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岳陽路
岳陽在湖南,岳陽路在上海——位于桃江路、肇嘉浜路之間,南北向,長九百米,寬十五米,屬上海市六十四條永不拓寬的風景街道之一。沿路有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生命科學圖書館、法國領事館、東正教堂、好望角大飯店、教育會堂、上海中國畫院、上海科技大學。附近有湖南路、衡山路、上海音樂學院、襄陽公園……
在岳陽路自然而然想起岳陽,想起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想起杜甫《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想起范仲淹《岳陽樓記》:“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無異——孟浩然、杜甫、范仲淹,以及出現于岳陽路、汾陽路、桃江路三條路交叉處的小花園里的普希金,“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無異。異國異代的詩人們,聚會于這條上海小街,對語言、自由、美的深情,貫通無異。
當然,三角形小花園里的普希金,呈現在大理石和銅中,比呈現于血肉中更持久——“俄國詩人普希金紀念碑”,一行金字,鐫刻碑身。普希金面對一座東正教教堂,如面對祖國。“我為自己豎立起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在人民走向那里的小徑上寸草不生。/我將世世代代為人民所喜愛,/因為我喚醒他們善良的心臟。/在這嚴酷的時代,我謳歌自由,為那些倒下的人祈求深情。”這是普希金《紀念碑》中的句子。詩人的自信,緣于對詩之力量的信心。
這座雕像前后建設三次。首建于1937年,由來華避難的近兩萬名俄羅斯僑民捐資建設,毀于1944年日本軍隊之手。1947年重建,毀于1966年。1987年重建,在普希金逝世一百五十周年之際。如此遭遇,普希金或許存在預感——一個詩人,只能用詩這樣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來筑牢自由和深情。岳陽路、桃江路、汾陽路,寸草不生地涌向普希金紀念碑。人流車流環繞詩人,如同他熱愛的、洶涌著自由元素的大海,環繞一座偉大的島嶼。
秋日的一個下午,我來到這座三角形小花園。普希金平視前方。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在《我的普希金》一文中,描述了自己幼年乃至一生與她家門前那座普希金銅像之間的關系。那是一座黑色銅像,普希金右手永遠拿著一頂禮帽,等待這個小女孩到來。茨維塔耶娃愛上他積雪或落霞的肩膀,也愛上那肩膀里的黑色——在俄語中,也像在漢語中,黑色一概意味著悲傷、深沉、隱痛。
我眼前是上海的普希金,也沉浸于黑色、一小塊頭顱形狀的黑夜。他對代表春天和愛的綠色,感到沉重、痛苦和陌生,呼吁:“請給我狂暴的風雪,還有那幽暗的漫長冬夜。”因維護尊嚴和愛情而死去,在1837年2月一個落雪的傍晚。兩個旁觀者把受槍傷的普希金架上雪橇,一個持槍者倉皇逃離,這一場面構成的油畫《決斗》,就掛在茨維塔耶娃母親的房間里,像一個寓言和預言——幽暗和冷意就伴隨這個女孩一生了,從童年直到自殺,像普希金那樣徹底進入“幽暗的漫長冬夜”。
普希金、茨維塔耶娃極其相似:
都那么熱愛著愛情。偉大的詩人似乎都是從對一個人的愛出發,喚起對愛人所處其中的廣大塵世的眷戀和痛惜。
都在大量詩篇中愛著愛情。“普希金以愛情感染我,以愛情這個字眼感染我。”(茨維塔耶娃語)比如,《致凱恩》:“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眼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至美的精靈。”這是普希金再一次遇到25歲的少婦凱恩時送她情詩中的前四行——他19歲初見18歲的少女凱恩時就愛上她。凱恩后來活到80歲,墓碑刻著上述四行詩。這首情詩已被譜曲,成為著名的俄羅斯情歌《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都非正常地結束一生,在語言里獲得永恒……
