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村里的女娃兒都走了,剩了一堆光棍喲。”村頭的老人嘆口氣,“當初要是生了女娃兒,門檻都叫媒人踏破嘍!”調研報告顯示,2010年,中國農村的光棍數量已達到3600萬。也許在不遠的將來,談戀愛、相親對他們來說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農村的光棍危機,已經悄然爆發。
2017年春節期間,一條新聞刷爆了朋友圈。在甘肅慶陽焦村,一個年逾30歲的寡婦成了該村相親市場炙手可熱的“皇后”,她一天要相30多名對象,還有很多小伙子是從別的村子趕來專門參加這場相親會的。但即使這樣,她也沒有挑到讓自己滿意的再婚對象。
如此熱鬧的場面讓城市里的恨嫁姑娘們情何以堪……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其實,原因不過4個字:僧多粥少。據說,這個村現在30歲以上的光棍就有近20名。而當地的未婚女青年,要么外出打工,“鯉魚跳農門”一去不復返,要么就是“挑高枝兒,撿縣城里條件好的嫁走了”。村里的男人家里若是經濟條件不好,或者自身條件不好,就會注定孤單一生。
這些大齡未婚男青年,一個人做飯,一個人睡覺,破罐子破摔地過日子,家里臟得像豬圈,僅有的娛樂活動,就是去村頭曬曬太陽,抽抽卷煙。還有的光棍,長久以來無法紓解性欲望,去女廁所偷窺,盜走女性的衣物;甚至有人起了邪念,最終因為猥褻或是強奸而鋃鐺入獄。
在這種情況下,農村大齡未婚男青年娶不到媳婦的現象,就不再是個人問題,或是家庭問題,而變成了全社會的沉重話題。
貧窮與男女失衡,
讓他成了光棍
村里的人都說,蔣萬德命運多舛。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死于車禍。他還記得那天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母親一下子就暈倒在地,醒來后中了風,自此纏綿病榻。頂梁柱父親離去了,照顧癱瘓在床的母親、撫養年幼弟妹的責任,就落到蔣萬德身上了。不能外出打工,只能靠種幾畝薄田為生,還要供弟弟妹妹上學,蔣家長時間溫飽都難以為繼,一家四口經常一年都難吃到油星兒。
蔣萬德的老家位于著名的大別山窮困山區,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觀念。山區里的田地本身就十分有限,偏偏只有男孩才能分到田,也只有男孩能甩得動沉重的鋤頭,擔起一家老小的吃喝大任。很多年前,村里若是誰家生了女嬰,公公婆婆的臉就像霜打的茄子;如果誰家生了男嬰,老人的臉一準兒樂成了開花饅頭。雖然在計劃生育政策剛剛實行的幾年里,政府三令五申不準做早期嬰兒性別鑒定,但還是有許多家庭不惜鋌而走險,去一些違法的小診所里做B超。一旦確定是女兒,孕婦的肚子隔幾天就會變得平坦如初;確定是兒子,她們才能堂堂正正地挺著肚子堅持到生娃那天。對于孕婦們鼓起來又癟下去的肚子,鄉里的人們心照不宣,也諱莫如深。
然而,重男輕女的報應來得比脫貧致富的速度還快。20多年后,這片地區的成年男女比例嚴重失衡,十里八鄉適齡的女青年非常搶手,近1/10的適齡男青年都因為各種原因找不到對象。多少村里的父母,20年前生了男孩笑得合不攏嘴,20年后討不到兒媳哭得睜不開眼。
24歲那年,蔣萬德開始被病中的母親逼著相親。50元的“好話費”讓媒人濃墨重彩地將他夸了一通:有擔當、有孝道、重情重義。但是那女孩來到他家里,看到黑漆漆的墻壁和躺在床上形如枯槁的蔣母,借機溜了。隔天,她托媒人捎來話:“嫁給你這樣的人家,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31歲那年,一個離婚多年獨自帶小孩的瘸腿寡婦來蔣家相親,四處看了看,敷衍話都懶得說,白了蔣萬德一眼便揚長而去。蔣萬德是一個脾氣倔、自尊心強的人,他紅著眼說:“老子哪怕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相親了!”
