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楚舟
作為“學衡派”的中心人物之一,梅光迪的立場通常被理解為新文化運動的反對者。實際上,梅光迪對文學革命未必持完全否定的態度。
梅光迪的1917年,一多半都花在哈佛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學位申請上,尤其用來應付拉丁文考試。
在攻讀學位這一點上,梅光迪不及老友胡適那么好運。1910年兩人同考庚子賠款留美考試,胡適一擊便中,梅光迪復考了一年才獲得出國資格。到美國后,他先后在威斯康星大學和西北大學就讀,1915年來到哈佛讀碩士,卻在拿學位的關口卡在了拉丁文考試上,而胡適這一年已經學成歸國。以至于他后來半公半私地攻擊胡適是“假博士”,也是有原因的。

位于紐約伊薩卡的康奈爾大學(攝于1920 年)
從1月到9月,梅光迪都掙扎在申請學位的路上。4月份,哈佛研究生院致信梅光迪,通知他6月或9月要參加拉丁文考試,若成績低于C就無法通過學位考試,即使通過,當年學位委員會也無法看到他的成績,學位授予最早也要等到次年2月。
正是這門考試拖住了梅光迪歸國的步伐。其實頭一年袁世凱去世,遠隔重洋的梅光迪就已經按捺不住關注國內時局的興奮,在《波士頓郵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內容是談袁世凱去世后,留美的中國學生如何有望將國家變成“真正的美國”。而在這個被拉丁文考試淹沒的1917年的夏天,眼看著亦敵亦友的故交胡適已經應蔡元培邀請回國任教,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白話文運動,自己卻整夏都在為學位籌謀,梅光迪不免喪氣。
將時光回撥兩年,當時正在美國西北大學攻讀學士學位的梅光迪,在一次與R.S.克萊恩(R.S.Crane)的交談中偶然接觸到了美國新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的思想,頓覺有望找到彌合中國新舊文化斷層的方向。正是這次精神上的偶遇指引梅光迪于1915年秋天來到哈佛拜會恩師,此后一生深受白璧德新人文主義學說影響。自1915到1917年,他與胡適激烈的新文化論爭,也是由這個關鍵的選擇而起。
按照胡適的自述,將他“逼上梁山”,不得不發起文學革命運動的,正是梅光迪。
實際上,梅光迪最初以文學革命的“我輩”自稱,是胡適的同盟者,但他對于文學革命始終抱有審慎的態度。在他1916年寫給胡適的信中就說:“欲得新文學或須俟百年或二百年以后耳。”在梅光迪看來,文學革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不可急于求成。胡適要完全革除舊文字,尤其是拿白話文作詩的提法,令他難以接受。
1916年夏天胡適去克利夫蘭城參加學術會議,歸途中在綺色佳(今伊薩卡)停留半日,適逢梅光迪也在那里的康奈爾大學修暑期課程。在綺色佳的短短半天時間里,胡梅兩人再次因新詩新文學問題爭論起來。幾天后,胡適答復任叔永作的一首《泛湖即事詩》,說詩中幾句套用陳言陳語,其他地方又有文白夾雜的嫌疑。梅光迪聽聞此事,再次與胡適爭辯,胡適這次干脆寫了一首百余行的白話詩打趣梅光迪,開頭就說:“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場。拍桌罵胡適,說話太荒唐。”梅光迪氣得說他這是唱的“蓮花落”,“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