偉大的愛情和情詩,都有能力脫離具體抒情對象而及于萬事萬物——普希金的情詩,也是在獻給詩神、語言之神。作為俄羅斯文學語言的奠基者,普希金被別林斯基稱為“俄羅斯第一位詩人、藝術家”。詩人的命運,就是語言和人類的命運。
坐在岳陽路上一個小酒吧,看普希金,翻一本攝影集《俄羅斯人在上海》。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馬克思主義,也送來數萬俄羅斯貴族和猶太人。這本攝影集中的一百余幅黑白老照片,記錄了20世紀初期被朝鮮、日本拒絕接納而輾轉來到上海的俄羅斯僑民的生活:停泊于外灘的俄羅斯輪船,皮革店里的模特,理發店里的豪華旋轉椅,俄羅斯餐廳里的聚會,花園婚禮,教堂葬禮,草地音樂會,跑馬場上的春風薄衫,醫院外科大夫口罩難以掩飾的高鼻子,面包店銷售員,石庫門弄堂里拉手風琴的美麗女孩……他們愛上海,并使這座城市加強了混血的美——普希金銅像附近的淮海路,或者說霞飛路,因俄羅斯店鋪眾多、羅宋湯味道飄揚,而被上海人呼作“羅宋大馬路”。
其中一張照片,是眾多俄羅斯僑民與剛剛落成的普希金紀念碑合影——一個詩人,站在最高處。“沒有幸福可言,只有自由和平靜。”普希金的這句話大約正回旋于這些僑民內心。具體、現實的自由和平靜,勝過虛無、抽象的幸福,無論對于普希金、茨維塔耶娃,多年前的俄羅斯漂泊者,還是對于今天的我——自由如大海吧,平靜如岳陽路吧,但也多么難,像這一座詩人紀念碑的廢與建。
普希金身后的花園里,一個流浪者在躺椅上昏昏欲睡,腳邊是破爛不堪的行囊。他大約不知道普希金,也不知道附近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廳正在演出根據普希金詩篇改編的歌劇《黑桃皇后》。花園旁,一個臨街小店的匾額上寫著“剌青”,巨大落地玻璃窗內,似乎正有人在接受顏料和針頭對身體局部的改變。街道邊樹木青蔥,也像岳陽路腰部、少年腰部刺青而出的圖案?
從中國到俄羅斯,倘若沒有孟浩然、杜甫、范仲淹、普希金、茨維塔耶娃們一代又一代詩人在紙上剌青,這人間將多么荒涼,像流浪者昏睡在躺椅上……
徐家匯
晚明徐光啟家周圍的流水,匯聚于此、匯聚于今。
400年前,文淵閣大學士、科學家徐光啟,在此地建農莊別業,從事農業實驗并著書立說,逝世后也安葬在這里。后裔繁衍生息,此地漸成集鎮,初名“徐家厙”,后逐步成為上海市區中心。當然,那些最初的縱橫河道,早已被填充成密集道路——汽車、電車、行人、地鐵,這些事物冒充浪花或者深流,繼續奔涌,安慰著長眠于光啟公園內的徐光啟。“虹橋路”、“漕溪北路”、“肇嘉浜路”、“天鑰橋路”等路名,委婉泄露出這些道路與古代河流之間的裙帶關系——那些明代小船上的裙子和衣帶,關系著今天跑車內的長袖短衫,但當代英雄與美婦不知不覺,流連閃爍于徐家匯公園及商圈。
徐光啟當然沒有來過徐家匯公園。此地曾經為大中華橡膠廠,現在只留下一個煙囪作為紀念標志——紀念工業時代的火焰與氣息。公園周圍道路上的汽車橡膠輪胎洶涌奔流,還能不能使這個冷寂的煙囪,想起如煙往事?公園一角,有民國時期著名的百代公司小紅樓。這座保護建筑,如紅色大花朵,永遠不會凋謝了——曾經出出進進這一小紅樓灌制唱片的周璇、白光、李香蘭們,早已演變成了蜜蜂、花香、蟲鳴?唱片般的月亮升起在公園上空,會重現30年代的沙啞、委曲、萬端柔情……
公園風景如畫:練瑜伽,野餐,喂魚,讀書,接吻,拉手風琴,拍婚紗,坐在嬰兒車或輪椅里懵懵懂懂、昏昏欲睡……老少游客如畫中人,自成一體,但合作,把明代徐光啟的菜地、書房、后花園,改變成悲喜交集之地。人生的起點、轉折點、終點……在此隱秘交集。草色、鳥叫、風、流水,嘗試打破各種明確或隱性的邊界,進入我內心來。一個加速向晚年、向大自然過渡的中年人,需要練習如何在各種邊界上左顧右盼,而又不會被嘲笑、責備。那大概是一種對萬物充滿眷戀、無法忘懷的左顧右盼。
徐光啟如果在墓地內失眠、醒來,應該對于周圍的現代景象感到欣慰——徐家匯教堂依舊傳遞出福音,太平洋百貨、匯金百貨、東方商廈、港匯廣場內流通著中國制造的電視、電腦等陌生電器,上海交通大學、徐匯中學內使用著徐光啟與利瑪竇翻譯的《幾何原本》……
懷著一種對萬物人間的無限眷戀,在東西方之間左顧右盼,并決絕地投入到中國的現代性建設中來——徐光啟不懷舊,不懷戀用線香和沙漏來計算光陰流速的舊世余輝;瞻前,在利瑪竇帶來的鐘表依稀傳達出的西方蒸汽機的無邊激動里,朝著子孫的方向、未知的方向,焦慮、張望、呼喊。他的視線如果能夠從光啟公園內那些大樹高枝上的鳥巢里飛出,看到今天的上海、中國、世界在現代化軌道上不斷提速,可安息矣!
