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菲利普·德萊姆《剝豆子的快樂》

甘甜

內容摘要：菲利普·德萊姆是法國當代細微主義文學大家。“細微主義”本是一個美術創作流派，后被用來指一批20世紀90年代法國和比利時專注于日常生活細微主題寫作的作家。《剝豆子的快樂》出自德萊姆短文集《第一口啤酒和其它微不足道的快樂》[1]。該短文集收錄了34篇小短文，細致入微地描寫了34個日常生活場景。本文將從感官描寫和修辭這兩個出發點來剖析全文，并跟隨德萊姆用一雙發現美的眼睛，體悟生活中的平凡與幸福。

關鍵詞：菲利普·德萊姆 細微主義文學 平凡 幸福

一.引言

每每讀德萊姆，總會想起一首詩，早已忘了出處，有好多譯本，但最喜西川的譯本，“如此幸福的一天/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蜂鳥停在忍冬花上/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個并不使人難為情/在我身上沒有痛苦/直起腰來/我看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2]清晨，霧氣散去，熹光乍現，“我”佝僂在晨光普照的花園里干活。蜂鳥停在忍冬花上，未被驚擾。這些都是生活細節的寫照，如此平凡如此溫暖。

二.感官與感性

在德萊姆的這一篇小短篇當中，短短幾百來個詞，充斥著大量的對各種感官感受的描繪。視覺上，作者描寫剝豆子，豆莢本身就是深綠的，新鮮的豆子是嫩綠嫩綠的，需要撕掉的豆莢葉子（le vert）可能還是油綠油綠的。同一色系的遞進和層疊，營造出的視覺感受極為舒適。接著，在這深淺交錯的綠中，作者又加入了金色和橙色。在文章當中，作者沒有直接寫出金和橙這兩個詞，而是描寫說：“contre lévier， quelques carottes nues brillent sur un torchon， finissent de sécher.[3]”（廚房的洗碗槽旁，抹布上的幾個光溜溜的胡蘿卜已經瀝干了水，熠熠發光。）法語中，“briller ”一詞主要有兩個意思[4]：1.發光，閃耀。2.引人注目。因此，這里的“briller”傳遞給我們三種意蘊：第一，洗凈的光溜溜的胡蘿卜非常地新鮮，鮮艷欲滴的橙色仿佛放出光芒。此處，nues只能解釋為裸體的，裸露的，在這里形容胡蘿卜我們可以翻譯成光溜溜的，這個形容詞用的非常地妙，讓人聯想起少女飽滿光滑的肌膚和酮體，胡蘿卜的形態，色澤，質感躍然紙上。第二，作者此處作比的廚房，不是其它任何時候的廚房，而強調是上午11點的廚房。作者的良苦用心仿佛將我們帶進了他的廚房，開著的窗子，11點明媚的金色陽光灑進來，灑在胡蘿卜上，也灑進了讀者的心里。胡蘿卜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第三，briller還有引人注目的意思。作者樸實的辭藻，寥寥數語，眨眼間卻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幅美麗的油畫，講究構圖，層次，光影，色彩，立體感和質感。陽光下的胡蘿卜就是這幅畫里的點睛之筆，在干凈明亮的廚房和綠綠的豆子的冷色調背景下，金和橙的暖色調顯得格外鮮明，格外熱烈。

關于觸覺的詞匯場也很大，mouillure（潤濕），dense（緊實的）， minuscule（細小的），doux（柔和的）…豆子潤濕的質感，緊實的果肉，指尖劃過，盡是溫潤。正如德萊姆的風格，細膩豐滿的筆觸徐徐道出那些小幸福小快樂。

味覺上，整篇文章中只有一處提及。“Parfois， on a envie de la croquer. Ce nest pas bon， un peu amer， mais frais comme la cuisine de onze heures…”雖說簡短，卻稱得上是點睛之筆。作者一方面是還原剝豆子的過程，另一方面也很有生活情趣，很懂讀者心理。大量地鋪墊了視覺和觸覺的描繪之后，讀者也跟作者一樣，想嘗嘗味道的好奇心已經被充分調動，此刻，拿起來嘗嘗吧！哦，原來味道不怎么好（bon），還有點苦（amer），但極其新鮮（frais）。但是，短短的幾個形容詞怎么能滿足得了讀者內心的渴望，于是乎，在frais（新鮮的）這個形容詞之后，拖曳出一個長長的比喻，溫柔地安撫了讀者被撩撥起的欲望。同時也平衡了句子結構，使得句子用詞雖然簡單，但表現力卻極為豐富。這里的豆子也儼然化生成伊甸園的蘋果，誘惑十足；又如我們的生活，不那么完美卻是本來的味道。