這氣話似乎一語成讖。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當他照顧病中的母親,將兩個弟妹撫養成人后,一晃就到了35歲。妹妹遠嫁到了幾十里外的人家,過節都回不來一次;弟弟在他的張羅下勉強結了婚,婚后便去深圳打工了。有一段時間,蔣萬德總想嘗試著干點兒什么來改善家里的條件。不知道是不是常年的單身生活讓他的性格變得孤僻又偏激,他的想法總是跟不上掙錢的腳步。用鄉親的笑話說“他養豬,雞肉漲價了;他養雞,豬肉又好賣了”。總之,他做什么生意都是賠,不但沒有賺到錢,還欠了一屁股債。村里人還說蔣萬德不好相處,一言不合就跟人吵架。他的母親經常眼淚汪汪的,覺得是自己連累了大兒子。
2017年春節過后,蔣萬德坐在村頭,看著村里的發小攜家帶口告別父母趕回城市打工,心里好不向往。自己的35歲生日也要馬上到了,今年的生日,依舊是和老母親一起過,也許,不會再有任何女人對自己感興趣了吧。
彩禮也瘋狂
譚四平在29歲那年還是沒有娶到媳婦,他徹底絕望了,他的父母也徹底絕望了。
譚四平的家鄉那坡縣平孟村弄平屯是廣西出了名的“光棍村”。“荒山野嶺鳥不棲,有女不嫁弄平屯”一度是弄平的真實寫照。全屯138口人中,光棍占了30個,娶媳婦成了村民最頭疼的事情,因為女娃“又少又貴”。在他們那里,許多村民把嫁女兒當成了一筆大生意,男方出的彩禮錢,不但是女方家里致富的重要手段,還成了給家里小兒子娶媳婦的主要經濟來源。在“嫁方”市場的無情杠桿下,彩禮錢水漲船高,一度漲到了20萬元左右,是普通村民近10年的收入。
今年,村里的未婚女孩越來越少,眼界稍微高點兒的,不是外出打工,就是遠嫁他鄉。一過完春節,村里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殘。條件平平的譚四平相過很多次親,有一個姑娘看上了他,但是女方父母提出了一個苛刻的條件,要25萬元彩禮錢。
25萬元,對于譚四平一家來說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把家里的房子賣10遍,才能勉強夠得上。于是,這段婚姻只好夭折。
有一天,譚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打電話來,說手頭有門路。在譚四平父母的千催萬促之下,親戚揭開了謎底:“你家啊,只能買個越南新娘。”譚家三口這才知道,現在用這種方法娶媳婦的農村光棍很多。不只在廣西的貧困山區,一些相對富裕地區的貧窮大齡單身男,也靠這種方法解決婚姻問題。
親戚伸出手比畫著:“至少要12萬元,10萬元給女方,2萬元給蛇頭。”譚四平和父母商量來商量去,最終咬牙同意了。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能借的親戚也都借了,終于湊夠了12萬元。
過了一個月,親戚帶回了一個越南女子,眉眼挺俊俏,看人怯生生的,長得和中國人沒什么兩樣兒,就是說話聽不懂。不過對于譚家人來說都無所謂,只要能當媳婦就行了。譚家二老甚至逼著譚四平當晚就和越南新娘圓了房,讓生米做成熟飯,這樣時間一長有了孩子,姑娘就能安心待下來了。村里人好心提醒他們,有些越南新娘只是騙騙錢,待不了幾天就會跑掉,所以一家人如臨大敵,對這個越南女子表面客氣,背地里卻時刻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沒有想到,他們還是讓人鉆了空子。有一天譚四平去鄰村辦事,父母在家里打盹,醒來的時候,女孩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譚家二老趕緊叫回譚四平到處尋找,甚至找到了縣城的公共汽車站,一天下來卻毫無進展。后來有知情人說,這越南女子剛出了村就被一個男人開著摩托車接走了。譚家人意識到受了騙,一邊報警,一邊去找那個遠房親戚算賬。結果,那個遠房親戚也沒了影子。