400年前,對于當時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依然認為自己處在中央之國,完美的是自己,荒蕪的是世界。利瑪竇歷時八年,從葡萄牙出發,過好望角,經印度,于1583年來到中國,18年后終于獲準進入北京、進入紫禁城。萬歷皇帝躲在簾子后邊,聽了一段利瑪竇唱的西洋歌曲就讓他走了,只留下了機心重重的禮物——鐘表,在陰暗的宮廷內嘀嘀嗒嗒循環奔走。
試圖把中國皇帝改造為教徒的利瑪竇,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徐光啟等開明的中國知識分子。
徐光啟洗了洗手上在漕溪或肇嘉浜附近菜地沾上的泥巴,推開幾案上的四書五經:“中國自古不缺少閑散雅致之人,讓他們去讀這些經書吧。我來做一個務實的俗人。”儒士打扮的利瑪竇,每天來到徐光啟的府邸,幫助徐光啟琢磨“角”、“點”、“線”、“面”、“平行線”、“對角線”、“相似型”、“外切”等西方概念的中文對應詞匯。利瑪竇懷疑這個斯文白皙的中國官員,是否有毅力有能力完成《幾何原本》的翻譯。一年后,看到徐光啟用清晰優美的漢字,完成了六卷本《幾何原本》的翻譯,利瑪竇兩眼淚水。那些在徐光啟家完成了中國化的西方數學理論,散發出全新的光輝,自晚明迢遙而來,照亮了中國人的世界觀和世界。
我們漸漸認識到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大海以外的地域正日新月異。我們開始把時間看作是徐光啟用三角直尺畫出的射線、人類應當把握的射線、射向遠方某一個目標的線,而不再迷信于“無限輪回”的錯覺和神秘上蒼的指令,并因此開始有了緊迫感、危機感。“科學與工業技術,我們掌握物質世界的力量,以及這種力量給我們的自由,是古東方精英們之所以會對西方著迷的奧秘。人類,不再是星辰運轉或業律的奴隸。”(帕斯《印度札記》)從徐光啟開始,中國知識分子不再相信“天狗”一類虛無之物對天空、人心的占有和制約,不再跪在天子面前,而是直起身來,看見大海洗藍了的那些眼睛和世界。
《明史·徐光啟傳》:“徐從西洋人利瑪竇學天文、歷算、火器,盡其術。遂遍習兵機、屯田、鹽策、水利諸書。”利瑪竇死后埋在北京郊區。徐光啟長眠在上海故園。一中一西,兩個知識者相遇了,合力開啟晚明以來國人的心智塵封之門,讓我們看見那外部世界的光正從門縫里使勁擠了進來,逐步擴大那光芒的領域。
光啟!
