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低廉的制造成本和明顯的比較優勢,助力中國在全球化經濟的浪潮下譜寫了“中國故事”。但如今,印度、越南的勞動力成本比中國更便宜,歐美的科技比中國更發達。在外需萎縮、經濟下行的環境下,怎樣尋找中國經濟的突圍之道?
外需萎縮
我們現在的經濟下行首先就是全球的外需收縮,但偏偏中國正處在高速增長當中,是高度依賴外需的,所以對我們的影響當然更大。
理解中國經濟從之前的高速增長轉向6%-7%中高速增長的原因,要先理解全球格局。
打個比方,從前有兩個經濟體,一個富有,一個貧窮。富國有10萬元資本,300人。窮國有10元資本,3000人。前者類比歐美和日本,后者類比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
這兩個經濟體中間由一道藍墻隔開,窮國沒資本,經濟進步緩慢。富國資本雄厚,可以轉化為生產力,所以貧富差距拉大。
后來,改革開放把那道藍墻打通了,兩個經濟體加到一起算,資本總量就變成10.001萬,人口總量是3300人。要素的相對比例發生了變化,用我們熟悉的話就是“競爭格局發生了變化”。
第一,富國的資本總量只增加了10塊錢,但是卻多了3000人來搶,所以資本的稀缺程度提高了。為什么全球化以后華爾街可以賺到很多錢,道理就在這里。
第二,富國有科技,3300人來搶科技,科技的稀缺性也提高了。但是富國的麻煩是,勞動者從300人變為3300人,勞動者的競爭也加強了。所以發達國家失業率一直居高不下,道理也在這里。
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二戰后發達國家橄欖型的社會結構被破壞,兩極分化嚴重。華爾街、硅谷賺到了大錢,但制造業藍領工人、中下階層,在全球化過程中面臨的壓力超過了他們得到的好處。
當然,好處也有:中國的產品相對便宜,美國享受到了穩定的物價。所以,窮人實際的生活水平降低得不會那么嚴重。但是和華爾街、硅谷一比,相對收入的落差就出來了。
現在的全球格局,發達國家GDP平均水平是在下降的,但中國在提高。中國的人均GDP從1978年的200美元,升到現在的8000美元,深圳更是達到25000美元。反觀美國,從1978年的13500美元升到現在,也才5萬美元。
這里還要談到一個術語:比較優勢。說的其實就是各國揚長避短,揀你生產率高的東西干,這樣整個社會的總體產出就會高。但是美國經濟學家薩繆爾森后來的研究結論說這不對,因為中國啥都搞,搞得大家優勢趨同了。
如今,發達國家的比較優勢就沒了,經濟以外的規律就要開始發生作用了,比如貿易摩擦、制造壁壘,甚至制造緊張的國際局勢。
從外部看,我們現在的經濟下行首先就是全球的外需收縮,但偏偏中國正處在高速增長當中,是高度依賴外需的,所以對我們的影響當然更大。
成本優勢減弱
讓中國經濟崛起的真正秘密不是窮,而是把原來導致窮的封閉變成開放,在開放當中允許組織創新,進行體制改革。
從內部看我們現在面臨的經濟形勢:成本在變化,并且核心是體制成本的重新上升。
中國高歌猛進的全球化,就是因為有成本優勢。窮就是競爭力,窮就是工資低,工資低就是成本低,同樣的產品,成本低要價就低。
但是現在這個成本在變化,勞動力成本、土地、能源,所有的價格都在經濟的高速增長中變化。
讓成本變化最大的是什么呢?是體制成本。
僅僅把中國崛起歸因于勞動力便宜,不準確,因為勞動力便宜并不能解釋中國的崛起。改革開放前,勞動力更便宜,但那個時候沒有中國奇跡,現在看非洲有很多國家的勞動力比我們還便宜。
不是要素便宜就能夠變成競爭力,要素變成競爭力先要變成產品,要素變成產品需要組織,而組織要在一個體系里頭運行。
所以,讓中國經濟崛起的真正秘密不是窮,而是把原來導致窮的封閉變成開放,在開放當中允許組織創新,進行體制改革。
比如,如果不包產到戶,農民就不可能解放出來,沒有生產積極性,依然還會是“十億人口八億農民,八億農民搞飯吃,飯還不夠吃”。
而有了體制改革,才有后面環環相扣的故事。勞動力解放出來去哪里就業?這又逼出了民營企業。產能出來了,市場在哪里?所以又逼出了WTO談判。2002年中國沖進去,把世界市場打開了,把原來的障礙打開了,后來才沖到了全球化的前沿。
所以,中國的成本優勢主要是通過改革,把原來奇高無比的制度成本大幅降下來了。
體制成本下降,加上原來的要素成本低廉,結合到一起再加第三個力量——學習曲線,最終構成了“中國故事”。
但是現在新問題來了——成本又上來了,原來的成本優勢消失了。現在,我們一般講成本優勢消失講的都是勞動力、工資在漲,這個問題當然存在,但是被大家忽略的是:我們的體制成本重新在高速增長當中舉頭向上。
體制成本上升表現在什么地方?現在政府行政過程中沒有什么大帽子,但小繩索挺多,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這些事情加到一起摩擦系數就大了。高速增長的時候加大摩擦沒有關系,問題是外需一收縮,這些摩擦的力量就凸顯出來了。
突圍:體制改革+創新
要繼續我們的成本優勢,就必須降低體制成本,同時通過創新來突破全球形成的新僵局。
那么,如何確保我們的成本優勢?兩個方法:降低體制成本和創新。
想贏得競爭,要么成本比對手低,要么手里有獨到的產品。
在這個情況下,就無可阻擋地發生了整個經濟增長模式的變化。要繼續我們的成本優勢,就必須降低體制成本。
我們的經驗已經證明,體制成本下降,經濟就會很好地發展;體制成本上升,整個國家民族就會被拖住。
所以,中國要繼續改革突圍。體制改革一定要改到把體制成本再降下來為止。
即使這個成本降不下來,那么能不能把成本曲線往右推,盡可能延長成本優勢持續的時間?因為,人均GDP從200美元到8000美元,再到幾萬美元,這條成本曲線一定會上去的。
如果一家企業的人工費居高不下,而它卻還一直生產低附加值的商品,那它的投入產出比一定高不起來。
所以,真正地對付成本壓力就是不斷地右移我們的成本曲線,形成一條長期來看持續有競爭力的成本變動,這是商業世界里的不二法門,也是整個經濟體系和競爭當中的不二法門。
降低成本的另一個突圍方向是創新,通過創新來突破全球形成的新僵局。引進新產品,改變現有品質,引進新的生產方法,開辟新市場,奪取原料和半成品新的來源,創立新經濟組織,創新才能帶來持續的經濟增長。
舉例說,以色列800萬人有3500家初創公司,并且特拉維夫主導了美國硅谷的高精尖研發,美國沒有一家大公司不在特拉維夫設立它們的研發中心,它們靠的是人、想法、發明創造,靠的是對教育的重視。
而中國,也必須如此。
(作者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著名經濟學家)
(摘自《商界》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