譚四平就這樣成了光棍。12萬元的巨款打了水漂兒,家里因此一貧如洗,譚母氣得心臟病復發,現在還時不時掛吊瓶。而譚四平還是那樣孤獨地活著,每天趕著牛往返在鄉間小路,偶爾看到別家的媳婦含笑打招呼,他卻不敢多看一眼。女人,他怕了。
光棍的性與無奈
甘肅慶陽有許多成片的國家級貧困區,崔強的家就在其中。
這些年,他們村里的姑娘越來越挑了,磚房、家電、拖拉機樣樣都要,要不到就白眼一翻小嘴一撇:“那我嫁到縣里去嘍!”村里像他這樣的光棍也越來越多,歲數也越來越小。有的小伙子剛滿20歲,父母就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托媒人,生怕這一代斷了香火。
對比同村依舊在未婚的河里亂撲騰的青年,崔強算是早就上過岸。22歲那年,崔強經人介紹跟同村高中學歷的于麗結了婚,生下了兒子崔斌。可是婚后的第三年,于麗就丟下一紙離婚協議書,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崔強找過她幾回,但于麗對他的復合請求拒絕得一次比一次堅決:“你又自私又頑固!我跟你沒有共同語言!”
只上過8年學的崔強很納悶,結婚不就是找個女人一起在地里哼哧哼哧耕田、炕上嘿咻嘿咻生娃,哪里需要什么共同語言?這于麗,比他多上過幾年學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生氣的崔強再也沒去找過前妻。他不會做飯,也不會伺候孩子,只能把兒子扔給父母帶。白天干干農活,農閑的時候要么和一群單身漢打打牌,要么就回父母家蹭飯吃。
“爸爸,你見過我媽嗎?”坐在炕頭沒一會兒,年幼兒子就問出了一個讓他不想回答的問題。“見過。”“那我媽長什么樣啊?”崔強的心里煩透了,那個薄情寡義的女人有什么可想的?可是看到兒子眼巴巴的可憐樣,崔強扔下瓜子從炕柜里抽出一本影集,拍了拍厚厚的灰丟給兒子:“自己看吧!”
這是幾年前崔強和于麗特意跑到縣里的影樓拍攝的結婚照,粗糙的婚紗、扎眼的領結、僵硬的笑容,那時崔強還感覺挺美的。可是離婚后,崔強覺得自己的人生無比灰敗,因為他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難處:一個壯年男人的基本生理需求。
在他們那個地方,男人們都是“出門基本靠走,發泄基本靠手”。崔強嘗過魚水之歡的滋味兒,所以在沒有女人的漫漫長夜里,他幾乎只有靠自慰來緩解性苦悶,但是每一次自慰過后,又覺得無比沮喪。終于,他忍不住和村里一個有夫之婦好上了。女人的丈夫在城市打工,她留在家里照顧孩子。兩人每次約會過后,那女人都找各種借口讓他“資助”一下她正在上學的孩子。崔強不太情愿,但他也不愿離開她,因為還有四五個光棍對這女人的另一半炕頭虎視眈眈。
村子就那么大,風言風語很快傳開了。2017年春節,那女人的丈夫回鄉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崔強揍得鼻青臉腫。很快,四鄉八鄰都在傳他的笑話。崔強終于決定到城里打工。雖然沒有一技之長,但他卻橫了心要去,因為“城里人多,肯定能遇上要求少的女人”。
村里的“小芳們”都哪兒去了