光啟公園,徐光啟墓地,一個巨大的圓形土丘如同燈盞,墳墓上長滿各種植物如同四季蔥蘢的光線,照亮徐家匯、上海、中國,以及無數從蒙昧中逐漸醒來的臉……
1933老場房
1933年英國工部局建設的宰牲廠遺址,現為虹口區創意產業園。位于外白渡橋偏北的溧陽路、海寧路交叉處。
古羅馬巴西利卡式風格。鋼筋混凝土結構,五層,四面廠房與庭院中間的塔樓結合成一闊大的“回”字形院落。上海早期不多的幾部英式老電梯,依然運行。人畜分離——那“回”字形院落里內外大小兩個“口”字之間的空白處,是盤旋上升的昔日牛道——牛群被鞭策、旋轉進入上下五層不同類型屠宰間的道路,粗糙,以增加牛蹄的摩擦力。牛道與屠宰間之間,由26座斜橋凌空聯結,但寬窄各異,使牛可根據自身寬窄自動分流,然后分崩離析成不同的牛肉制品,供應當時整個上海市場。
我沒有乘電梯,像牛一樣喘息,沿牛道盤旋上升。試了試那些寬窄各異的死亡之橋,我都能輕松通過——幸而那些屠宰間早已變形成為了餐廳、咖啡館、動漫車間、珠寶店、畫廊、婚紗攝影室、小劇場、老家具店……就暗暗松了一口氣。
二層、三層之間有法式旋梯,僅一人寬左右,弧形優美,像穿大擺長裙的女子在激烈旋轉身體——這是為屠宰工特設的逃生通道:當動物進入屠宰間驚慌失控、憤怒奔竄時,工人可循此逃避牛群攻擊。現在,我看見戀人們一對一對沿這法式旋梯一涌而下、練習逃生——依靠愛情,逃避生存的隱秘攻擊。
在樓頂站了很久。腳底下是五樓,新改造而成的巨大展示中心,正舉行某著名品牌汽車的新款發布會,影星和名車相依相偎,美色與財富生死與共。音樂充滿動感,使樓頂、腳底也微微波動了。我看周圍舊公寓,人們在墻壁上一個巨大的“拆”字周圍進出、洗菜、接吻、吹口琴、抱孩子、晾衣服、搓麻將、喂鴿子、發呆……他們的舊生活將被拆掉,分崩離析,像一頭牛,在另一個地址轉換成新形式、復活出新能量。一個正在陽臺上洗頭的女人,抬臉,眼神很潮濕地打量我,會不會把我也當成一頭隱遁在宰牲場樓頂的1933年的牛?
在底樓的咖啡館里喝牛奶。墻體異常渾厚——雙層墻壁,其間中空,以便在炎熱的夏天依然可以維持較低的溫度,保鮮,這是設計師在尚未出現空調的年代里的妙思巧構。我注意到,咖啡館乃至整個院落,只有西墻開設鏤空水泥花格窗,與上海常年風向相一致,便于空氣流通——東海上的風沿著黃浦江,吹來,然后吹向西方極樂世界,供動物死后盡快完成輪回和超度。
20世紀50年代,這座宰牲場結束使命,轉變為一家國營藥廠。2006年,這里成為游客不絕的產業園。現在,夏季某日,我出現在底樓這一咖啡館的陰涼里——讓思想和生活保鮮半小時。
老碼頭
老碼頭:十六鋪輪渡遺址。
無數名人凡人由上海到異鄉異國漂泊,起點在這里。杜月笙,浦東一個農家孩子,進上海灘賣水果而后成為大亨,起點在這里。
某日,與朋友在此共進午餐。餐廳由杜月笙當年的一個巨大倉庫改造而成。黃浦江在窗外蜿蜒而過。碼頭、倉庫、船、工人、商人……舊日十六鋪地區的貿易景象,已轉換為游客、導游、婚紗攝影師、模特表演、餐廳、酒店等元素組合而成的當代景觀。石庫門風格的院落里,旅行社的三角旗繽紛密集如花朵綻放。
我們坐在餐廳(倉庫)一角,燈,從屋頂垂落,照耀桌面的食品、茶、一本介紹這個餐廳的小冊子—小冊子上的黑白人物照,是杜月笙,舊時代舊生活的主人公。照片中的他,有教書先生的氣質——他一生的夢想,就是把自己的黑幫氣、無賴相掩蓋掉,從姿態上與黃金榮、張嘯林這兩個流氓大亨拉開距離。他家客廳里掛一幅對聯:“讀古人書,友天下士。”他要求隨從都穿長衫,手握扇子,說書面語。他對一個文人朋友說:“你原來是一條鯉魚,修行五百年跳了龍門變成龍,而我呢,原來是條泥鰍,先修煉了一千年變成了鯉魚;然后再修煉五百年才跳了龍門,倘若我們倆一起失敗,你還是一條鯉魚,我,可就變成泥鰍啦!你說我做事情怎么能不謹慎呢?”站在十六鋪碼頭眺望未來,一個黑幫頭目充滿了鄉下人的卑微和憂傷。
