(lián)，他愛寫字，自然也樂意幫人家這個忙。除夕夜，通常都是我和奶奶在廚房準(zhǔn)備團圓飯，郝叔蹲在客廳里寫他的春聯(lián)，若是寫的字得到了別人的夸贊，他必會好幾天都合不攏嘴。因著郝叔愛寫字的關(guān)系，我在他的教導(dǎo)下至今都能寫得出一手讓人稱贊的字來。

郝叔養(yǎng)蜂養(yǎng)了十幾年，我常笑稱他是蜂蜜王國的“國王”。奶奶去世之后，陪伴他的只有院子里的那幾箱蜜蜂。我從小見慣了蜜蜂在院子里飛舞，熟悉了從蜜桶里緩緩流出的蜜汁的味道，也記住了每個春天郝叔在荔枝樹下忙著采蜜的身影。采完蜜后，郝叔先篩出幾斤最好的留給我家，然后再分發(fā)點給遠方的親戚，附近的鄉(xiāng)親若是上門來討，他也從不提及錢的事，他不會說好聽的話，但做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好事。

有一年我父親的身體出了問題，加上當(dāng)時工作上也遇到了點變動，做完手術(shù)后父親整個人都顯得郁郁寡歡，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吃不下飯。父親不讓我告知郝叔他的狀況，可是郝叔到底還是知道了。他借了一輛車，裝滿了自家產(chǎn)的青菜、南瓜、土豆、農(nóng)家雞蛋、用稻谷碾做的米……當(dāng)然了，他還提來了好幾斤蜂蜜。帶來的東西堆滿了家里的客廳，見到父親后，他那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下來。“見到你我才安心，昨天夜里一直睡不著，擔(dān)心吶。還好，你也只是瘦了點，臉色還是好的，精氣神也還在，都會好起來的。”

父親那段時間心情不好，脾氣也有點暴躁，但見到郝叔后心情卻平和了好多。

“你一路順利慣了，其實人生有點小磕小碰也是好的，總比一下子摔個大跟頭要強。”

“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咱也不怕事。你也不要覺得是別人針對你，不要因此就和別人對立起來。”

“任何時候，身體都是最重要的，當(dāng)多大的官有什么用，都是給別人看的。踏踏實實做事，對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只有家里人才會真正關(guān)心你……”

他們坐在沙發(fā)上聊天，以往都是父親說得多，郝叔聽得多。這次角色卻轉(zhuǎn)換了過來，郝叔說什么，父親都猛地接連點頭，從不爭執(zhí)。臨別的時候，郝叔指著桌上的蜂蜜說，“都是我自己采的，很有營養(yǎng)，你每天喝點，對腸胃也好，也有助睡眠。”

我不知道究竟是那蜂蜜有奇效，還是郝叔的話開解了父親的心結(jié)，父親在吃了幾個月的蜂蜜后，身體竟然真的慢慢好起來了。

chapter 3 遲到的愛情

郝叔五十歲的時候，有個女人來找他，郝叔見到那個女人，和她抱頭痛哭了許久。我問父親那女人是誰，父親抽了口煙，嘆氣說，其實她本應(yīng)該是你的嬸嬸的，唉，怪只怪造化弄人。

原來郝叔在二十出頭的年紀(jì)曾經(jīng)談過一次戀愛，當(dāng)時的對象就是這個女人，彼此的感情很深，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是那一年郝叔卻感染了風(fēng)寒，終日咳嗽不停，總也不好。村里人不知怎地就傳說他得的是肺癆，是不治之癥。女方的父母一聽是這病，當(dāng)然不許女兒嫁給他。那女人也是倔強，認(rèn)定了郝叔，怎么也不肯另嫁。可她怎么拗得過以死相逼的父母，最終還是含淚嫁給了別的男人。自此之后，郝叔和她就失去了音訊，郝叔的病后來不治而愈，可是心已經(jīng)被傷透了，也不肯再娶妻生子。奶奶在世的時候還勸過他幾回，可他性子硬，說這輩子就一個人過了。

女人的老伴走了，兒女也長大成人，她唯一虧欠和惦記的人只有郝叔了。她敲開郝叔的門，四目相對間，發(fā)現(xiàn)彼此頭發(fā)都白了，皺紋也深了，只有那份情誼不曾減過半分。女人含淚說，“剩下的日子，讓我來陪你吧。”

我怎么也沒想到郝叔身上還藏有這樣感人的故事，我對父親說，“這下好了，郝叔苦了這么多年，總算得償所愿了。”

郝叔很快地就和那個女人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在五十歲的年紀(jì)，不顧周圍人的流言蜚語。婚禮那天，父親給嬸嬸敬了杯酒，激動得語無倫次，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這弟弟命太苦了，你要對他好啊。”