因這首打油詩而起的紛爭,一直持續到8月。難得的是二人并未因此絕交,梅光迪還在信中澄清自己關于新文學潮流的態度:“竊謂弟主持破壞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觀念,亦不讓足下。弟所以對于多數之‘新潮流持懷疑態度者,正以自負過高(請恕之)不輕附和他人之故耳。”但胡適對于梅光迪的“冥頑不化”,似是有些心灰意冷了,10月之后,梅光迪去的長信,胡適都“以病故,未即答之”。
到1917年胡適回國之前,兩人已經到了“辯無可辯”的地步。4月梅光迪到紐約游玩,依然日日與胡適辯論文學改良問題,胡適在日記中頗為負氣地寫道:“覲莊別后似仍不曾有何進益,其固執守舊之態仍不稍改。夫友朋討論,本期收觀摩之益也,若固執而不肯細察他人之觀點,則又何必辯也。”可以說此時,兩人關于文學改良的分歧已經沒有太多調和的余地。
1917年夏天,胡適通過哲學博士學位考試,回國到北京大學任教。對胡適的文學改良觀不敢茍同的梅光迪,在美國也沒有閑著,這一年,他發表了三篇關鍵的文章,將救國、文學改革和新時代知識分子的責任三個話題聯系在了一起。
1917年1月,梅光迪在《留美學生月刊》發表了《我們這一代的任務》一文,在文中闡述了他對于新時代知識分子使命的認識:“我們必須了解、擁有通過時間考驗的一切真善美的東西,然后才能應付當前與未來的生活。”換言之,傳統文化固然有腐朽之處,但其中也有一些超越時代的價值。也是在此文中,梅光迪提出“中庸之道”的重要性,這篇幾乎和《文學改良芻議》同時發表的文章,有直指胡適的文學改良觀“過激”的意味。
1917年5月,仍在埋頭學習拉丁文的梅光迪發表了《新的中國學者》一文,同年晚些時候,又作《中華民族的生命力》一文。他滿懷希望地認為在新的教育體系和世界局勢下,中國學者能夠超越一己、一國的局限,繼承傳統文化精髓,促成“孔子學說的新紀元”。梅光迪始終將中國傳統文化視為不可擯棄的寶貴遺產,這也成了日后很長一段時間他被詬病為因循守舊者的主要原因。
次年夏天,梅光迪通過清華校友施濟元得知吳宓在弗吉尼亞大學就讀,聽說他頗有學問,便有意結識。這也是梅光迪在美國“招兵買馬”,打算和胡適對抗的第一步。
吳宓對1918年的8月記憶深刻。當時住在哈佛大學神學院宿舍的梅光迪,邀請吳宓到自己宿舍,屢次竟日暢談。兩人的談話內容可想而知:梅光迪言胡適和陳獨秀推進所謂“新文化運動”,“聲勢烜赫、不可一世”,又言中國文化之寶貴、歷代圣賢思想之高深,說到動情處甚至“慷慨流涕”。吳宓聞之不勝感動,當即表示“勉勵追隨,愿效馳騁”。后來吳宓也轉學到哈佛,拜在白璧德門下,三年后隨梅光迪創建“學衡派”。回看這一幕“宿舍訴衷腸”,竟有些“桃園結義”的味道。
1918年是梅光迪在美國搜求同志、準備回國和胡適來一場全盤大戰的年份。第二年10月,梅光迪應南開大學邀請回國,與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展開了“正面斗爭”。

梅光迪(1890~1945)1919年10月應南開大學邀請回國,1920年到陶行知倡辦的南京高等師范暑期學校任教,教授《西洋戲劇》《文學概論》《近世歐美文學趨勢》三門課。如今流傳下來的《文學概論講義》便是當時的課堂記錄,也是中國最早的成體系的文學概論著作之一。1921年他出任東南大學洋文系主任,并催促吳宓歸國,二人與胡先骕等人創辦《學衡》雜志,標志著“學衡派”的形成,這本雜志成為聚合新文化運動反對者的中心。1924年經劉半農推薦,梅光迪前往哈佛任漢文講師,此后在哈佛任教近10年。1936年他回國在浙江大學工作,戰亂中離開杭州,輾轉數地至貴州,1945年因心臟病在貴陽去世。
(參考書目:《梅光迪文存》,《文學史上的失蹤者》,《吳宓日記》,《胡適留學日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