杜月笙留下很多名言。“做人有三碗面最難吃:人面,場面,情面。”他想把這三碗面都吃好,把上海灘看成一個大面館,讓周圍的廚師、跑堂、食客都來喝彩、尊重。“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別人。”他就一夜別想睡覺了。閉眼,夢見自己上半身軍裝、下半身短褲的打扮。身份焦慮。一個在江湖上威風凜凜的大佬,卻認為自己是夜壺型的人——只能藏在床下接納便溺,而不能像茶壺、咖啡壺、高腳酒杯那樣,堂皇出現在客廳、餐廳。
人,復雜。比如,我,內心軟弱,卻總試圖練習流氓腔調來與人周旋,以此預防、震懾現實生活的潛在侵襲,卻往往被人識破——揣一支筆的人,與揣一把匕首的人,眼神、步姿、語調,差異巨大。當生活出現了麻煩和漏洞,我嘗試戴墨鏡、叼一支煙,期望側面聽到別人嘀咕“這個家伙陰險兇惡”,以便強化一絲安全感,緩解一分身份的焦慮。
老碼頭是外灘風光帶的一個節點—_外灘,當年租界留出的供纖夫們伏身背纖的道路,如今,像纖繩,在拉動上海這艘大船,進入廣闊的現實和洶涌的未來。夜幕降臨,看對岸東方明珠塔、金貿大廈、環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這四座愈來愈高、愈來愈強勢的建筑,正朝著月亮的子宮里噴吐群星的精子——黑夜的母腹,正懷孕、產出一個新黎明……
老上海位于上海?老上海告別了上海?
1949年,杜月笙帶著家眷由十六鋪碼頭去了香港。這個與國民政府、新四軍都有過深深淺淺明明暗暗合作關系的人,一個抗日的人,選擇了大陸和臺灣之間的香港,作為晚年的棲息地、葬身之地。
目前,杜月笙的倉庫外形仍在,內涵已變。坐在倉庫一角,我像一個裝滿了幾十年陳糧雜念的舊麻袋?
歲月,終將把我扛起來,沿著碼頭上的棧橋,扔進墓地般的船艙和大海……
車墩
21世紀了,若欲目睹秦漢傳奇、唐宋風騷、明清人物、民國景象、抗日烽火,只能在影視基地。比如,上海車墩影視基地,位于松江區境內。周圍是G15、G60高速公路,工業園,居民區,黃浦江。
一座造夢工廠,制造美夢或噩夢。
在車墩影視基地內閑散游走,看八個劇組在拍戲。其中,五個劇組在“抗日”。午休,“日本鬼子”與“八路軍”女戰士站在一起吃盒飯、談笑,景象怪異。一個抱著嬰兒的女游客,走過“日本憲兵司令部”門前,目光、腳步都有些猶疑。突然,嬰兒哇哇大哭。女游客趕緊轉身小跑到了河邊,嬰兒平靜下來——恐懼,也能遺傳?我遠遠繞開“日軍哨兵”和三輪摩托車,繞不開周圍時時響起的槍聲。劇務人員在小路上潑灑著攙雜有紅墨水的液體,冒充血跡。李安的《色戒》曾在這里拍了部分鏡頭:南京路,電車,咖啡館,石庫門,學生集會,湯唯穿旗袍在蘇州河邊步行,粱朝偉戴墨鏡在小汽車里偷窺……
站在這條虛擬而出的南京路上,等待有軌電車。這條路顯得狹窄了一些,產生艷遇、奇遇、悲慘遭遇的可能性更大?環顧四周貼滿花花綠綠舊廣告的建筑物,并不巍峨,且邏輯關系混亂:百樂門舞廳的拐角處是大光明電影院,徐家匯大教堂對面是馬勒別墅……符合夢境的邏輯。這些建筑物內部空空蕩蕩,充滿無限可能性。未完成。一切能夠想象出的故事,都可以在這空間里發生。像一個體格發育尚未完成的少年,前途不明。沿街部分建筑其實僅僅是一堵外墻而已——它也是演員,在表演建筑物。透過這種“偽建筑”的窗子,窺測其內部隱秘,卻看到了池塘、草地、怪鳥般飛翔的搖臂攝像機!就懷疑自己處于夢境中了——把衣服內外翻轉(讓口袋舌頭一樣露出、針腳傷痕一樣延伸)、身體內外翻轉(讓心臟、腸胃、血管、隱私、情感暴露在陽光下,讓眼睛、表情、語言消失于幽暗中)的夢境——噩夢。