郝叔和嬸嬸過上了很幸福很快樂的日子，可是這樣的日子，也僅僅只有短短的五年。郝叔后來患了重病，癌細胞從胃部轉(zhuǎn)移到全身，醫(yī)院宣告不治。郝叔最后的日子是在家度過的，陪伴他的有他最熟悉的幾塊地，幾箱蜜蜂，還有嬸嬸。父親請了假去陪他，兩人每天一起種種地，逗逗貓，父親再也不攔著他喝酒了，兄弟倆端起酒杯一喝就是一宿，誰也沒提及分別，總是在講以前的事，都在笑，笑著笑著卻都紅了眼睛。

沒多久，郝叔去世了。他的左手握著嬸嬸，右手握著父親，嘴角露出最后一抹微笑，也沒留什么遺言，就這么去了。

守靈那一晚，嬸嬸哭得很厲害，來來回回只重復(fù)著一句，“本來以為我們還有十年、二十年，可是你只給了我五年……上天對我們?yōu)槭裁催@么殘忍……”

父親是沉默的，沉默得讓我以為他一點也不悲傷。肅靜的秋風(fēng)，伴著淺淺的長明燈，父親望著棺木里沉睡的郝叔，他喊來我，讓我給郝叔磕三個響頭，我照做了。

Chapter 4 故事里的兩兄弟

后來，父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對兄弟，他們出身貧苦，總夢想著有個機會可以跳出農(nóng)門。兩人念到初中時，有部隊來他們的小鎮(zhèn)上征兵，兩兄弟都很想去。可是他們的父親早早就離了世，家里只有一個老母親，兩個兒子怎么能都離開母親到千里之外去服兵役呢？距離征兵結(jié)束還有一天，弟弟跟哥哥說，“我偷偷報了名，可是沒選上，所以又幫你報了名。你快去試試，興許能選上呢？”哥哥很驚訝也很欣喜地沖去參加甄選，沒想到的是，自己真的被選上了。后來，哥哥參軍，弟弟留在家照顧母親，兩人的命運從此截然不同。

哥哥退伍后轉(zhuǎn)業(yè)成為公職人員，后來把家安在了城市，生活優(yōu)越安穩(wěn)。弟弟在初三那年輟了學(xué)，因為單靠母親之力無法供養(yǎng)他繼續(xù)讀書。他就留在農(nóng)村里，和周圍的同齡人一樣，成為一個普通的務(wù)農(nóng)人。

有一次哥哥和當(dāng)年接走他的首長吃飯，話題不知怎地就聊到他的弟弟，當(dāng)知道他弟弟在家務(wù)農(nóng)時首長充滿惋惜地說，“你弟弟當(dāng)年報名參軍其實已經(jīng)選上了，可是后來他說他還是更喜歡讀書，于是就推薦了你。雖然你也不錯，可是若論身體條件，你弟弟其實比你更好……”

哥哥才知道，是弟弟成全了他的夢想。他們都知道，這一個選擇必定會決定他們后半生的命運，可是弟弟沒有過一聲委屈，沒有過一句抱怨。后來哥哥和他道過一聲“謝謝”，他也只是窘迫地微微一笑，“你都知道了啊。其實真的也沒什么，反正我們倆最終也只能去一個，我在家陪著媽，過著平靜的生活也挺好的。不像你，當(dāng)兵也苦，在大城市打拼也累。”

后來他們就再也沒提起過這事，在漫長的光陰里，弟弟甘心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而哥哥對弟弟心存感激，卻總也找不到報答他的方式，只能裝作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成全。

“這個故事里的兩兄弟，就是我和你郝叔。”父親說著，兩行淚涌了出來，“換了是別人，一定會怨，會恨，他真是從來沒有。”

Chapter 5 孤獨的冷冬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

我不知道郝叔是怎樣熬過生命中那些冷冬的，他把夢想給了兄長，愛情也被橫加剝奪，命運從未將他眷顧，為了讓父親心安，他從未抱怨。為了堅守愛情，他等心愛的人等到五十歲，這段幸福的歲月卻只有短短的五年……他一定也是怨過上天的吧，為什么讓他嘗了那么多的苦，為什么甜蜜快樂的時光卻那么短暫？但他不能說，他只能孤獨地，在黑夜里一個人去品嘗這種苦，無言地問上天，卻始終沉默著不出聲。

落在郝叔一生中的雪，在他離開人世之后，我終于得以全部看見。我卻再也沒有機會，伸手給他撣撣肩上的雪，也沒有機會，在寒冬的晚上給他熱一壺酒，只為暖暖他早已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