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
1938年冬天,在《紐約客》供職的資深撰稿人埃爾文·布魯克斯·懷特突然辭職,他與妻子和年幼的兒子,從曼哈頓四十八街的公寓,搬到位于緬因州的咸水農場,過起遠避塵囂的小鎮生活,懷特同時開始他作為獨立作家的寫作生活,開啟了個人生命的新時期。
最初我知道懷特是因為一幅照片。一幢簡樸得幾乎沒有任何陳設的房間,向上打開的窗戶能看到遼闊的海面,一位戴著眼鏡面容清癯的白發老人近于肅穆地安坐桌前,面對一臺老式打印機安然工作。其時我被這影像的純粹氣息所吸引,也被它安寧的精神氣質所打動,我理解和向往的寫作生活就是這樣的儀態——肅穆而精進。
那時我還不斷地奔走在祖國各地的新聞現場,追逐即時發生的事件,訪問在各業中享有聲譽的人,把時間和精力用在紛雜、繁復瑣碎的新聞勞作中。只能在夜里寫出我想寫的文字。然而心里渴望有一天結束這一切,真正沉潛于與心性相適的創造性寫作。
認識懷特是因為《紐約客》,這份創刊于1925年的雜志聚集了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塞林格、杜魯門·卡波特、厄普代克,懷特是其中之一。《紐約客》當然不必神化,就像任何事物都不必神化一樣。不過它近百年的歷史,在這漫長的歷史幾乎不丟失的人文傳統,還是令人尊敬。相較于一切都速變的中國社會,這種歷史傳承和淀積愈顯價值。
懷特的離職讓我心有所感。離開《紐約客》的原因是被它每個星期的截稿期限所苦,《紐約客》寫作所要求的“古怪的第一人稱多數”也是困擾他的緣由。告別《紐約客》的懷特過起真正個人化的生活,他仔細體察深味他的農場生活,記錄鄉間生活的日常變化,捕捉個人現實的微小體驗,也呈現個人在國家主義籠罩之下的自然生存。在緬因州的鄉下,他找到了他的寫作主題,就是思考世界和他在其中的意味和狀態。
2012年7月,我結束十年的新聞生涯開始全職寫作,把自己從日常的碎片式的新聞資訊里解救出來,投身于更有價值的獨立寫作,真正建樹自己的文學志業。當然不能說我的離職受懷特影響。但是在離職之后,看到懷特隨筆集《人各有異》,內心還是有同道相通的親近感。我對懷特的尊敬緣于他的獨立姿態。以前喜歡一個詞語:遺世獨立。就是指這種狀態罷——作為個人能不被時代和潮流裹挾,與時代保持或者隔開相應的距離,自由而豐沛地生于天地之間。時間流逝,人事消失,唯有藝術和思想的文字長存。這種存在狀態令我欣賞。
懷特珍愛自由。他說:“自由乃是人世間需要不惜一切代價加以維護的神圣狀態。”
獨立者懷特并沒有放棄對社會的關注,他警惕以國家、政府、集體等名義對個人自由的剝奪和侵害:他在寫于1939年1月的《咸水農場》的文字中說道:“自由遇到挑戰,藝術家和作家必須最先拔劍投筆。他們這樣做無需動員,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斗爭。”
紀念蘇珊·桑塔格
2004年12月28日,正是辭舊迎新之時,我出街準備到居所附近的餐館用餐。
突然收到手機簡訊: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病逝。這消息讓我停下腳步,立即返身回到住處。開電腦搜索新聞,確認桑塔格辭世的消息,心里隱隱作痛。我給總部的編輯電話報告相關訊息并討論紀念專題的操作。編輯部同意專題操作方案,我迅速投入工作。
給遠在英國的詩人楊煉發電郵預約采訪時間,我知道楊煉跟桑塔格素有交往。同時給臺灣“中央研究院”的學者楊小濱電郵預約采訪時間,小濱是專訪過桑塔格的學者。同時還給作家張承志發出電郵,預約采訪時間。互聯網時代就是這樣,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人們瞬間就可以聯絡到。午后需要聯系的作家學者的電子信箱都躺著我發出的電子郵件。
從這個時刻開始我像沉沒的輪船沉入傷悼的情緒里。桑塔格遠在美國,在另一片國土生存或死亡。可她的消息即刻抵達了我,知道桑塔格的卓越是通過對她的閱讀,她廣博的人文素養,犀利的論辯才華,堅定的個人立場給世人留下強烈印象。她對時任美國總統喬治·布什的批評,對美國政府火力十足的批判使她在國際知識界享有廣泛影響力。我讀過她很多著作的中文譯本,讀過記者對她的專訪,也因此熟悉她的思想,欽敬她的杰出表現。
以個人的聲音反抗世界的冷漠。這是楊煉為桑塔格勾勒的精神肖像。
“我們認識之后,每次我去美國,都會打電話給她,也多次去過她在紐約的寓所。那所很大的公寓,布置得非常美麗。它位于曼哈頓西側的一座大樓頂層,直接俯瞰哈德遜河的水面。我們的每次交談,都熱烈深刻,不論是在煮咖啡的廚房里,還是在擺著一輛锃亮摩托車(她兒子的禮物)的大客廳里,她的目光總是熱烈而專注,她的談話,很少空洞的寒暄,總是直接切入主題,無論談的是中國、文學或電影,她三句兩句就會把老生常談拋開,去抓住最值得思考的東西。和她談話,我好像能看見,她的頭腦像一架思維機器,不停地超高速運轉。那實在不像一個女人的思維狀態。話說回來,她的家,正處處體現出男性之曠達和女性溫柔的組合:想想那輛客廳里的摩托車象征的含義吧;但她招呼起客人的茶點來,又活脫一個家庭主婦。蘇珊當過妻子、當過母親,晚年又和一位女士同居,在性別上,也是如此特立獨行。”
詩人講述著與桑塔格的交往,他的充滿細節和情感的回憶呈現一個感性而清晰的桑塔格。楊小濱也回憶了他見到過的桑塔格,包括對她的觀察和認識以及評價;張承志的態度是保留的,他為了準確表達自己的思想約定寫文章而不是做采訪,我答應下來,后來收到他的隨筆文稿《他人的尊嚴》,然而因為媒體的表達尺度,文稿需要刪節,有“一字不改”之約在前,只好原稿奉還,這自然是后話。就是這樣,仔細閱讀梳理人們記憶中的桑塔格,對我而言,是對一個杰出思想家再度認識的機會,在我的居所徹夜響著錄音機播放采訪錄音的聲音,我就這么迅疾涉入一個逝者的生命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