電車駛來,跳上去,我像舊時代里的革命青年或流氓。電車環繞影視基地叮叮當當游走一圈,環繞混亂殘缺的老上海游走一圈。眾多寫有某某劇組的汽車停放在各個角落。穿戲裝吃盒飯的演員,表情中有一絲被游覽的羞澀或自得,又有一絲與現實格格不入的自慚和焦灼。劇務用一條繩子封閉街道或小路口,把游客攔在鏡頭之外、劇情之外,喇叭在規勸、解釋:“退一退,讓一讓,免得穿幫,免得穿幫。”戲裝,時裝,把演員、游客在同一空間中并置于不同時代。穿著破舊外套的導演一般躺在折疊靠椅上,手邊的骯臟茶幾上放著煙灰缸、咖啡、瓜子、劇本,橫眉冷對眼前的顯示屏,怒吼或低語:“再走一遍——”
沒看到名導、明星。眼前這些導演、演員,在通往名導、明星的道路上奮斗,與建筑工地上的包工頭、泥水匠沒有區別,都在露天作業。洗手間內的骯臟墻壁,與建筑工地廁所內的墻壁一樣,寫滿暗語:“辦學歷證身份證1382884……”“美女1377654……”“真槍QQ22……”“高高山上一只猴,披著蓑衣露著頭”、“猛男MSN………”“竊聽器128772……”“我愛劉鳳麗”、“女演員求包養1371774……”“山西大同張衛國你在車墩嗎回家吧老婆跑了你別演戲了”……據說,一個潛逃多年的殺人犯,在車墩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和智商:警方在多部電視劇中發現一張被通緝的臉,遂追蹤而來,將一個小有名氣的群眾演員抓捕歸案。顯然,影視表演,不是隱者、逃亡者適宜從事的行業。隱匿,逃亡,最好的觀眾是抽著北斗星這只煙斗的老月亮,最好的舞臺是曠野—蟋蟀錄音,螢火蟲攝像,蛇在沙地上修改劇本……
在車墩,造夢者為眾生造夢,也在體內制造自己的夢境。那些群眾演員看主角的眼神、主角看導演的眼神,類似于小職員看總經理的眼神、保安看警察的眼神、開三輪拖拉機者看開推土機者的眼神,充滿了向往和卑微。周圍,助理導演在教演員托長槍練習劈剌,特技演員在威亞繩協助下飛檐走壁,黑衣警察騎著30年代自行車巡邏、吹響警笛,女孩挎著籃子沿街叫賣“梔子花來——玉蘭花啊”……我喜歡這個賣花的女孩。她大概租居在影視基地附近的小房間內,每天穿著自己干凈的有縫補痕跡的舊衣服,來影視基地內等待有賣花情節的電視或電影開拍。我尊重設計了賣花細節的編劇、導演。
車墩,一座小鎮,正圍繞影視基地這一核心來布局自己的形態、生態。居民區一概被設計成石庫門風格或30年代洋房面貌,再現舊日上海并試圖與影視基地渾然一體。周邊小街各類大小店鋪門額,也都與影視有關,如“晨光群眾演員中介所”、“車墩影視表演培訓學校招生報名點”、“海上花租房中介所”、“三十年代餐廳”、“明星照相館”、“上海東方整容醫院分院”、“武打人才中介所”、“遠大攝影培訓中心”、“戲劇服裝出租”、“老家具”、“上海風情旗袍定制”、“海味快餐”……
在他人的戲劇里,我是群眾演員,閃現,但拒絕一支槍、一把警笛,不會推進或逆轉他人的命運。在自己的人生戲劇里能否成為主角,存疑。盡管劇情平庸,命運依舊不會放過顯示它力量的每一場戲。但若有賣花女孩貫穿其間,這戲就尚可一覽。盡管沒有那種隱者的孤絕、逃亡者的神秘,盡管觀眾寥寥。
這樣想來,內心滋漾出一絲溫存和愛意,對身體周邊地區缺乏邏輯但隱秘呼應的紛繁人事。
鐵路街
我居住在鐵路街。顧名思義,這是一條離鐵路很近的街。京滬鐵路,靠近蘇州河、上海火車站。
鐵路街、中山北路高架橋、京滬鐵路線、明珠輕軌線的交叉地帶一幢“丫”形大樓的八樓某房間,我家。大樓地下室是一家小型皮鞋廠。幾十個女工埋頭工作,在一座大樓的腳部工作,仿佛在為這座大樓制作一雙皮鞋—_塞座大樓有著在周末去郊外散步,甚至去約一座街頭小花園私奔的欲望嗎?