聽覺上，跟味覺描寫一樣，也只有一處提及。“Alors on parle à petits coups， et là aussi la musique des mots semble venir de lintérieur， paisible，familière.”嚴格地說，作者并沒有直接描繪聽覺感受，而非常巧妙地用了一個詞la musique（音樂；韻律，節奏）。這里是說，跟人一起剝豆子的時候，總會一邊剝一邊聊天。而這種聊天，不是正式地端一杯餐前酒在客廳聊準備好的話題[5]，也不是龍飛鳳舞，上天入地，而是像兩個老友，有一搭沒一搭，順其自然，默契十足，沉默也不覺尷尬。這種聊天必然是愜意的，是內心平和的。所以這里作者說，對話的節奏仿佛發自內心深處，是如此的平靜，如此的親切。這也正是作者向往并遵循的人生哲學。作者追求閑逸和樸實的生活，但“閑逸和樸實的生活并不意味著平淡似水…作者動員了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和嗅覺等所有感官。世界被從各個層面加以發掘”。（張亙）

三.修辭之美

作者看似不經意的平常描寫當中實際上隱藏了非常多意蘊豐富的修辭。Une pression du pouce sur la fente de la gousse et elle souvre， docile，offerte（只需輕輕地用大拇指按壓一下豆莢的側邊，豆莢就順從地打開了）。docile一詞，意為1.順從的，聽話的，溫順的；2.馴服的，馴良的[6]。這里筆者認為只能取第一個意思。順從這個詞，使得la gousse（la是法語中的陰性定冠詞，gousse豆莢是陰性名詞）仿佛變成了一個嬌柔的少女，其中的暗示意味不言自明。另外，后面描寫胡蘿卜用到的形容詞nues；描寫剝好的豆子裝了滿滿一盤，把手放到盤子里觸摸的觸感，又用了一個比喻“on passe les mains dans les boules écossées qui remplissent le saladier.Cest doux； toutes ces rondeurs contigus font comme une eau vert tendre…”。其中“ces rondeurs contigus”和“eau”，都是女性的象征，“doux”和“tendre”也極具女性氣質。食色，性也。性的歡愉也是德萊姆眾多微小樂趣當中的不可缺的部分。正如上文所說，這篇小文當中還有一個“詩眼”般的比喻——11點鐘的廚房，它已不僅僅是一個喻體，而是變成了一個意象。水管里清冽的水，洗碗槽里削了皮的蔬菜，上午11點明媚又柔和的陽光下，抹布上放著的洗凈的胡蘿卜純粹飽滿熠熠發光的色澤。這樣一些視覺畫面都通過comme（像，比喻詞）這個詞與豆子帶來的味覺感受聯系起來——生豆子味道并不怎么好，有一點點苦，但極為新鮮。使得廚房這個視覺意象通過這種味覺聯系，穿越時空，變成永恒。

四.結語

在這個科技進步，瞬息萬變的時代，追求效率，速度，財富，成功。而德萊姆追求的卻是那些小樂趣，是很多人視而不見微不足道的小事。實際上，這些小樂趣代表的是簡單，純粹，是德萊姆想要褪去生活誘惑的外衣，去尋求生活的本真。是道家講的“道法自然”里的“自然”，是柏拉圖所說的精神上的“終極實在[7]”。這些精巧的小文，似乎都在述說，述說作者潛意識中對這個時代的反抗，而這種反抗都是溫文爾雅的。這是一個理想國，是德萊姆為他自己，也為飽受欲求之苦的普羅大眾構建的理想國。

參考文獻

1.《Le plaisir décosser les petits bois》作者自譯。懷宇譯為：《幫人剝青豌豆》。

2.梁曉，在恍惚中清醒，北京教育2011年02期

3.懷宇，郭昌京譯，《第一口啤酒和其它微不足道的快樂》，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4.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上冊，徐繼增，李恒基等譯，譯林出版社，1994

5.張亙，資產階級的幸福神話—菲利普·德萊姆的《田鼠先生或是洞穴的形而上學》.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9年03期

6.Philippe Delerm， la première gorgé de bière et autres plaisirs minuscules， Gallimard，1997

注 釋

[1]《第一口啤酒和其它微不足道的快樂》，懷宇，郭昌京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2]《禮物》米沃什，西川譯。

[3]Philippe Delerm，la première gorgé de bière et autres plaisirs minuscules，Gallimard，1997，p13，后面的法語引文同上

[4]LAROUSSE 拉魯斯法漢雙解詞典，薛建成等編譯，北京：外語教育與研究出版社，1999，p247

[5]法國人的待客禮儀。客人來到家里，首先把客人帶入客廳，倒上一杯開胃酒，端出一盤小點心，還需根據客人的身份職業等事先準備一些話題以防冷場。

[6]LAROUSSE 拉魯斯法漢雙解詞典，同上，p604

[7]柏拉圖思想的核心是其關于本質，理念或形式的學說。他聲稱：終極實在是精神上的。這一精神領域，柏拉圖稱作“太一”（the one），由“理式”（ideal forms）或絕對事物（absolutes）構成，它們存在于任何安置其實在或反映其性質的精神之中。正是這些理式塑造了我們的物質世界，因為我們的物質世界只不過是精神領域中發現的絕對形式的一個影子，一件復制品。

（作者單位：湖北工程學院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