2017年2月20日,《人民日報》海外版官方微博發布了《全國彩禮地圖》,調查數據顯示,中國的彩禮分布呈現出“越是貧困地區,彩禮越高”的大體特點。然而男婚女嫁是傳統,男多女少卻是現實,即使貧困的男孩家庭砸鍋賣鐵拿出了天價的禮金,村里的“小芳們”依舊傲嬌得不行。
“重男輕女欠的債,跪著也要還完!”有的網友在該微博下面尖銳地評論,贏得了其他網友900多個贊。西安交通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李樹茁團隊在調研報告中指出,1980年到2010年這30年間,中國出生的男性為2.9億,女性為2.54億,男性比女性多出大約3600萬。這其中大概有1600萬是由于生物學因素造成,但至少有2000萬的女性缺失來自于后天的人為行動。這其中,重男輕女思想為農村光棍危機爆發埋下了不小的隱患。“80年代以前,人們的男性偏好主要靠‘多生孩子來解決,80年代政策限制數量后,他們開始選擇流產女胎或溺斃女嬰等—他們既要避免被罰,又想確保至少生一個男孩。”西安交通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教授姜全保說。
封建思想雖然害人不淺,但城鄉經濟發展的失衡才是造成農村“妻荒”的主要原因。“現在,‘小芳們的眼界都高了,村里的小明小強已經不能滿足她們了,她們更想嫁給城里的Jason、Bill和David。”有網友幽默地說。相較于男性,農村的女性分得的田地十分有限,務農早已不是她們的主要經濟來源。而隨著網絡和信息的普及,更多的農村女孩在電視和手機上看到了群山、黃土之外的世界,她們也奔向了城市。村里的想嫁到市縣里,市縣里的想嫁到一線城市……這樣下來,最慘的就是“底層”的農村男孩了,出不起彩禮,也娶不到媳婦。
怎樣讓天平不再傾斜
農村光棍現象的出現,既是一個沉重的社會話題,也對千萬家庭產生了深刻的負面影響。大量農村大齡未婚男青年的身心健康得不到保障。每一個人生下來,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長期單身的人很容易陷入抑郁、消極等負面心理,且更富有攻擊性。這就為社會增添了許多不穩定因素,性犯罪幾率大大增加。
其實,針對農村大齡光棍,國家一直沒有放棄努力。上世紀80年代中期,全國大多數農村開始實行“一孩半”政策,即頭胎為男孩的不得再生,頭胎為女孩的家庭可在間隔4到5年后生育第二孩。然而,這本是體恤民情的政策糾偏,但它不只隱含了“女孩不如男孩”的意義,客觀上更助長了重男輕女的傾向,更讓農村的男孩越生越多,性別比進一步失衡。2015年,二胎政策的全面放開,女孩數量的回升將對生育的性別均衡化顯然有裨益。但是,對解決目前的農村光棍危機,這遠水解不了近渴。
2017年的全國兩會上,農業部部長韓長賦在回答記者提問時,稱國家會出臺更多政策,鼓勵農民工返鄉創業。國家顯然認識到,農村光棍危機,最深的根源還是經濟貧窮以及教育落后。所以,首先,讓傳統的農業結構轉型升級、讓家庭財富的積累不再依賴男人的幾畝薄田和鋤頭才是緩解農村光棍危機的首要一環,農村男人們的荷包滿了,才會有娶媳婦的信心。其次,要讓貧窮地區的人民接受更好的教育。教育讓人明智,可以幫助千萬農村家庭擺脫重男輕女的思想桎梏,從容地接納女孩的誕生,也可以幫助貧窮的光棍們產生改變命運的強烈渴望,從而找到正確的改變命運的方法。
無論是接受基本的職業教育,還是提升人文素養,只有讓更多的農村光棍產生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及強大的奮斗動力,才能切實改變他們的婚姻命運。解決光棍危機是一條不好走的山路,但我們依舊需要爬到山頂,讓失衡的天平指針歸零,努力不讓山村里、黃土坡的舊日情歌成為絕唱。