在八樓生活,我仿佛幽居孤島——周圍是洶涌澎湃的車流、速度、廣告、美人、股市、工業……書房窗口,正對著建設中的高品質住宅區,一座座穿著防護網的高樓如同海面上壯觀的鯨魚群搖尾拍打天空!樓群尚未交付使用,夜晚黑暗,仿佛居住山間。不用遮上窗簾,躺床上仍可看一輪明月懸在“山”頂,多好!但月亮的長久駐足而不移動使我疑惑,爬起身來,仔細觀察,才發現“月光”是樓頂標志燈的燈光!心中詩意遂消退許多。清晨,乘電梯下樓離家(離開孤島),匯入人海(一輛舊自行車是我的小舟),上班謀生(捕魚)。黃昏歸來,置自行車于樓下(系舟于岸邊),上樓(上島),擰亮臺燈(點亮島上的燈塔),在臺燈下翻書(燈塔照亮海洋上翻卷的波浪)——我必須首先是一個白日下的漁夫,才能最終成為一個潮聲中的失眠者、寫作者。
現在,春節,人流退潮,街道安靜下來,我在周圍晃蕩、觀察——附近鐵路上的火車依舊喘息著反復來往,像一個醉漢披頭散發來回奔跑,無人敢去勸阻。地下室里的皮鞋廠暫時停產,女工四散。這些城市里的闖入者,帶著各種傷痕、愉快和小錢包,風云四散。
建筑工地上臨時筑起的大門和圍墻,將一片公寓樓半成品圈起來。建筑工人們已經乘著我家樓下的一長列包租的客車,還鄉。客車前面的擋風玻璃上放置著醒目的地址標牌:駐馬店、自貢、鳳陽、涼州、張家口、襄樊……工人們的口音也分門別類地有了各自的流向和歸宿。若干天后,這些口音又將歸來并與建筑工地上的攪拌機、打樁機、升降機等機器聲交融交響于鐵路街不規則的天空下。
建筑工地有工人留守,聚在門口房間內的一張桌子周圍喝散裝啤酒,吃從超市里買來的簡單熟食。一臺14英寸黑白小電視機播放搞笑的肥皂劇,他們的表情就追隨劇情夸張地變化——我推著自行車從門前經過,他們渾然不覺。從笑聲里聽不出口音和籍貫。衣著雜亂,雙手粗礪,也許與我有關——與我故鄉河南有關?但愉快的他們對郁悶的我不屑一顧。
鐵路街曲曲彎彎。我也曲曲彎彎,晃蕩。居民們大都居住在逼仄狹小的亭子間里。周圍聳起的寫字樓住宅樓,使這片居民區猶如群山環抱著的小盆地。居民們敞開木門鐵門,在黯淡燈光下讀《新民晚報》,抱著收音機聽滬劇,對鏡描眉,蹲在煤爐前用木塊燃火,敲打一塊鐵皮,在雜貨店前購買彩票,交頭接耳,守著爆米花機等待玉米爆炸……與平日沒有區別。甚至這條小街上貼春聯的門扉都很少,顯出幾分清冷、傲慢。也許他們對這片即將拆遷的老房子已經沒有了裝扮的興趣,因而只專注于自身“賣相”的修飾——“賣相”,可以買賣的相貌,這一詞匯透露出上海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和現實主義方法論。
吱呀作響的閣樓樓梯上涌出一群服飾新潮、嵌金鑲玉的漂亮女人,匆匆走出鐵路街,款款出現于附近花園、酒吧,這絕對不是“人咬狗”一類晚報新聞,而是“狗咬人”般的日常生活片段——她們甚至懷抱著五顏六色的不會咬人的寵物狗。對于這片區域的復雜性,我缺乏認知能力。每天從地鐵站出來回到我家的捷徑就是這條小街,但妻子往往避開,繞一個大彎子回家。她說:“這條街上大白天也有穿著睡衣晃來晃去的人,好像始終生活在夜晚里似的,又好像這條街上的人都是他們家親人似的。”穿著睡衣散步,是裸體入夢之前的一個過渡環節。他們有理由穿著睡衣在鐵路街晃來晃去,因為暫時還沒擁有客廳。甚至已經失業,令他們興奮的事情已經非常有限——春節期間,整條鐵路街都仿佛穿在一件巨大的睡衣里,站在被四周玻璃幕墻反射的太陽下,有一些寂寞、無聊。
鐵路街的角落里總有躲避風吹的飲料罐、塑料袋、舊報紙,在冒充果實、落葉、雪。或者說,是果實、落葉、雪在以垃圾的外形,嘲諷這條小街道上的人,比如我——我只配與這些廢棄物、廢棄的生活,共處。幸而有幾叢臘梅、幾棵桂花樹,在春秋時節安慰嗅覺,用十五秒鐘左右的時間。后來,在別的地方聞到臘梅香、桂花香,我就想起這條鐵路街了。像愛過一個女人之后,她喜歡用的某種香水,你在人群中偶然聞到,會突然淚流滿面。
現在,春節。鐵路街上的菜市場從除夕一直關閉到初五。賣菜者大都是外地農民,回家了。門上貼一幅巨大春聯,紅紙黑字:“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山珍海味歡迎再來。”那一排簡陋狹小的裁縫店、洗衣店、舊書店、修車店,一概停業。一家花店、一家煙酒店尚有顧客進進出出。各家門店也都貼有春聯表明營業主旨,比如,理發店貼的春聯橫批是“從頭開始”。
一間按摩房依舊營業。這類場所不需貼上春聯,類似于禪宗所說的“不立文字,心領神會”。它透明的玻璃門始終半掩,不開燈,看不清房內格局和“賣相”。偶爾可見皮短裙、高筒靴、紅唇、黑眼圈的長發女人站在玻璃門內向外窺望,萌發出一小塊微白的光。鐵路街上的人們都明白按摩房的曖昧性質,從按摩房前走過時基本能做到正視前方,但略略側目。幼小的兒子路過此地,困惑,問:“按摩房為什么這么黑呀?”我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省電……”
站在我家窗口,可以看到鐵路街的部分景象,這是一只鳥的角度。無數次站在這暫時屬于我的窗口,觀察著鐵路街的景象如何變遷——窗口的鐵柵欄,使我感覺處于鳥籠,安全,自閉——鳥籠被風提在手里。
現在,春節。在鐵路街,在這座孤島一樣的大樓里,在這個鳥籠似的兩室一廳里過節。客廳電視正在播放新聞:“幾十萬打工者的離去,使上海市民們感到生活空前不方便起來:抽油煙機沒人擦了,孩子沒人帶了,電視壞了沒人修了,鑰匙丟了沒有配鑰匙的人撬門了……但幾天之后,他們將重新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來,上海歡迎他們。”電視播音員熱情洋溢。“打工者”,是城市對于農民身份的工人們的稱謂——他們怯怯地敲打著工業的門扉,渴望跨入市民生活的門檻。敲累了,回到鄉下去,上海就顯得空落、寂寞。
空落、寂寞之中,我斜依在沙發上翻弄一本詩集,眼神剛好落在美國詩人路易斯·辛普森的長短句上:“不管它是什么,它必須有/一個胃,能夠消化/橡皮、煤、鈾、月亮和詩歌/就像鯊魚,肚子里有一只鞋子/它必須在沙漠中游好多路/發出的叫聲像人聲。”
一首論詩的詩,多么像在描寫上海這一條鐵路街:它是上海這座大海中游動的無數頭鯊魚之一吧?它的胃,巨大,有力,能夠消化皮鞋廠、闖入者、鐵路、建筑工地、酒瓶、睡衣、閣樓、落葉、飲料罐、舊報紙、花朵、按摩房、寂寞、喧嘩、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